170華苓的野望
170
華苓和七娘到王家大宅的時候已經是半下午。兩姐妹是特地回到家裏換下孝服,着了鮮色衣裳,帶上了備好的禮物才去的王家。這也是清晨大郎出外前特意囑咐過兩姐妹的事——雖然家中上代長輩都不在了,但是該有的規矩法度,兄弟姐妹們是一樣都不能少,這樣出外見人,才不會被看輕了去。
如今的相公太太已經是謝華蓉,如此,作為華蓉的妹妹,七娘和華苓來到這府中,得到的禮遇倒似比以往更盛了些。人情冷暖總是微妙得很。
一路行去,軒廊邊經過的仆婢都是恭敬行禮,與以往在王家看見的也並無不同。
“婢子問謝七娘子、謝九娘子安。”王家來引兩姐妹的侍婢笑容很甜,引着兩人從偏門進了相公府,一路往後院的正院行去,邊笑着說道:“請兩位娘子隨婢子來,聽說兩位娘子來了,老太君特意叮囑了下來,她老人家是極想要見一見兩位娘子的。霏娘子並不在老太君這處,婢子已經使人去霏娘子那邊說了,等兩位娘子見過老太君之後,再往霏娘子那處去。”
華苓問:“霏姐姐的身子骨,現下應當沒有大礙了罷。”
那侍婢福了福身,輕聲回道:“婢子是聽霏娘子院裏的紅葉姐姐說了,霏娘子這幾日身子骨都見好呢。”
“那就好。”華苓和七娘都是鬆了口氣。
七娘面色平和地點了點頭,拉拉華苓的手:“累老太君惦記了。我們這就去。”
那侍婢福了福身,繼續引兩人往前走。這座相公府倒是與華苓記憶中差不多,是與丞公府很相似的裝飾風格,雕樑畫棟,精緻文雅。
華苓邊走邊往廊外看了看,雖然還是半下午,還有着些許陽光,但是天色陰陰沉沉的,氣溫依然很低,怕是晚上又要下雪了。
一行人又轉過一個院子,抬頭就看見王硨手裏提着只鳥籠走過來,裏面是一對藍色皮毛、帶灰黑色斑點的小鸚鵡。華苓來了精神,立刻招呼道:“王二哥,王二哥這是要望那裏去?你的鸚鵡可真是特別,是藍色的!”
王硨一臉閑適,提着細鐵絲兒編的鳥籠走了過來,笑道:“謝九你這小丫頭倒是識貨。我這鸚鵡可是飄洋過海,從極西極西之地送過來的一對兒寶石鸚鵡。”
“會說話嗎?”華苓興緻勃勃地問。她注意到了,王硨籠子裏的鸚鵡在互相梳理毛髮,溫馨得很。
七娘無奈地看了這兩人一眼,都不着調得很呢。
王硨搖了搖頭:“這一對倒是學不會了,若是要能說話的鸚鵡,要打小便開始調-教。”
“噢,我也聽過這種說法。”華苓說:“我還聽說,若是叫鸚鵡學舌,還得在它小時候將它的舌頭割一割?”
“你這就聽錯了,鸚鵡是不能割舌的,若是割了,多數都活不成不說,活得成的也多半照舊學不會說話。”王硨漫步隨着華苓和七娘往老太君的院子走,慢悠悠地解釋:“若要會說話的鸚鵡,公的比母的好教許多,五頭裏就能有一二頭教成的。”
“原來如此。王二哥果然懂許多呢。”華苓真心讚歎。王硨是她遇到這麼多的人裏面,活得最舒服的一個了。活得舒服,就很有情趣,什麼都想玩玩、都想看看,能鼓搗出很多有意思的東西來。
“都只是略通皮毛而已。”王硨道。看見華苓當真在仔細觀看他鸚鵡的皮色和動作,如此捧場,王硨便說:“這兩隻都是公的。前面原本是得了兩對兒,但那母的沒養好,折了。這陣子你二哥在令人搜尋好的母種,等尋到了,抱窩養出小的來,就送你一對兒。”
“那就先多謝二哥了。”華苓粲然而笑。與王硨說話真的開心,一點都不會覺得緊張或是別的什麼。然後她就看見前面領路的侍婢偷偷覷了王硨一眼,擰回身去偷笑,不由問:“王二你又作甚了,叫人家瞧着你都想笑呢。”
王硨說:“也沒甚,不過就是近來天氣也冷,在屋裏掛了十來個鳥籠子,如今是一院子的鳥雀嘰喳,倒比人聲還響亮些。”
七娘蹙眉道:“聲音倒還好,只這鳥兒也需吃喝拉撒呢,這味兒總歸有些不好聞。”七娘的想法頗為正統,這種玩物,叫下人們看着也就是了,何必放在身邊。
王硨擺了擺手,不在意地說:“都是嬌貴鳥兒,一時間與侍人養我不放心。”
七娘知道她是說不通王二的,也就不再說了。
華苓在一旁笑,心想其實若是沒有衛羿,王硨這種人應該能算她心裏最理想的對象。衛羿是實實在在的,根本就不懂得情調是什麼,也不怎麼懂得討好人。至於王硨么,若是生在後世,大概就是那種願意花上五個小時,在家裏折騰出一頓完美的燭光晚餐的人,浪漫得很。
想到衛羿,華苓的心情又低落了些。今日還沒有得到東北前線傳來的消息,不知道戰況如何了。她只知道,衛羿已經率隊回到了鴨綠水邊。戰場上瞬息萬變,他武藝再高,也不可能保證不會受到一點傷。若是像那回傷在手腳,自己也能壓制毒傷還好說,若是刀劍無眼,傷到眼睛了,或是耳朵,或是鼻子又如何,手呢,腿呢,她根本想像不到,若是衛羿回來是……殘廢了,她應該如何是好。
想到這裏,雖然她自認為心不壞,也會忍不住想,若是要受傷,還是傷在隨便什麼別人身上好了,有那等忠心護主的下屬,以後她一定會好好撫恤他們的親人。
她嘆了口氣。有了立場之後,人就很容易顯得惡毒了。
……
“小九,到了。”七娘拉着華苓,嗔了她一眼,跟在王硨後面走進王家老太君居住的正院。
侍婢笑着掀起帘子,請王硨、七娘和華苓進去。老太君坐在堆錦鋪繡的炕上,慈眉善目,髮絲花白,看着很親切。謝華蓉帶着女兒王倩和小兒子王仁,都簇擁在老太君身邊坐着,笑盈盈的,兩個炭盆放在角落裏,廳堂里暖融融的。
前些年和謝家姐妹玩得好的王家姐妹已經都陸續出嫁了,王雪、王霧等,有嫁在金陵的,但還是往外嫁到別州大族去的多些。
老太君眯縫着眼睛往進來的這幾個年輕孩子看了看,眉開眼笑道:“硨郎也來了。菁娘來我身邊,叫我瞧瞧。還有這個,是熙和家最小的女郎罷。來,來。”
王硨還是不敢把鳥兒這種東西隨便搬進來衝撞老人家的,放在了外面,見了禮之後就在炕下的高椅坐下了。七娘和華苓先是給老太君問了安,又笑着朝華蓉和兩個外甥打了招呼,將帶來的禮物分別給出去,才一左一右靠在老太君身邊。七娘握着老人家的手,陪她說話。
“這人哪,年高了就易忘事……”老太君輕輕拍着七娘的手說,“你們家爹爹去得早些,也是苦了你們幾個年輕孩兒了。”
“並不苦的。”七娘忙笑着回道:“老太君,有大哥、二哥在呢,我等兄弟姐妹都過得十分好。”
老太君含笑聽着,慢慢點着頭,動作是老人常見的慢,不過依然雍容。養尊處優數十年,養出來的氣度自然很不一般。
華苓看着老人家,回頭算了算,老太君今年大概有七十歲了,身子骨是比前幾年要弱氣了許多,眼睛也顯得渾濁了,滿臉皺紋,但是神情依然慈和溫柔,矜持得體。看着老太君,華苓就覺得整個人都好似慢慢沉澱了下來。
不論年輕的時候要經歷多少挫折,若七十歲的時候能如老太君這樣子,依然氣度雍容,兒孫繞膝,共享天倫,已經是極好極好的了。老太君就像一個樣本,指出了一個女孩子以後能走的一條路。她甚至覺得有些感激,不為別的,就為今日能坐在這裏,聽她說說話。
華蓉也笑道:“老太君,華邵、華昌都是極能幹的好郎君,定是能好好照料弟妹的。老太君只管放心。都說外甥似舅,我也很盼着大郎、二郎都多像他們舅舅些,生生性性的,以後也能好好撐起家來。”
才三歲不到的王仁坐在母親膝上,懵懵懂懂地說:“二郎不像舅舅。”
“那二郎像誰人?”華苓歪歪頭朝這小孩兒笑。
王仁往母親懷裏縮了縮,黑亮亮的眼睛朝華苓看了看,低下了頭沒有說話。
王倩笑着替弟弟說:“苓姨,二郎他是有些兒怕生呢,他是很想答苓姨的話的。二郎是像爹爹呢,是不是?”
王仁使勁兒地點了點頭。王倩已經十歲了,伶俐又可愛,穿一身嫩黃色的襦裙,與七娘像得不得了。華苓對王倩完全是愛屋及烏的喜歡,細細看了她好幾眼。
“原來是這樣啊。”華苓道:“二郎可真聰明,苓姨也覺得你很像你爹爹,長大了一定是特別俊朗的郎君。”
“——還有,倩兒長得與她菁姨可真像啊,一大一小同個模子倒出來似的,好叫人羨慕。老太君你說是不是,老太君你瞧瞧呢。”華苓笑嘻嘻地握着老太君的手搖了搖。
“倩兒是蓉姐的孩兒,與我自然像些。”七娘拉着王倩的手笑,兩姨甥確實長得像,所以王倩自小就很粘她。
“確實是像得很。”老太君將王倩和七娘都拉在身前,細細看了看,開懷道:“好,好,好,都是伶俐乖巧的好孩兒。”雖然長得是像,但王倩比七娘要活潑了無數倍,當下就笑嘻嘻地蹭在老太君的膝頭撒嬌,鬧着要這個要那個的,折騰得很,但是也叫老太君高興得很,叫身邊的掌事嬤嬤去鑰匙去開了庫房,給這一屋子的年輕孩兒一人賞了幾樣玉制的物件兒,只說玉養人,特別是女郎們,很該時時都佩着玉的,養成一個溫靜文雅的好性子。
年輕孩兒們都道了謝。老太君精神頭很好,也有興緻,孩兒們也捧着說話,就慢慢提了些往事。
其實算起來,大丹朝立-國也就百來年而已。立-國以後,大丹的邊地一直都不平靜,大丹人是與東北、西北和西南的異族爭鬥了好幾十年,才保下了如今這些地盤。
老太君姓戚,出身北地恆州戚氏,小時候是過過苦日子的。恆州在幽州西南百來里處,算是關內地域,但在邊地戰事最緊急的時候,恆州本地官民的糧米,不論身份家族,全都只能留下勉強夠吃的口糧,其他全都支援到前線去。
那時候,就是大丹人剛剛打退了新羅,還在抗衡北地靺鞨遺族的時候。
從老太君簡單的描述里,華苓就能大致想像出那時候的艱難,不由道:“咱們如今享用的都是祖宗辛苦打下的江山。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呢。多謝老太君教誨,苓娘不敢鋪張浪費。”
七娘心有戚戚焉地點頭。王倩也搶着說道:“倩兒與弟弟以後也定當儘力儉省些,這世上還有許多吃不飽飯的人呢。”
“倩兒乖得很。”老太君讚許地說,從懷裏摸出了一串木佛珠,慢慢地捻數,說道:“盼着邊地戰事早早完結了的好,這多打一日,邊地子民就受苦一日哪……”
眾人都不敢說什麼歡笑的話,倒是王硨沒有什麼顧慮,朗聲笑道:“老太君無需多慮。我們大丹的軍隊都是久經磨練的強兵健卒,新羅不過彈丸之地,如何能與我朝抗衡。只管等着罷,等過了年,開春邊地雪化了,我們大丹就能一舉將整個新羅拿下,再也不叫它養虎為患。”
王硨畢竟已經成年,也頗有見地,說的話是很有信服力的。一屋子的老少都被他一番話說定了心,又俱都重新開懷。
大郎帶着弟妹遷往江州,華蓉作為大姐,心裏自然是記掛的,剛好趁着這回七九兩個來了,又尋機會細細問了問她們在江州的生活,聽到說處處用度都還與金陵相近,才略放下了心。
……
見過了老太君,陪着說了大半個時辰的話,華苓和七娘才告辭了老太君和華蓉母子,由侍婢引着轉往王家三房。
時近傍晚,天上開始飄下了絨絨的雪花。
走入三房的庭院群,華苓和七娘都感覺到了,三房的氣氛明顯與老太君處有些不同,仆婢們看着沉默寡言的,也很少笑容。
侍婢在前面領路,隔着四五步,華苓悄聲問七娘道:“說起來,七姐,沒記錯的話,到臘月初王三哥要成婚了呢?”
“應是如此。”七娘斜華苓一眼,恨恨地擰了擰她的手腕,也是悄聲道:“但這與我無干,你提他作甚。”
“怎麼說都是熟人,這等人生大事不該知曉一二嘛。”華苓嘀咕。
“確實是該知曉一二,但你這促狹鬼兒說的定然不是那個意思。”七娘瞪華苓。
華苓展顏而笑,低聲道:“好嘛,好嘛,我是促狹鬼。——但我覺得么,你的選擇是對的。”
兩姐妹心照不宣地朝彼此一笑。看王家三房氣氛如此沉悶,自然是因為主人近來心緒不佳,才叫仆婢們都不敢說笑,連抬高點兒頭都不敢。一家子都是如此風貌,在這樣的家庭生活,豈不是悶死人。
……
三房太太帶着笑見了兩人,只道“小娘子是有心了,還記得還探看我們家霏娘呢,伯母感謝得很”,然後把兩人領到了王霏的院子。
也許是因為兩姐妹是來探看自己家女兒的緣故,華苓覺得這位三房太太,對她們倒是比以前還要熱情些。
“霏娘,瞧瞧這是誰來了?”
“霏姐姐。”兩姐妹齊聲道。
“……母親。好妹妹,菁娘、苓娘,你們來了。”王霏躺在床上,人顯得很是消瘦蒼白,神情呆怔。不過看見七娘和華苓聯袂進來,她露出了笑容,在侍婢的服侍下坐起身,靠在大迎枕上,又柔柔聲,很是抱歉地說道:“倒是叫兩位妹妹見笑了,姐姐來不及梳洗裝扮……”
三房太太——實際上在王磐和華蓉正式掌家以後,應該稱為三老太太了——這位四十來歲的婦人在女兒床邊坐下,握着王霏的手細細看了看她的氣色,溫聲說道:“都是一家姐妹,菁娘和苓娘來瞧你也是一片心意,那些個旁枝末節的,大傢伙兒就都不必在意了。菁娘、苓娘說,可是如此?”
“老太太說得是。”兩姐妹應了聲,華苓忍不住暗笑了笑,三老太太也是疼女兒,給客人作主作的可順當了。
王霏露了露笑,垂頭道:“母親說得是。”
三老太太見王霏十分乖巧溫順,便拍了拍她的手,說道:“你們年輕孩兒就在一處說說話兒罷,我那頭還有些事,就叫林嬤嬤伴着你們罷。”
三老太太留下了一位矮胖身材、沉默寡言的嬤嬤站在角落裏,很快離開了。
七娘這才在床邊坐下,握着王霏的手,蹙眉說:“霏姐是瘦了許多。身上可還好?”
“早已無大礙了。”王霏笑着搖頭說。“你們是才回金陵幾日罷?還記得來瞧我,我心裏是很高興的。”
華苓看見王霏望了那老嬤嬤一眼,有些欲言又止,不由奇怪。三老太太看着如此愛護女兒,為什麼像是在限制她的言行。
她也在床位坐下,笑道:“若是身上並無大礙了,霏姐平日就多些下床行走才好。多動幾步,就想多用飯了,再每日晒曬陽光,叫身上暖一暖,氣色就好起來了。我小時候就覺得霏姐姐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女郎,如今也還是呢。”
王霏當即伸手去拭淚,良久,哽咽道:“也就是你們……還記着我了,如今,如今外面人都是如何說我,我心裏……心裏明得很……”
華苓趕緊閉上了嘴,看着她的樣子都覺得心疼。
這在她的記憶里是何其美麗的一個女孩,當年眾星拱月,成年之後求娶的人家幾乎踏破相公府邸的門檻。如今也才二十齣頭罷了,但卻如此消瘦,顴骨下陷,眼神發木,面色蒼白。
王家對外自然說是王霏的胎是意外保不住,小產了,但根本不必多想就能知道,王霏懷的寶寶,既然那是叛逃的奸賊諸清延的血脈,是王家根本不可能留下的。
蘇州諸氏闔族諸人,現在是押解進金陵來了,這幾日裏就將由三司共審。不過在哪裏審其實都一樣的,也只可能有一個結果:滿門抄斬。一個通敵賣國的家族,大丹朝野是不可能肯叫這一族系延續下去的。
——但是,晏河的判斷若是真的,這些年他們所見到的這個諸清延,就很可能只是一個在臉上動過手腳的冒牌貨,藉以替代諸氏真正的嫡系長子而已。
若是如此,蘇州諸氏闔族這上千人,很可能就是無辜的,含冤受屈而死。
若事實當真如此,此人進入大丹時定然還十分年幼,他如何能保守住這樣的許多秘密,做下這許多事,愚弄了整個大丹,爾後還能施施然,帶着許多資源成功金蟬脫殼而去?誰支持的他?
這些內情大丹必須都弄明白,否則整個國度都得寢食難安啊。
王霏越哭越甚,七娘給她拭淚,安慰她道:“霏姐不要想這樣多。你是王家女,身份尊貴,誰敢多說一二?”
那林嬤嬤走上了兩步,帶着笑不軟不硬地勸說道:“霏娘子快快勿要如此了,這是客人來瞧你呢,很該高高興興的。”
王霏默默地拭盡了淚,沉默不語。那嬤嬤見她止了淚,又退回了牆邊站着。
王霏低聲問道:“你們可知……可知那邊地戰事如何了?”
七娘說:“這些小九比我清楚,小九來說。”
華苓整理了一下,說道:“十月三十日,遼城州失陷,新羅人圍城縱火,子民死傷過半。昨日裏得到的訊息是十一月四日發回金陵的,說是新羅人棄了遼城州,往遼城東北向的哥勿州去了,我們大丹的兵馬緊追其後,必能將新羅人剩下的數千人馬盡剿。那段防線的長官是忠武將軍殷林力,殷將軍駐守鴨綠水近十年,想必對那周近的地形地貌非常熟悉。雖然前面他折了兩千五百人,又失了遼城州,但我想——”
華苓在心裏嘆了口氣,覺得這話說得可真是違心:“但我想,忠武將軍麾下還有一萬多兵馬呢,是新羅兩倍之數,想來定是能反敗為勝的。”
其實華苓和大郎私下討論的時候,對忠武將軍的指揮能力是一點都不樂觀。看他先頭的新灘營地丟得如此利索,遼城州失陷得如此利索,實在是很難讓人對他保持信心。但這話自然不能大刺刺地與這一屋子的女性說。她也不敢在王霏跟前提諸清延,若是又引得王霏流淚不止,她就罪過了。
“是嗎……那就好……”王霏喃喃地說著,又笑了笑。過了一陣,她又開了口:“苓娘……你可知那……那……諸郎君——”
林嬤嬤飛快地走到了床邊來,肅聲說道:“霏娘子,老太太有吩咐,那些個無關人士,我們家是不理會的。”
華苓和七娘都嚇了一跳,王霏只是問一句話,這林嬤嬤怎麼像被針戳了屁股似的蹦了過來。
王霏住了口,獃獃地出神,神情似笑似哭,不說話了。似是也忘了旁邊還有兩個客人。
華苓知道,她大概是受了許多刺激,大量陰暗不良的情緒堆積在心裏,又根本沒有人好好給她排解,成了這樣子。身體狀況和情緒狀況都趨於崩潰,這樣的人怎能好起來?
這樣的時候,能給一個人最多安慰的自然是家人,但王霏的爹媽、王磷這些人,恐怕並不看重她,也許在心裏已經是排斥她的。
做錯事的是諸清延,王霏本身有什麼錯。人很容易有種心理,像一個女孩若是被強-奸了,不明真相的人聽了,第一個反應多數是譴責強-奸-犯,但第二就會想,這個女孩是不是也有錯?比如穿得太清涼暴露,搔首弄姿,引人犯罪。
若是被證實了女孩有一丁點不妥當的舉動,有些人的關注焦點就會轉到這上面來了,指責女孩本身行為不當,甚至不再憐惜她,認為那是自作自受。
這真是可笑的事,野獸從羊群里捕食了一頭羊,其他倖存的羊不去拚死除掉野獸,反而縮在一邊,指責這頭羊當時不該站在羊群邊緣。
——實在太叫人心疼。
“七姐。”華苓輕輕朝七娘說。
七娘點點頭,拉住了王霏的手搖了搖,笑着纏着她說話。兩姐妹使盡渾身解數,才叫王霏開懷笑了一回。
終究是客人,華苓和七娘在王家待到晚食之前,也就向王家人告辭了。只是未成婚的小娘子,也沒有長輩送出來的道理,於是只是華蓉遣了兩名嬤嬤來送她們登車。
……
天色已經擦黑了,外面依然飄着絨絨的小雪。下雪的時候其實不怎麼冷。華苓讓七娘先上馬車,在金瓶的幫忙下把厚狐狸皮斗篷的帽子戴了起來。
王磷的馬車剛好回了府,一下車就看見了謝家姐妹。他親自提了燈籠,走過來笑道:“七娘、九娘這就要回去了?倒是我趕得不巧,沒能招待一二。”
“三哥公事繁忙,我們姐妹怎好打擾。時候不早了,小九,登車罷,大哥在家中許是等得急了。”七娘從車裏探出半個身子,淡淡地朝他點點頭,喚華苓上馬車。
“來了。”華苓打量了王磷兩眼。王磷如今是從八品律學博士,着青綠色的八品官服,看着很是氣宇軒昂,神情穩重,屬於少年的幼稚之氣已經慢慢散了。
王磷朝七娘道:“早前聽聞七娘與朱大的事是定了下來,恭喜了。”
“多謝王三哥。”七娘笑了笑,遂也道:“我知下月初便是三哥的大喜日子,只是我們家如今在江州,也不知能否回到金陵來吃三哥一杯喜酒,沾沾喜氣。若是趕不上,小妹也定然會給三哥預備一份厚禮為賀。”
七娘就是冷清的性子,再熱情的道喜話兒,到她嘴裏出來都沒有多少熱乎勁兒。就是這樣不愛討好人。華苓聽得暗笑不已。
王磷朝七娘看了片刻,終究沒再說什麼,將兩姐妹送到了大門口。
兩姐妹的心情都不太好,一路無話。
……
大郎急匆匆在十一月初回到金陵來,其實是因為華德掌丞公之位后,完全沒有再推動族裏進行族律革新的意思。大郎是來面見華德,向他陳述利害的。這一樁事要進行,族裏的阻力依然很大,若是華德對這事不聞不問只做不知,二十年內,恐怕就再沒有丁點機會,謝族已經邁出的一小步,也會倒退。大郎與父親同樣對這件事投注了大量心力,實在不能看着這個計劃就如此擱淺。
但在金陵幾日裏,大郎三番兩次面見華德,華德都是極忙,有時候見了大郎一面,也只推說如今朝中公務繁忙,北地還是戰事未停呢,實在沒有心力考慮族裏這樁大事。
而回江州前日,兄妹三人到丞公府赴宴所看到的一切,更加是令大郎和華苓確定了,華德與他們的爹爹,其為政的理想原來是差了個十萬八千里。
……
重新踏入丞公府,華苓幾乎覺得自己已經不認識這座府邸了。
大概謝華德夫婦都愛富貴輝煌的裝飾,丞公府里從前院到後院,每一座庭院、每一轉迴廊里都懸滿了精細華麗的燈籠,映得白夜如晝。又因為十一月氣候已經頗為寒冷,在九曲迴廊等太過通風的地方,又以大匹大匹價值千金的織緞從屋檐懸挂而下,阻擋寒風,熏起沉香、炭爐,生生將一座府邸裝點成了溫暖如春的錦繡庭園。
是丞公太太車氏在府里辦了個很大的宴會,遍邀金陵世家子弟,大郎兄妹回了金陵,自然也得了邀請。
這宴會據說是新丞公親自發的請帖,朱衛王謝在金陵的族人是盡數來了,還有些偏支的王公貴族,少說也有三四百客人。
香風鬢影,絲竹悠揚,華德夫婦邀來的客人們按照地位和關係遠近分成了一堆一堆的小團體,享受美酒、美饌、美音、美伎,談笑風生。
……
大丹這片土地實在太廣闊了,也確實是地大物博,東北燃着戰火,但是金陵依然可以酒醉金迷,分外安逸。
一回到金陵,華苓就很敏感地發現了這樣的狀況,微覺不安。讓百姓安心是應該的,但若是權力的中心也都如此安逸,這真的好嗎。
對軍隊在鴨綠水畔的失利,朝臣們當然是憤怒的,紛紛上摺子奏請朝廷,有希望令朱衛兩家調派大批兵馬進攻新羅、一雪前恥的,又有希望將失利的忠武將軍殷林力換掉,重新任命一名實力高強的將領掌管鴨綠水防線的,當然,這個建議實在太紙上談兵,早就被新丞公謝華德和新相公王磐駁回。
然後,不論如何憤怒,這也都不干擾朝臣們在下了朝之後去赴名目繁多的宴會,或是到城西淮水兩岸林立的脂粉閣、銷金窟里去尋消遣。
其他的世家子弟、豪商子弟更是不用多說,努力上進的自然也有,但金陵是如此繁榮富庶,江南是如此安逸舒服,對新羅人罵上幾句之後,想想邊地還有那麼多的軍隊防守着呢,安全得很,打不到金陵來,自然還是着緊享樂。普通百姓也不會有多重視邊地在發生的事,勞碌奔波、柴米油鹽忙着餬口。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啊
……
“丞公與太太都在前頭呢,容婢子引邵郎君、菁娘子與苓娘子過去。”丞公府的侍婢就等候在馬車前,侍候着大郎、華苓、七娘幾人下得車來,笑着福身說道。
“有勞了。”大郎環視一圈,面上看不出什麼情緒,背着手領着兩個妹妹往裏走。
風微微有些冷,天上飄着小雪,華苓將手緊緊地縮在貂皮裡子的暖手筒里,好奇地四處看着。
三兄妹的馬車是直接駛入了前院校場。因為客人太多,校場已經被開闢成了停車場。曾經有九、十個年頭的清晨,兄弟姐妹們就是在這座校場裏練習騎射技藝,圍起了校場的木樁、粗礪砂石鋪就的地面,還有麻繩捆就的一列靶子,都很熟悉。
不過不熟悉的東西已經更多了,比如從校場一直到內里的庭院,凡是落了葉的枯樹,都被剪成條帶的鮮艷絹綢裝飾了滿樹,映在燈光下,就好似春天已經提早回來了,生出了一樹一樹繁花。
“這裏已經很不同了呢。”華苓忍不住笑了起來,這種裝飾她都不知道要怎麼評價。“想來丞公太太很是愛熱鬧的。”
引路的侍婢帶着驕傲地說:“苓娘子說得是呢,我們太太是最愛熱鬧的了。每月都要辦二三場宴席的,有時候有好幾百位的客人來呢。”
華苓微笑道:“這麼說,今晚上也應有好幾百位客人來了?”
那侍婢帶着些矜持地福了福身,說道:“回苓娘子的話,婢子是聽我們大掌事說了,今個兒晚上府里是來了三百多位客人,校場馬廄那邊兒早就放滿了車子,好些人家的車只好停靠在街外呢。辦今日的宴會,府里執事們是從半月以前就開始採買各樣物事了,緊趕慢趕,好容易才達到我們太太要求的水準。”
“人真是多啊。”華苓讚歎。
這侍婢是被放出來迎客的,相貌頗好,大概也是被外來客人逢迎慣了,聽了華苓的話便笑着說道:“那是的,人可多着呢。丞公親下了帖子,便是相公、輔公有暇,也定是來的。”這下看華苓三兄妹的眼神兒就略略有些輕了,下巴抬得更高了些。
華苓自然看出了這一點,淺淺一笑,也不再說話。
大郎回頭瞥了華苓一眼,和七娘一樣唇邊帶笑。
現在邊地有戰事,如此奢侈是所為何來,怕世上沒有人肯非議他們謝族?
……
七娘一路行過,看見那些裝飾了綵綢的樹,還有廊邊垂掛的綢幔,她是眼尖,發現了好些是價值百金、千金的織緞。她微微蹙眉,低聲在華苓耳邊道:“以前我們可從來不曾如此。”
不曾如此又如何,一朝天子一朝臣。華苓握住七娘的手,微笑道:“別人家嘛,看看也就是了。”
七娘點了點頭,見大哥和小妹都是笑微微的樣子,便也不再說這些。
大郎邊走邊道:“小七、小九,待會與相熟朋友們都打個招呼,轉上一圈也就是了,明日便歸江州,還是早些歸家罷。”
“知道了大哥。”兩姐妹齊聲道。
……
丞公府前院的正院非常寬大,素來是招待最貴重客人的地方。三兄妹沿着迴廊走進正廳,車氏帶着女兒延樂迎了出來,很是熱情地笑道:“邵郎、菁娘、苓娘到了。天氣冷着呢,快快到裏面來,莫要冷着了。你們堂哥也等着你們來呢。”
大郎客氣兩聲,便帶着妹妹,跟着入內。
這是府里最大的一個廳堂,如今是擺下了許多條案,新丞公華德高坐上座,剩下的都是四品以上的朝臣,和一些出身良好、表現上進的世家子弟。王磐和朱謙濼兩人倒是不見,也不知是否會來。
看見大郎進來了,華德笑道:“我正念着邵郎你們幾個,這不是來了。不過可是來遲了啊,邵郎少說也需自罰三杯才是。”
客人們紛紛應和華德的話,一時舉杯者眾,都是叫大郎吃酒。
大郎好歹是上任丞公的長子,這種場面也見多了,在席上坐下來,含笑道:“自罰三杯又有何難,冬日寒冷,正好吃酒暖身。只是糊糊塗塗罰酒有甚意思,我等吃酒何不講究個風雅。不若,互出些難題來考一考彼此。叫那答不出的吃酒便是了。”
“這卻是好提議。”客人們紛紛稱是,一時倒是都與大郎說起了話。過去老丞公是常將大郎帶在身邊的,大郎雖然未曾入朝,但與在座這些人精子中的九成九都熟悉得很。大郎是個有能力的,在謝族裏也依然掌有權力,沒有人會輕視他。
……
華苓和七娘是跟在大郎身邊坐了坐,就被車氏叫到偏廳去耍子,西側的兩間偏廳開闢成了未婚小娘子們玩樂的場所。
不過兩姐妹走進偏廳,卻發現女郎們看過來的眼神兒有些不友善,一時也沒有人打招呼。
華苓仔細看了延樂一眼,這狀況肯定跟她有關。七娘面色淡淡地牽着華苓,朝她們略略頷首,然後選了個位置坐下。
“菁姑、苓姑來了。”延樂從女郎群里走了出來,親昵地半蹲□靠在七娘身邊,笑着朝女郎們道:“這可是我本家的菁姑和苓姑,你們還不快快見禮?”
“小侄見過菁姑、苓姑。”小娘子們都笑着上來見禮,很快各自散去了,並不熱情。
延樂在她們身邊坐下了,說道:“樂娘曉得兩位姑姑如今是都居在江州,江州極好,離我們族裏很是近的。來金陵也只需一日多,姑姑們在江州若是住得煩了,不妨回到金陵來住一陣子,我們家是都很歡喜的。”
七娘淡淡笑了笑,道:“金陵有金陵的好,江州也有江州的好。”
延樂笑得很甜,說:“菁姑,府邸里後院有許多小院子,不知菁姑以往是住在那一座?”
七娘說:“便是茶園。”
“啊,是茶園。”延樂吃驚道:“往前是不知呢,如今我們家用這園子安置僕婦了。倒是感覺有些對不住菁姑了。”說著站起來笑着一福身:“我們家不曉事,對不住了。”
華苓皺眉,這話就是說來膈應七娘的。是因為朱家與他們家說定了,朱兆新會與七娘訂婚事?
“並無大礙。”七娘微微蹙了蹙眉,又舒展開了,淡聲說道:“那園子有不少珍品茶花,若是好好照料,年年都能盛開的。”
“也是不巧,太太她嗅不得花粉兒,一嗅就要喘不來氣,府邸里的花兒是都移走了。”
“是如此嗎。”七娘面色冷淡,輕輕地道:“那也是無法。”
華苓已經心生厭惡,但還是笑的,拉起七娘道:“七姐,我有些內急。”
七娘知道她的意思,笑了笑說:“罷了,陪你去一趟罷。——延樂,你們好好玩樂罷,我等暫行開片刻。”
……
看着兩位姑姑走出了偏廳,延樂撅了撅嘴。
小娘子們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說:“樂娘,明明你才是與朱大同一輩的女郎呢,身份上也是你倆最登對,若不是他們家,該是你選朱大的。”
“謝菁娘相貌也只是這樣而已嘛……”
“樂娘,我為你覺得十分不值……”
延樂聽了一陣,才皺眉說:“你們都別說了,那是我族裏姑姑呢,是我長輩,要尊敬的。”
小娘子們互相看了看,都是笑着不說話了。
……
東北已經遍覆大雪。忠武將軍殷林力分兵三路追趕新羅人,一路大雪不停,三路追兵互相之間的信息傳遞幾乎是都斷了。直到三路兵馬沿着忠武將軍定下的路線靠近了哥勿州附近,互相通了消息,才發現,他們追趕的,都只是極少數的新羅兵馬製造出的表象而已!
哥勿州內百姓心惶惶,互相傳說著新羅人將要打來了。
但也僅此而已,這座州城平靜的很。
那新羅大軍此刻在何處?
“將軍,新羅人已經反往鴨綠水去了!”終於有將領回過了味來,驚詫道:“那些新羅狗賊,恐怕是趁着大雪,將隊伍繞過了往哥勿州最東的山坳,從最險峻的那處南返。”
殷林力面色很沉,東山坳那條道十分險峻,又是大雪難行,他料定新羅人要往哥勿州去的,是以只派了三百人巡守,如今恐怕是都折了。
“那處路途最短,確實險峻,但若是新羅人不怕死,先頭有人拚死尋出一條安全路線,大軍要行走並不難!”
殷林力麾下又有一名將領急聲道:“果毅都尉信中所說並不錯!如今我等撲空,果毅都尉是危險了。我等還需速速返回鴨綠水邊,否則,果毅都尉麾下那四千人,即便加上我等營地當中留守的一千來人,怕也截不下新羅八千人。”
又有老參將說道:“正是如此,果毅都尉有料敵之機,能算到新羅人的路數,定然會率兵截擊渡河的新羅兵馬。衛氏子弟性情悍烈,所練兵馬也都悍勇無倫,即便只剩一卒一馬,也定然不會投降。——將軍,我等需速速返回,否則果毅都尉危矣!”
將領們紛紛進言,殷林力道:“罷了,確然是我失算了。我等便從西邊路返回罷。”
老參將着急出了一額頭的汗,進言道:“還請將軍三思!軍情緊急,西邊路最是遙遠,若是大軍從此路返回,怕是趕不上了。不若我等循新羅人行過的路,打那山坳轉回。”
殷林力不語,自有他的心腹冷聲說道:“陳參將,你這就想錯了。如今大雪紛飛,那山坳路線十分險峻,一不小心便要滑下山坡身死,我等手上兵馬如今是此地防線最大的一股兵力,如何能兵行險着。”
“也不知新羅人是否在那條道上設了埋伏,若是有,我等豈非將戰力拱手相送?”
“那新羅人如此狡詐,果毅都尉未必能料到他行軍路線。如今是寒冬臘月時,我大丹便叫他新羅人暫且苟延殘喘半歲,待開春了,定然一舉進軍,滅他新羅則個。”
畢竟大軍是忠武將軍麾下,到底還是從了忠武將軍的命令,從西邊最平坦的一條路途返回。殷林力又命人放飛手上最後一頭信鴿,給鴨綠水邊的兵馬傳遞這樣的消息:
“新羅人狡詐,已掉頭回返。放虎歸山,後患無窮。當死守。”
……
在丞公府里過了不太舒服的一個時辰,華苓和七娘跟着大郎回了家。
自己曾住的園子被如此糟蹋,七娘卻並不是特別不樂。
倒是華苓,一上自己家的馬車就將這事給大郎說了,怒道:“大哥,你看他們家是什麼意思,給我們小鞋穿?這是同族人該做的事?他們家也才搬進去幾個月而已,怎麼敢如此囂張?倒搞得我們好像成了人人都能欺負的小可憐似的,好生氣!”
大郎讚許地揉了揉七娘的額發。他含笑道:“小九,這人情冷暖,世事變遷便是如此。你敢站出來說話,別人就高看你一眼。你做得了事,別人就願意聚在你身邊。但即使自己不能做事,背後有人,別人依然要高看你好幾眼,情願聚在你身邊。”
“我們家以前有爹在,爹是丞公,整個大丹他只在皇帝之下,自然誰也不敢小看我等。如今爹不在了,如今丞公是華德,你看,是不是誰都應當高看他身邊人一眼?與我們那時是一樣的。你鳳嫂嫂有句話是這般說的,食得鹹魚抵得渴,我等既然生為謝家子弟,這高低沉浮,也應當有覺悟才是。在此事上,倒是小七比你要通透了。”
華苓撇了撇嘴說:“他們家就是噁心人,身份上的高低也掩飾不了這一點。”
七娘抿着嘴,有些羞澀的笑了笑,搖頭說道:“其實我也並不是不生氣的。只是想到他們家是那等裝飾,心裏有些明白,與這等人沒有什麼好計較的,若是計較了,是與自己過不去呢。”
“什麼裝飾——?”大郎問,然後很快想到了那些個迴廊懸挂起來的織緞幔子,和那些個枯樹上裝飾的各色緞布條,不由朗聲大笑。
“七姐你可真是高端……七姐你是站在月芽兒上看人呢……”華苓倒在七娘懷裏,笑得直蹬腿,連日來的悶氣是一掃而空。
……
十一月四日,鴨綠水已經盡數封凍。
依據忠武將軍那邊給來的消息,衛羿估算新羅人返程渡河時,最多還能剩下七千人,也許更少。新羅人想要順利帶着物資返回新羅,想要避開大丹人的大部隊,肯定要分出一部分的人馬偽裝出一條大軍行走的路線,不可能毫無折損。
他麾下有四千五百人,若是對上新羅這批人馬,實力上也並不是懸殊的對比了。再加上對方是長途跋涉,靠近鴨綠水邊時,定然已經人困馬乏,他的人則是以逸待勞,守株待兔,戰力上定然還要高出。
如此一看,兩方實力相差是更少。
“若是時機把握得當,許是能把新羅人殺得潰散。”衛羿反覆看着地圖,緩緩道。“只是我等對新羅人所知太少,難以確定他們將從何處渡河。”
“只能殺得潰散而已?若是利用這河邊地形,我等是否有可能全殲這批新羅狗賊?”朱謙潮已經知道殷林力麾下兵馬是撲空了,從此對衛羿的判斷力心悅誠服,近乎盲目崇拜。“新羅人滅了一個遼城州。若是叫他當真施施然帶着許多物資回家去,我等顏面何在。那殷林力毫無建樹,送了新羅人一營一城,若是我等能剿滅這批人,這份軍功定能叫你連升三級。二十來歲的四品將軍,嘿嘿!”
朱謙潮的話讓衛旺、黃斗等將領都興奮鼓噪了起來,呼喝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都尉,我等便是拚死,也不能叫新羅人跨過鴨綠水。我等好好合計合計,乾脆一口吞下這塊肥肉便了,到時兄弟們人人身上有軍功,各個連升三級。到時候我娶個婆娘回家,一進門就給她掙了個誥命,那是何等風光!”
衛羿眼神一動。他抬起頭,盯着朱謙潮等人問:“五品以上與六品以下官員,其妻品級是大有不同?”
“那可大有不同了。最要緊的是,六品以下官婦並無授冊。”朱謙潮立馬口沫橫飛地給衛羿數道:“便如你。你娶的是老丞公家的女郎,她嫁與你時,因其父是一品丞公,她能着綉翟鳥的羅衣出嫁,能佩花釵九樹,能有比照郡主品級的嫁妝。但再風光也好,她並無授冊,嫁與你以後,也不過是普通官婦而已。”
“若我是五品以上,又如何。”
“若你是五品以上,她還是風光大嫁,一到你家,手上就有授冊,若你是五品,她便是縣君,若你是四品,她便是郡君,實打實的正五品、正四品外命婦,地位與你等同。若你還能往上升,她自然也還往上升,這有品級的與無品級的女郎,地位自然是差了天與地那般多的。”
衛羿慢慢點了點頭。女郎的風光榮耀是來自於供養她的男人。他自然不會讓謝九嫁與他之後,風光比在娘家時少一點。
如今他只是正六品,很有必要盡量多掙功勛。
沉思半晌,衛羿眸中厲色一閃,道:“在北邊河岸,新羅人可擇的來路太多,我等畢竟人少,防線不能分散。若是埋伏在河對岸,又如何?他過了河以後,要返回新羅州城,又有多少條路?”
……
“大哥這幾日裏與華德堂哥是談得如何?”
回到兄妹三人在城西暫居的宅邸,華苓略作梳洗,讓金瓶帶着兩個侍婢收拾物品之後,還是跑到書房尋大郎。
“能如何?”大郎是在翻看屬下送來的資料,聞言搖了搖頭,神色清明。他說道:“爹曾說,若是這件事不能在他手上有所進展,到華德這一代是不可能了。我當時還並不很同意,但如今方才覺得,爹是看人看得極准。”
華苓抱着手臂靠在另一張書案前,輕聲說道:“大哥,你說句實話,謝族族長是華德的話,你心服嗎?”
大郎神情一震,深深望了華苓一眼。他笑了笑,也站了起身,背着手在書案後來回走了兩圈,淡淡道:“心服又如何,不服又如何,族規便是族規,若是大傢伙兒都不遵守,這家族也就散了。”
“是這道理。”華苓說:“只是在他手上,怕是散得更快些呢。我很不看好他。”
“你這看的也太悲觀。”大郎好笑,道:“平心而論,華德為人還是可以的。”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華苓說:“大哥,你是太樂觀了。就從今晚上說罷,你看他們開了個這樣的宴會。我粗略數了數,丞公府里少說也用了有三千支蠟燭。一個晚上罷了。其他的,食物、器具、帷幔、車馬,那座府邸里,如今一切都是新置辦的。”
“為了辦一場宴會,他需要從半個月之前就開始忙碌,他這一家子,就為了一個晚上的風光,要差遣多少人,耗費多少物資?廚下制了大量的食物,到最後基本都是作潲水餵豬罷了。你沒聽那婢子說,他們每月都開二三場這樣的宴會。”
“大哥,我們做一件事總要計算他的投入和產出的。若是投入遠遠大於產出,還死命去做,這是沒腦漿的豬嗎?他一家折騰一個宴會,他的投入和產出合理么?堂兄如今已經算站在大丹頂層,人尖尖里最尖尖的一個,他辦這種宴會,除了炫耀他的地位和風光,享受眾人的追捧,除此之外,還有什麼用?”
大郎說:“你是說,華德有些耽於享樂了。”
“是的。”華苓盯着大郎,盯着他的眼睛,柔柔聲說道:“也許華德本身並沒有想到這麼多。是他的妻子、或是他身邊什麼人慫恿的他。他自己不過半推半就罷了。但這本身就是他的過錯。他享受的,他消費的,是前人攢下來的財富,這些財富來得與他無關,所以你看,他花費起來,他的妻子、兒女耗費起來,都是如此爽快。”
“而人么,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只要條件允許,他們只有一年比一年奢侈的,絕不會往回走。”
“最可怕的是,他是丞公啊。他表現得喜歡這些,要多久,金陵就能颳起這樣的風潮,爭先恐後辦宴。”
大郎一凜,頷首:“最要緊的,現在還是戰時。華德他們是過分了些,不該如此鋪張的。”
“東北燃着戰火,金陵依然酒醉金迷。”華苓揉了揉自己的臉,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從這裏我就覺得,大丹已經走上下坡路了。這個國度的擴張已經到了極致,只要守不住邊地,只會節節潰敗,領地年年縮小……唉。”
大郎握緊了拳頭,眉眼間是壯志熊熊。但想了一遍以後,他苦笑道:“即使如此,也不能輕易將他換下來。丞公身邊聚集有太多厲害干係,輕易變動一丁點兒,都要牽扯出許多事。”
“這比變更族律要容易多了。”華苓輕聲說。“我看過往前的族裏的記載。若是族人大多數都不支持他,貴為丞公也得下台。他是大面上做得不錯,但是比爹爹差得太遠。”
“他在利益干係上腦子不清楚,這是最可怕的一點。大丹的農事和商事在這種人手上,大丹邊地的軍隊供養捏在這種人手上,叫我如何放心?叫我的男人給這種人拚命,我不甘心,不放心,沒有信心!”
華苓走上兩步,穩穩盯着大郎道:“大哥,我屬意於你作丞公。闔族的好兒郎我都見過,我認為你最適合,你有開拓進取的心志,你能把這件事做好。”
大郎被華苓一席話說得熱血沸騰,心緒震動。他在書房裏來回走了好幾趟,嘆道:“小九啊小九,莫要如此慫恿我。這條路不好走。”
“大哥,我會幫你。”華苓平平靜靜地說。
她不能看着大丹是由這樣一個享樂主義者執鞭驅馳,特別是,在她的丈夫幹着這樣一份高危險性的工作的時候。
她需要得到保證,以後與衛羿在邊地的生活是愉快的,不能有太多戰亂騷擾。那麼,就必須要把來自中心的威脅降到最低。大丹朝不能倒,它必須一直平穩發展下去。
她從不喜歡把主動權交給別人,為了確保能得到想要得到的東西,她一定會竭盡全力。
大郎的心已經被華苓說動了。
……
“將軍大人、軍師大人,前方探子在五十里內並未發現大丹兵馬!”
哨探快步走進營帳,跪倒在朴南明、朴解摩跟前,高聲回報。
朴南明是個身長體壯的八尺大漢,麵皮白皙,但蓄了滿面的鬍鬚,很是威武。他腰佩寬刀,背後還隨身背着弓箭,隨時預備着發出攻擊,身上有凜凜煞氣。
朴南明聽得此報,驚疑不定,粗聲問坐在他下首的朴解摩道:“解摩軍師,你看大丹人這是作的甚妖?你不是說,在江邊,大丹人還留了五千多人在此等着伏擊我們?往前再過四十里就到江邊,過了江,我等就回到本國。如今天寒地凍,大丹人不可能發兵攻打,這個冬天,我等可以安心休養生息。等來年開春,他們大丹的京城爆發動亂,也就越發是無暇顧及我新羅,我國便可以發展壯大。”
“我便是如此說。”朴解摩細細思索了一陣,微微笑了起來。他是如此俊秀清朗、氣度怡然的一個男人,即使沒有了左臂,依然只需一個表情、一個動作就能叫人信服。他道:“對面這股兵馬的長官是衛羿,此人性情我十分清楚。他為人悍勇,也十分熱血,十分自信。他絕不願輕易放我等歸國,定然是依照心目中所認定的,我等兵馬將渡河的地點布了防。只是他還是想差了,我等照原路,從礫灘營地橫渡,正好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妙哉,妙哉,解摩軍師當真是神機妙算,是將大丹那些個豬豚一樣愚蠢的將領算盡了!”朴南明哈哈大笑,“如此,宜早不宜遲,便命大軍立即啟程趕往河邊,渡河回國罷。——解摩軍師,不不,論起來你是我血脈至親的堂弟,容我呼你解摩弟罷,等我們回了國,這趟差事順利交了,我定然為你奏請朝廷,加官進爵,你至少值得一個三品大員的名號。”
“你在大丹的那些個牽絆都扔了罷,我是聽說你在大丹還娶了妻?大丹女子那裏及得上我新羅世族女子高貴,回頭塵埃落定了,我親自為你選一門良妻,再贈你十名美妾!解摩弟是還如此年輕,正該妻妾成群。”
“那就先多謝了。”朴解摩含笑道。
朴南明狠狠地將朴解摩的臉看了幾眼,他畢竟是王族子弟,略有耳聞說,這個朴解摩的臉是被天神修整過,才會如此俊美。也是因此,朴解摩在大丹的任務也才能如此順利完成。
此人的一舉一動看上去都是如此完美,因為太過完美,反而叫人覺得有些驚悚,似是整個人都套在面具里,叫人不願接近。
七千新羅兵馬攜帶着大量從遼城州搜刮的糧米、金銀珠寶、刀劍等物。歡歡喜喜地越過鴨綠水,一路往南。
在大丹境內的時候,有朴解摩的神機妙算在,新羅人一直在與大丹軍隊捉迷藏似的移動着,從來未曾與大丹的大部隊正面對上,是以也極好地保持了元氣。人手摺損了兩千,也都是必要的,這點付出換回來了大量的糧米。
是以進入了本國境內之後,新羅人已經放鬆了許多,甚至有軍士高聲唱起了家鄉的歌謠。
新羅多山,山路偏狹,只能容一輛車經過而已,是以新羅人往回運送資源的隊伍就被拉得極長。
大雪飄飛。
忽然,一支長箭從覆滿了雪的矮山上射下,將隊伍中一名驅趕着馬車的老兵士射殺,拉車的老馬受驚,高高撅起了蹄子,又將前方的一名兵士踏倒在地。驚馬的馬蹄子踏下是能將人腸子都踩出來的,那兵士猝不及防,被馬兒一踏,當即暈死過去。
但一匹馬兒受驚,已經不能再引起新羅人的注意了,越來越多的、密密麻麻的長箭從道路兩側的山上射下,僅僅一波攻擊,就取走了過百性命,幾波齊射,進入了這段山路的新羅軍士幾乎全數身死!
“殺!”“殺!”“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