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陸遙念的回憶——
那時,我是在街邊的燒餅店門口見到他的,他帶着兩個小女孩,雖然深陷的眼窩、灰色的頭髮還有臉上的傷痕都讓人感到不寒而慄,但是他對兩個女孩說話的態度卻出乎意料的溫柔,所以我放下心中的戒備,走上前去,把手裏的燒餅給了其中一個女孩,就這樣,我記住了他。
再次見面的時候,他的身影在森林裏顯得捉摸不透,我一度驚訝他竟然是狐妖,但是他卻將我殺死的妖扔了過來,沒有因為我是仙銘就要和我戰鬥,那是我覺得,他的一舉一動常常出乎人意料。
漸漸地,我知道了他的名字,知道了他很厲害,至今還沒有仙銘能打敗他。所以我會常常跑到那片森林裏去,和他戰鬥,當時只想着如果我打敗了他,就一定能向報仇更近一步。可是很久之後我才發現,即使我武功精進了,他也從來沒有真的和我打。慢慢地,我們相見,也只是切磋,有時也悠閑地聊天,甚至我把自己的半月笛送他,教他如何吹奏。我開始覺得,孤盞千雖然很神秘,卻很溫柔,不想我見過的狐妖那麼殘忍。所以我的內心向他一點一點地敞開:記住了他的笑,記住了他的一招一式,記住了他吟誦的詩詞——“孤身獨飲盞中凄,千杯醉,路遙念舊鄉”。他說,遙念,我們的名字,在同一首詞裏。也就是那時,我的心顫動了,記了這句詞好幾年……
後來,我成為了兌和軒主,認為自己已經有足夠的能力去面對殺害我們全家的兇手了,於是我去了旬山,參與了狐妖兆幾的搜捕。可我萬萬沒想到,死在我手上的狐妖竟然告訴我,我家人的死,他只是幫凶,真正的兇手,是孤盞千……
孤盞千?我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我告訴我自己,旬山狐妖沒一句真話,我不必理會。可是孤盞千青色的瞳孔就像是那晚一般,我在掙扎中竟然發現,那一晚兇手在閃電中顯出的輪廓和孤盞千的是那樣吻合……
——“孤盞千,十年前鳴沙鎮的大屠殺,你……參加了吧。”我想盡量剋制住顫抖,因為我害怕,聽到那個答案,卻不想他會這樣回答我——
“終於發現了嗎,遙念。”他竟然……一直都知道,一直……玩弄我的人生?
十年的恨就這樣衝上心頭,我當時毫不留情地一劍刺過去,卻被他輕鬆地回擊在地。他說,和你打了這麼久,你還是這麼弱呢。我很氣憤,我認識他這麼久,原來都是在當他的笑話的。我苦練仙銘術為了復仇,他卻笑着,看着,在最後把我打到在地,對他來說,我只是個玩物,連做仇人的資格都沒有……
後來,琉華宮抓捕鳴沙鎮大屠殺的餘黨,他最終被統領和師父所擒,我帶着即將報仇的激動心理拷打審問他,卻在處以死刑時猶豫了,因為他看我的眼光,不像那天真相大白時的玩味,而是一種複雜的,我不能看懂的眼光……悲傷,釋然,不舍,溫柔……是我的錯覺嗎?
——“你罪大惡極,認識你,就是我一生最大的過錯!”我吼道。
——“如果……我說那是我……受了兆幾的命令才做的,你會原諒我嗎……”他的眼神竟然有那麼一絲期待。
——“不,我不會的!”我無法冷靜。“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我!仙銘之命意味着斬妖除魔,對於你…也是如此!”儘管嘴上這麼說,但其實我內心在不住地掙扎:他只是接受了兆幾的命令才殺人了,後來他脫離了旬山狐妖,已經不再是殘忍的人了……可是,人始終是他殺的,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淚水,已經不能控制地流下。
“那你,為何要流淚?…你也深陷進來了吧。”是,我深陷進來了,但你是怎麼對我的?
“不,我沒有!”我怒吼道,他憑什麼看透我!
沉默,開始在牢房裏蔓延開來,我拿着劍的手不斷顫抖,指着他的胸口,很久以後,他說道:“唉……原來只有我一人…”什麼?他說了什麼?
“孤盞千,你…”
“放心吧,遙念,我不會…讓你為難的…”
綁住孤盞千的鎖鏈瞬間被他扯斷,他傷痕纍纍的身體猶如斷線了一般直直地倒下來,我來不及思考發生了什麼,也來不及反應,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被他壓倒在地,眼中,只有自己的劍,沾滿鮮血,刺穿了他的胸口……
他……做了什麼……我忘了動彈,只是任由他胸口滲出的血漸漸濕了我的手,我的衣袖,直到其他的仙銘把他抬走,我才大腦一片空白地起身,向房間走去。
復仇了嗎?為什麼心裏沒有一絲釋然?明明他已經被抬走,我卻覺得身上如此沉重……我不知道怎樣形容心中的感受,悲喜交加?醒來的時候,我趴在自己的床上,被子濕了一片,可我卻無法記起自己是怎麼回來的……
我把封印他妖力的鎮妖碑埋在了銀杏樹下,心中對於孤盞千這個人,是情是仇,我已分不清了,只記得,他吟誦的那半闕詞——
孤身獨飲盞中凄,千杯醉,路遙念舊鄉。
“孤盞千啊,和你的名字在同一首詞裏,我該是喜還是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