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漩渦(上)
裴櫻坐在張玉珊外間秘書室里。
張玉珊雷厲風行走進辦公室,瞧見桌上一份文件,看了看上頭標籤,輕輕揭過,揚聲叫裴櫻進來。
“把這份文件給溫總送去,就說蘇總不同意。”
溫總就是溫世安,裴櫻來公司一個多月,先前一直忙於新員工培訓,封閉式培訓拓展一直未曾與公司各部門有過深交。最近抽身回來上班,才知道溫世安竟擔任了天明集團的副總裁,也從張玉珊處耳聞過溫世安擔任天明科技的獨立董事的一些事迹,按道理上市公司獨立董事不應參與公司運營,以便保持中立態度,公正客觀地替中小股東監控。近幾年各大上市公司瘋了一樣聘請官員擔任獨立董事,許多企業聘請的是退休官員,企圖利用他們過去豐富的人脈“資源”謀取私利,而一些有實力的,更是明目張胆聘請在任官員,這樣對獲得政策傾斜更為有利。天明集團董事長王承孚是人大代表,又與官場淵源頗深,這才出面邀請了溫世安擔任“獨董”。去年全省發文清退官員獨董,溫世安乾脆從官場隱退下了海。獨立董事不能擔任上市公司職務,他便化名叫steven的一位香港人,偽造簡歷,加盟天明集團高管團隊。
裴櫻拿到那份文件態度有些不自然,張玉珊知道她在想什麼,懶得管她。
關於溫世安的事,裴櫻早先已被張玉珊訓過,此時不敢不從,拿着文件朝溫世安辦公室走去,心內忐忑不安,不多時卻又回來了,心口放下一塊大石:“溫……不在辦公室,秘書也不在。”
張玉珊微一沉吟:“那你就放他桌上,給他打電話,說蘇總不同意。”
那文件是從蘇正則辦公室退回來的,關於和子公司關聯交易問題,子公司不僅存有王承孚股份,大部分股份是獨立董事溫世安的,幾乎可以看做是溫世安的私人公司,但經過一些微妙處理,表面上看不出來,卻經不得細查。如今各大上市公司普遍存在關聯交易的現象,但天明科技接連兩年虧損,早已惹得證監會,審計署盯上,最近證監會查得嚴,溫世安的這項目是歷史遺留問題,蘇正則不肯批示,幾經流轉又回到他那兒,因案子的經辦人是張玉珊,他才差秘書給張玉珊退了回來。不過楊**跟裴櫻說得十分清楚,蘇總不知詳情,無權批示,現下張玉珊卻又如此指揮,明顯傳岔了話,裴櫻也不知道該不該彙報。
裴櫻哪敢給溫世安打電話,懵懵地捧着手機打算髮短訊,寫了卻又改,張玉珊了解她,等了一會兒走出來,扣扣她的桌子:“發了沒?”
“還沒有。”裴櫻拿着手機。
張玉珊手臂一伸,將手機拿過來,看了看她的措辭,改了幾個句子,而後在後頭加上裴櫻的落款又遞還給她:“上了這麼久的班,怎麼還這麼笨,編條短訊都不會,名字都不給人家說,誰知道你是誰?”
裴櫻接過手機。
“發吧。”張玉珊飄回裏間。
裴櫻戰戰兢兢瞧着自己的名字,正在選接收人,張玉珊從裏頭伸長脖子催促:“快點發。”
裴櫻手一抖,便按下了發送鍵,許是太過緊張,她發過去才看清楚,接收人竟然選的是蘇正則,這一下徹底暈了。
經過張玉珊排版編輯的內容與蘇正則秘書反饋的內容截然不同,這話卻是她手機里發出來的,接受對象竟還是蘇正則,又落了自己款名,這下真是要作死。
已自投羅網,裴櫻不敢再把內容轉給溫世安,心裏忐忑不定地等待着。等待蘇正則來找自己算賬,等待他把這事告訴張玉珊。
張玉珊這日莫名其妙心情大好,待到下午,給裴櫻車鑰匙,指揮她去車庫車裏替自己取份文件。裴櫻卻是一整天揣着份七上八下的心,跑到停車場,翻了半天才找到張玉珊的文件。滿頭大汗從駕駛座里退出來,抬頭卻見隔壁不遠處蘇正則和司機也從車裏出來。
張玉珊與蘇正則在公司都有高管專享車位,離得不是很遠。
裴櫻做賊心虛,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有地洞可鑽,抓緊文件袋往電梯疾走。
蘇正則吩咐司機:“你先上樓。”
隨後卻瞧着裴櫻背影,輕聲道:“給我站住!”
身後快步過來的司機聽見這話有些懷疑,忍不住回頭,見蘇正則盯着裴櫻,這才多瞧了她幾眼,老闆就在身後,也不好過多窺探,到底進了電梯。
裴櫻腳步遲緩,心跳快得像要蹦出來,背心一片冰涼,手心冒汗,不知該怎麼辦。
“上午楊**是怎麼跟你說的?”
“我……”該怎麼說,如果說短訊發錯了,恐怕連自己都不敢相信,而且就算信了,她又如何交代篡改回復的罪名?
“不管是威脅還是報復,這一招未免太低級,起碼先找個替罪羊將自己摘出來。”
那人站在身後,身材高大,離得那樣近,無形中一股威懾力逼人而來,她低垂着臉,未及回答。
那人又緩緩開口道:“給人做助理,不是讓人當槍使,哪天賠進去,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這時,不遠處駛進來一輛小車,開着大燈往高管車位這邊來,兩人迅速分開站成兩邊等那車經過。待車駛近,裴櫻看清楚駕駛座的溫世安,略有些驚慌,也顧不得蘇正則,急急忙忙往電梯去。好不容易等來電梯,剛進去,門正待闔上,外頭忽然伸進來一隻大手,將將掰住電梯門。裴櫻盯着那隻剛勁的手背,心猛地一跳,門立刻重新打開,面前赫然立着蘇正則和溫世安。
溫世安浮起笑容:“這不是張總新來的助理嗎,來公司多久了,不認識蘇總嗎?怎麼也不等一等蘇總。”
早前裴櫻跟着張玉珊參加過高管會議,溫世安早已見過她。
“……”裴櫻思考措辭,一邊騰出大片空間以便那二人進來。
“剛跟蘇總在聊什麼呢?一見我就散了,沒打擾到你們吧?”
裴櫻臉色蒼白:“沒聊什麼。”
蘇正則一臉鐵青,盯着電梯頂上,溫世安暗笑,這才收了聲。
等上了一樓,停頓間隙有人進來,裴櫻也不管沒到層,門一開趕緊從那兩人身後鑽出來,遠離電梯,這才鬆了口氣,心情緊張又怕碰見張玉珊,不由找了個消防通道,在負一樓坐下。心裏亂極了,也不知道應該找誰說?徐燕如不行,張玉珊是拿不準的,可她又抓不到重點……
消防通道人少,平日卻是各類男同事的抽煙場所,時間一長,通道里總瀰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煙臭味。而負一樓的消防通道更是因陰森荒涼,看多了鬼片的辦公室白領一般不曾涉足,她被熏得起身,剛上了半層樓,聽見樓下傳來一個男聲,那人像是正在講電話。她聽見那人開頭說的名字,將將住了腳步,安靜貼牆躲着。
“溫世安的事你別管,那個混世霸王,現在誰都不敢沾。溫啟乾現在風頭正勁,一整個領導班子都是他的同學,省委被溫世安堵得水泄不通,沒有他的允許,一隻蚊子都休想飛進去,我們先別把人給得罪了。”
“違法,他當然知道違法啊,他連化名偽造簡歷這種事都幹得出來,你當他不知道啊?張玉珊當年怎麼坐的牢?要不是王承孚膽大包天,違規操作,能把她送進去?這些事,他們心裏都有數,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做沒看見,但千萬別把事情攬上身。溫世安是混賬,但人有個好爹,王承孚和張玉珊都不敢管,只把責任往蘇總那兒推,你且等他們上頭怎麼個說法吧。”
那人說完,腳步輕響,卻未上樓,似已離開通道往停車場去。
裴櫻這才鬆了一口氣,在裏頭再忍了一陣,想了想,不管張玉珊如何交代,仍是按照先前楊**的說法給溫世安發了條短訊,如實表述了蘇正則的反饋。短訊發出去才又覺得鬧心,未及多想,張玉珊的電話已追了過來,語氣不悅問她拿個文件怎麼還不回來。
裴櫻輕手輕腳出了消防樓梯,剛回到辦公位,溫世安的短訊回復就來了:“我知道了,但還有些事情不是很明白,想請教一下裴助理,你先過來一趟。”
語氣有些虛浮的客套,命令之意卻不容置疑。
裴櫻把文件給了張玉珊,又吞吞吐吐:“溫……溫叫我過去。”
張玉珊頭也不抬,語氣嚴厲:“好好說話,溫……溫什麼?人沒有名字么?”
“溫世安叫我過去。”
“溫世安是你叫的嗎?”
“溫總叫我過去。”
“去就去唄,辦公場所,他還能吃了你不成?”
裴櫻被張玉珊罵了出來,敲敲門,溫世安叫她進來,瞧見她開門,在大班台後抬頭:“哦,你來了啊,正好,麻煩裴助理幫我倒杯水。”說著指指桌上的杯子。
飲水機和冰箱擱在一旁,這人竟仍拿自己當保姆,不過在天明集團,男權社會,女人附庸其上,唯一的女副總裁張玉珊天天被人詬病。其他女秘書們又個個花枝招展,巴着自家高管,盛氣凌人,鼻孔朝天,除了少數人,誰都不給好臉色,給得勢的高管端茶倒水這種事簡直是信手拈來的基本功。
裴櫻無奈,端了水杯去飲水機接水,剛回來水還沒放穩,溫世安已經伸手過來,卻沒碰到水杯握在她手背上,裴櫻手一抖,開水如數翻在自己手上。
她忙甩了甩,溫世安連連道歉,一邊扯紙給她一邊替她擦,手指拂過她手背,輕聲笑:“做過保姆,手指還這麼嫩,倒挺會保養的!”
裴櫻忙觸電一般扯回手來。
溫世安似笑非笑瞧她:“怎麼搭上蘇正則的?也給人家做過保姆?”
裴櫻警戒道:“溫總,這裏是辦公場所,請您說話注意點!”
“不用緊張,你說對了,這是辦公場所,我不能把你怎麼樣。”說完仰靠回辦公椅上,歪着頭端詳她片刻,點評道:“你這人吧,看起來一本正經無趣得很,卻總讓人心痒痒,又懂招惹厲害人物。一個保姆穿這身職業裝也挺能糊弄人,這才來了多久,就給蘇正則甩臉子,你不錯啊,故意的吧。”
裴櫻道:“您要是沒什麼事,我就先回去了,張總那邊叫我過去有點事要處理。”
“少拿那臭娘們嚇唬我,就是王承孚親自來,我又有何懼?”罵完后才又和顏悅色瞧着裴櫻:“把你調過來給我當助理怎麼樣?我叫張慕梅給你漲工資,再給你介紹客戶。你跟那姓吳的我早聽說了,我這邊的項目保證比他的大十倍還不止,你要是願意,我也不會比王承孚待張玉珊差。”
裴櫻道:“溫總,我敬您是領導,請您說話放尊重點。您要是沒什麼事,我就先出去了。”說著她欠身推門出去。
“站住,你就是這麼跟領導說話的?”
裴櫻根本不理他。
溫世安不好跟出去,用力捏着那隻水杯,指骨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