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水月皆枉然

鏡花水月皆枉然

午過,日頭開始偏西,莫離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漫無目的。

春日暖陽,行人皆着薄衫,可她只覺心頭寒涼伴着生疼,縈繞不去。

沿途所見,朱紅城牆綿延數里,鼓樓高聳入雲,且有行人熙熙攘攘,四海之內客商雲集,百姓安居樂業,很是富庶。

莫離想,公子青倫,果然有經世之才,這西京被他打理的如此繁華安定,街頭百姓笑臉盈盈,若大炎所有城市皆如此,該是怎樣一幅美好光景。

可誰又曉得,那受盡萬人景仰的公子倫,自幼帶疾,一副孱弱之軀,硬是扛下千鈞擔。這樣的人,肩挑天下任,註定受人膜拜。

十里長街,古宅高樓鱗次櫛比,樓樓相連。

莫離路過一家書店,只見門口女子云集,花紅柳綠,好不熱鬧,若不是牌匾上“悠然書局”四字,恍然一看,還以為又是一家青樓楚館。

她駐足停步,高大的梧桐樹,在她頭頂撐起蓬勃的綠蔭。

稍一打聽,原來是近些年崛起的紫藤君親臨此店。

這紫藤君所著的戲本,遊記,言語詼諧,妙趣橫生,但又往往讓人含笑帶淚,欲罷不能,莫離也甚為喜愛。

這天下,她最想認識的男子不過兩個,一是公子倫,二是紫藤君。

若說公子倫是天上聖潔的白雲,飄渺難及,那紫藤君便是人間的萬家煙火,平時卻溫暖。

莫離靠着樹桿,她頗為好奇,那個這些年只見其文不見其人的男子究竟是何模樣?

即便興味十足,她仍然一臉淡定,殊不知她只是懶懶站在那裏,便已成為一副畫,入了樓上之人的眼裏。

那是一個二十一二的男子,身着紫衣,他的目光含着希冀,如燃燒着的火焰,映照着一道清溪。

莫離似有感應,明眸一抬,兩人四目相交。

她不禁暗嘆,好乾凈清澈的一雙眼睛。

她的目光描摹在那人臉上,不禁又是一愣,原來紫藤君如此年輕,推算起來,他成名之時,還不過是一個少年,可若非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他又有怎樣的經歷,才寫得出那般直指人心的字句。

想到此,她朝那男子點了點頭,男子先是一驚,唇角慢慢翹起,那一瞬,莫離只覺春風拂面,西京侯府的那點不快統統散去。

溫潤如水,君子端方,這便是紫藤君。

她朝男子揮了揮手,心想,紫藤君,後會有期。

待她回到寧遠的別院,只見那廝正悠閑地坐在池畔餵魚,修長的手指夾着魚食,深邃的眸里印着夕陽,竟讓周遭的春光黯淡了幾分。

即便莫離自小見過美色無數,也不得不承認,此禍水這舉手投足,頗為引人入勝,若是尋常女子,三魂七魄,早被勾了去。

寧遠看着水中魚兒爭先恐後地搶奪魚食,頭也不抬,隨意問道:“回來了?”

莫離走過去,抓起一把魚料,灑入水中。

“你怎回來這麼早?我還以為,你會和美人長談一番。”

寧遠端過邊上的碧釉瓷杯,抬眸掃了一眼跟前,悠悠道:“魚料灑多了。”

莫離乾笑:“你這禍水不是更擅長釣魚么?想不到,餵魚也很有經驗。”

寧遠眼也不眨:“比起釣魚,我更擅長獵鷹。”

莫離一僵,痛心疾首:“你殺了我的鷹?”

寧遠瞥了她一眼,恍然大悟道:“我就說誰能養的出這麼笨的鳥,果然物隨主性,主人如此,那呆鷹又能聰明到哪去?”

莫離揪住他胸前的衣襟:“你還我小淵。”

寧遠眼角一顫:“小淵?原來是齊二皇子送地,真可惜了。”

莫離拽住衣襟將他往前一帶:“你賠我小淵。”

寧遠捂了捂耳朵:“趕明兒我賠你只聰明的。”

莫離正聲道:“誰說小淵笨,他是天下最好的鷹。你這是侮辱。”

寧遠揉了揉眉:“你見過和雞一樣在土裏捉蟲吃的鷹么?”

他指了指花圃:“你看看,我好好的花被你那隻呆鳥殘害成一地屍體,我不把他紅燒難以泄恨。”

莫離順着他手一瞅,白色的花瓣混在新翻開的泥土裏,滿目狼藉,慘不忍睹。

她鬆了鬆手,語氣輕柔了幾分:“你真把小淵殺了?”

寧遠理了理衣衫:“叫無音關進籠子吶。”

莫離鬆了口氣:“我送你兩顆碧心丹,你把小淵給我,我們兩清,如何?”

寧遠抬頭,鄙視地看着她道:“這些年,你吃我住我的,兩清地了么?”

莫離悲哀說道:“果然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我娘說地真對,便宜不能占。我以為我們是好兄弟,有福同當,有食同享。可憐我一片痴心——”

寧遠無奈扶額,嘴角卻微勾:“五顆——”

莫離握着他手:“成交。”

此時,無音抱着一隻褐羽蒼鷹過來,那鷹一見莫離,便振翅而起。

莫離喚了聲:“小淵。”

那鷹頗通人性,在她頭頂興高彩烈地飛了幾圈,收起翅膀落在莫離張開的手臂上。

莫離安撫地摸了摸它的羽毛,聽無音笑言道:“這鷹還真能吃,吃了半桶小魚。”

莫離眸中燦然:“那是,小淵可是鷹王。”

那鷹立馬昂起脖子,銳利的眼掃視了一下寧遠。

莫離開懷一笑,將一個香囊系在它腳上,摸了摸它的頭。

“吃飽了,該幹活了。”

說著,雙手朝空中一揚:“找齊淵去吧。”

雄鷹展翅,向西而飛,轉眼便不見蹤影。

寧遠摩挲着杯沿,漫不經心道:“看來你這會心情頗好。”

莫離身子一頓,轉而嫣然一笑;“那韓大小姐真是麻煩一個,本人辛苦經營的美好形象差點前功盡棄。能讓我動怒之人,這世上還真沒幾個。”

寧遠見她撩了撩衣袍坐在池邊,眉間舒展,便直言不諱:“今日定是遇上了好事,不然女人你為何一臉喜色。”

莫離黛眉一揚:“我今日看見了紫藤君。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寧遠手上一滯,將杯擱在池沿:“所以,你又去招惹人呢?”

“冤枉。”莫離義正言辭,“我有那麼不矜持么?我就是遠遠地看了他一眼。”

“他長地很好看么?”

“好看,眼若清泉,笑若春風。”

“女人,你知道自己很好色么?”

“哪裏哪裏,我就欣賞欣賞。”

這夜,食過夜宵,莫離懶懶斜躺在睡榻之上,她手中舉着一話本子,封面幾枝桃花,邊上印着幾字《唐煙傳》。

寧遠正坐在書桌前給新做的扇子畫扇面,幾顆夜明珠將室內照得澄亮。

兩人的剪影映照在紗窗上,讓前來的幾人腳步微微一頓。

無音進來,低聲說道:“公子,西京侯世子領着青月郡主還有位姑娘來訪。”

寧遠看向莫離,見她撐起身,雙眸低垂,長睫如蝶,眼下兩道陰影。

莫離抬起頭,與他對視一眼,無波無瀾。

寧遠與無音說道:“貴客臨門,快請。”

莫離起身,見盛青月提着一食盒走在前面,盛青倫與韓清跟在其後,不禁朝寧遠眨了眨眼:“你有貴客,我先迴避。”

正欲離開,便聽盛青月道:“離簫姑娘,請留步。”

她走上前,將食盒打開,裏面盛着些精緻的點心。

“白日小清衝撞了姑娘,一直忐忑難安,於是便和我做了些點心,特來向姑娘致歉。”

莫離抬首看向韓清,見其面色極不情願。

盛青倫上前握了握她手,喚了聲:“清兒——”

語氣低柔,“乖。”

韓清看了他一眼,他溫柔一笑,幫她理了理額邊的發。

莫離只覺胸口壓着一塊石頭,面上仍是淡定。

她看着那親密無間的二人,平靜說道:“道歉就不必了,我離簫不是小氣之人。”

韓清見表哥對自己如此親近不禁微微紅了臉,心想表哥的毒還需離簫解,於是忸怩地朝莫離行了一禮:“今日之事,是我太魯莽,對不起。”

莫離看着盛青倫,見他此時眸子深靜似海,聽他說:“今日清兒不對,你不要往心裏去。”

莫離心裏苦澀,卻淡然道:“公子倫客氣,若你們不前來,我已將白日之事忘記。”

那聲音淡淡,咋聽似乎還含着笑,寧遠卻明白,這是她一貫拒人千里才會有的語氣。

他走上前道:“難得幾位光臨,請坐。”

盛青月坐在方才莫離斜卧的榻上,將食盒擱在小几上,對寧遠笑道:“還請兩位嘗嘗我的手藝。”

莫離坐她邊上,素手捻起一塊送到寧遠唇邊:“莫浪費郡主心意。”

寧遠嘴唇微張,輕輕咬了一口:“味道很好。”

盛青月見他誇獎,心生歡喜,羞赧一笑。

寧遠見之,眸色一深,將食盒往盛青倫跟前推了推:“公子倫也嘗嘗。”

盛青倫隨手拈了一塊,嘗了嘗:“味道是不錯。”

韓清歡喜道:“表哥喜歡,我天天做給你吃。”

說著,拿起一塊放入嘴裏。

盛青倫掏出手絹替她插去嘴角的余屑,輕聲道:“這些活自有人做,你別累着。”

寧遠笑道:“原來公子倫的無心無情並非對所有人。韓清姑娘率直天真,二位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他扭過頭定定看着莫離,眼裏一片墨色:“女人,你說是不是?”

莫離不答,只深深看了寧遠一眼,調笑道:“我覺得你和陵州花魁顏如玉更配。”

轉頭,見盛青月臉上笑意全無,便給寧遠遞了個眼色。

寧遠眼眸一黯,面不改色:“顏姑娘琴藝極好,但肯定比不上郡主。”

盛青月終恢復了神色,語音糯軟:“公子若哪日方便,青月願探討一番。”

寧遠優雅一笑:“遠,榮幸之至。”

盛青月拾起莫離落在榻上的話本子,翻了翻,問道:“原來離簫也愛看這些雜書。”

莫離見幾人看着自己,便笑了笑:“我很喜歡紫藤君。”

寧遠插話道:“凡是長得好看的,你都喜歡。”

莫離支着胳膊托腮,慧黠而笑:“我一直不喜歡你,原來是你長相不過關。”

韓清噗嗤一聲,與離簫道:“原來你很有趣。”

她似猶豫了一番,問:“唐昭少主也長得好看,你喜不喜歡?”

莫離似笑非笑道:“我若說公子倫更好看,韓姑娘要不要問我,喜不喜歡?”

盛青倫身子微微一僵,淺笑道:“離簫如天上日月,青倫不過一縷風,入不得眼。”

莫離低頭道:“公子倫過謙了,你乃九天仙人,我等凡人,不過萬千恆河沙中一粒。”

萍水相逢,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個過客。

紅塵之中,誰能留住你?

韓清一愣:“你真覺得我倫哥哥比唐昭更好看?”

莫離抬眸對着盛青倫的視線,那人眸色黑黝,她以為懂他,卻根本看不清。

她笑的勉強,幸好面覆白紗。

“我覺得,公子杭最好看。”

韓清哈哈一笑:“可在我心中,倫哥哥最好。無人能比。”

盛青月看着寧遠,卻對她嗔怪道:“不害臊,真羞人。”

寧遠微微一笑:“情人眼裏出西施,恐怕公子倫眼裏,韓清姑娘也是最好。”

莫離看着盛青倫,他垂眸,淡笑道:“清兒,自然是好的。”

韓清挽住他胳膊,有些羞澀,眼裏含着波光:“倫哥哥,你真的覺得清兒最好?”

莫離埋頭把玩着碧簫,心情頗為複雜,酸澀,低落,晦暗。

那人答道:“當然。”

莫離想,本以為是金風玉露一相逢,卻不知竹馬有青梅,終落得竹籃打水一場空。

她眼裏湧起自嘲,鏡花水月,皆枉然。

月光涼如水,晚風送來一縷笛音,隔得較遠,有些聽不清。

莫離倏然起身,走到院中,閉眼聆聽。

盛青月幾人也走出屋子,韓清嘆:“這曲子從沒聽過,還真是好聽。”

寧遠眸光一動,走到莫離身邊:“我們初遇那年,你吹的也是這首曲子。”

莫離睜開眼,流光轉換,黯淡了月光:“他會是誰?竟會吹《不離》。”

那笛聲清雅,卻又似極堅韌。

莫離心裏一動,簫聲便起。

那笛音微微一顫,便追隨着簫音,一高一低,清越與喑啞,奇妙合一,宛若天邊雁雙飛,不離不棄,至死不渝。

盛青月道:“誓死追隨,此心不悔,這吹笛的定是位男子。”

韓清眼裏含着水光:“倫哥哥,這曲子聽起來讓人覺得好欣慰,卻又好難過。”

盛青倫望着月光里女子似要乘風而去的背影,嘆道:“這吹笛之人是想說,死生契闊,天翻地覆,其心不變,其情不移。”

莫離收起簫,笛聲也隨之消音。

看着寧遠微蹙的眉,她眸色心奮:“無論他是誰,就憑這首曲子,我要帶他回藥王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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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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