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過無痕風有情
翌日,西京侯府,紅瓦青磚,莫離抬首望見那赫赫生威的牌匾,心想這麼個威武的大戶之家,若是翻牆而入,是否會有失神醫的美名。
剛下過一場小雨,天氣越發的明媚,街邊楊柳飄飄,莫離半眯着眼,暮春的光影流瀉在她的衣袂上,更添了分柔和嫵媚。
寧遠含笑不語立於她身側,路過之人,無論男女老少都不禁將其打量,暗嘆,好一個翩翩佳公子。
莫離瞥了眼那些滿臉羞紅的女子們,不屑說道:“禍水,你就不能消停一會,我從不懷疑你這招蜂引蝶的本事。”
門前的小廝跑過來,躬身問道:“請問是否是離簫姑娘和寧遠公子?”
二人稱是,被小廝熱情的引進門,穿過一段翠竹掩映的石子小路,眼前霍然開朗,香花如錦,長亭當中,有位姑娘着一襲粉色紗裙,眸若點翠,朱唇絳脂,明艷可人。
莫離瞥了眼寧遠,正琢磨着從此禍水眼中尋幾縷驚艷之色,便聽到一軟糯的女子聲音:“青月代家兄歡迎二位光臨。”
莫離趕忙轉身,笑道:“幸會幸會,郡主聲音美妙,溫軟如江南水。”
寧遠贊道:“郡主好姿儀,西京牡丹,遐邇於世。”
盛青月面色微紅的偷瞄了眼寧遠,便掩口一笑:“二位稱讚了。”
莫離心裏嘀咕,男子生地招人,果然是禍害啊。
她挑了挑眉,心照不宣與寧遠對視一眼。
後者無奈地扶額,見她從容邁步進亭,目光落在那石桌上的古琴上。
莫離贊道:“形飽滿,黑漆面,具細密流水斷,這便是‘春雷’吧,果然好琴。”
她伸手一撥弦,琴音如泉水流出。
盛青月見她眼中並無驚艷,微微訝異,便認真打量起莫離。
她想:醫仙離簫果然是不同凡響的女子,雖出自江湖,可眉眼間的高貴清雅勝過皇室公主,雖不曾窺見全容貌,但那一雙勝過月光皎潔的秋水明眸漆黑如墨,即便身為女子,也不禁怦然心動。
她看向莫離的眼神此時不免多了分敬意,熱情說道:“此琴雖好,但仍不及上古三大名琴。”
莫離點了點頭:“郡主說的是九霄環佩,海月清輝,以及太古遺音。”
盛青月驚喜的看着莫離:“正是。離簫莫非也是好琴之人?”
莫離抬眼見盛青月這目光切切地看着自己,不禁一笑。
“我曾彈過九霄環佩和太古遺音,春雷的確及不上。”
盛青月眼裏欽佩油然而生,便聽寧遠問道:“太古遺音為公子杭所有,女人你何時識得公子杭?”
莫離淡淡答道:“我幼年有幸遇見此琴,那時太古遺音之主另有其人。”
盛青月面含憧憬道:“若青月有生之年能看這三大名琴一眼,便死也瞑目了。”
莫離笑道:“若我哪天湊齊了這三琴,定讓郡主都彈一次。傳說海月清輝和九霄環佩是天生一對,若二琴同奏,便如仙樂,餘音繞梁,三日不絕,更能引來鳳凰。”
盛青月面色興奮:“真的?”
寧遠坐在邊上撐着下巴,笑了一聲:“郡主不用懷疑,醫仙離簫,一諾千金,江湖上人人皆知。這女人,就這點好,守信用。”
盛青月激動道:“一言為定。”
寧遠頗有興味地揚眉:“傳聞海月清輝和九霄環佩這二琴非有緣人不能彈奏。因此有一說,能讓二琴同鳴者有前世註定的情緣。”
莫離一愣:“這倒是頭次聽說。”
隨後又一笑,興緻極好。
“若真如你所說,那我一定要找到這海月清輝了。”
盛青月問道:“離簫認識九霄環佩之主?”
莫離見寧遠嘴角噙笑看着她,平靜答道:“九霄環佩,為我所有。”
盛青月一臉驚喜:“那找到海月清輝,便找到離簫命定的戀人。”
寧遠一怔,臉上是一如往昔的似笑非笑,只是那雙眸子幽幽深深,宛若黑曜。
莫離抬頭看向二人,語氣輕鬆平常。
“其實我一直在打聽海月清輝的下落,可惜毫無音訊。”
“你就是離簫?”
莫離回頭,只見一女子着綠衣,正挽着盛青倫手臂而來。她的眉極濃,整個人顯得極其英武。
盛青月出聲道:“難怪哥哥吩咐我代為迎客,原來你回來了。何時到的?”
盛青倫看了那女子一眼,眸里含着寵溺,答道:“昨晚剛到。”
莫離望着那相攜的二人,心裏莫名一揪。
盛青月眼裏有一絲失落,面上仍笑道:“昨晚她定又找哥哥聊了一宿吧。”
那女子口氣驕傲:“難不曾你嫉妒倫哥哥對我比對你好?”
盛青月面色一僵,溫軟的聲音低了一分。
“你們自幼親密,哥哥待你更勝過我這親妹妹,你是我們表妹,你開心,我為何嫉妒。”
那女子揚眉:“你倒是比你那個娘心腸好。”
盛青月面色一黯,莫離忍不住開口道:“這位姑娘,還請留口德,長輩即便有錯,又豈是我們這些小輩隨便非議的。”
她朝盛青月安撫一笑:“郡主溫柔善良,心腸自然是很好很好。”
女子鬆開盛青倫手臂:“江湖上都說離簫有多了不起,我們比一場如何?”
“你啊,真是調皮。”
盛青倫無奈搖頭,轉首對莫離道:“還請離簫手下留情。”
他言行有禮,莫離卻察覺了那份疏遠,昨日那溫柔含笑的男子,終究雁過無痕,成了她的南柯一夢。
今日這份疏離,是因為眼前這個陌生女子嗎?
盛青倫揉了揉那女子的頭,笑說道:“離簫功夫尚在我之上,你啊,自不量力,小心,自取其辱。”
莫離頓覺心酸,果然親疏有別。只是越是難過,她越是禁不住微笑。
“這位姑娘,離簫學武,從來不是為了招人比試。”
寧遠瞥了她一眼,臉上早沒了那一貫的似笑非笑,幽深的眸里深淺不定。
那女子一昂頭:“你這是看不起我么?”
寧遠優雅起身:“在下寧遠,功夫和這女人不相上下,姑娘若不嫌棄,在下陪你過幾招如何?”
女子抬眸:“你就是公子遠,果然芝蘭玉樹,丰神俊朗。可是,我一定要和醫仙離簫比,誰也不能攔我。”
盛青月上前一步,勸說道:“哥,你快勸勸小清,離簫是客,我們怎能強人所難。”
盛青倫望着莫離,那雙澄明透徹的眼裏有那麼一絲乞求,他終是說出口:“離簫,拜託了。”
盛青月相當不解,她的哥哥雖一向疏離但卻待人有禮,從來不與人為難,今日竟為了韓清,破了規矩。
她驚異喚道:“哥哥,你--”
你,莫不是對韓清有了男女之情?
可是她的哥哥,不是一向無心,從來寡慾,為何今日如此反常?
她的哥哥雖自幼待韓清極好,可從來不曾如今日,說話如此溫柔親昵。
盛青月總覺得有一絲不對勁,她的哥哥好像正努力地向人展示他對韓清的寵溺。
莫離怔怔地凝視着盛青倫那雙眼睛,她終於看見他眼底溢出了昨日的溫柔,只可惜,他此刻看着韓清。
她終是難過地瞥開眼,卻笑着應承:“好。”
心底難免一番自嘲,對這個人,她實在難以拒絕,她做不到對他殘忍,便只好隱忍這份疼,娘親,阿離好難過。
寧遠深邃的眸子微微一動,他靠近莫離,低說了一句:“這個女子,真是蠻橫無理。”
莫離想,這還是禍水第一次詆毀女子。她心裏一暖,安撫拍了拍他肩:“無妨。”
寧遠眼底一片幽暗,為了他,你終是寧肯為難自己么?
莫離上前,語氣從容:“可否問一句,姑娘為何執着與離簫比試?”
韓清看着眼前的女子,她身姿窈窕,微微揚着頭,白紗遮面,卻掩不了那份風光霽月的氣度,那雙眼睛,黑地耀眼,卻又似清地見底,心底忽然湧出一股自慚形穢,嘴上仍不甘心嚷道:“我師姐提起你羨慕又失落,總是渴望能見你一面。她一直喜歡唐門少主,可唐昭卻把象徵身份的玉佩給了你。”
寧遠一聲嗤笑:“女人,看來你也挺招人的。”
莫離白了他一眼:“是挺招人嫉恨吧。”
她無奈道:“我和唐昭如兄妹。令師姐這醋真吃得冤枉。”
韓清理直氣壯:“不管,總之我師姐因此而傷了心。我一定要和你比,若贏了,你得答應遠離唐昭。”
莫離突然有些生氣。她淡漠道:“我娘自幼教導我,真情無價,豈可用來做賭注。我若應了你,便是侮辱唐昭。”
韓清大聲說道:“可你剛剛已答應倫哥哥,願意與我比試,你離簫不是有諾必行么,難不成想反悔。”
莫離怒極反笑:“我答應與你比,便自然會比。只是這與唐昭無關。我不會因你今日所說而對他靠近或疏遠一分。”
她微微皺眉,全身透着一種冷然,那眸睨之勢,一如飛於九霄的鳳凰,高貴不容侵犯。
這是寧遠第一次看見莫離生氣,此刻那雙黑眸清冷無波,他心裏一顫,好強的氣勢,恐怕連當今皇后也輸其幾分。
莫離直視韓清,反問:“敢問韓姑娘,你哪來的自信,憑你就能贏我?”
言語疏離,從容不迫,可驕傲地如此炫目。
盛青月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聽寧遠清醇的聲音響起:“女人,這才是真正的你。”
莫離橫他一眼:“啰嗦。”
盛青月見寧遠嘴角微勾,墨色的眼裏映着斜陽,竟深邃到綺麗,她的心不可抑制地悸動起來。
莫離向韓清揚了揚手:“請出招。”
韓清硬着頭皮從袖子裏抖出鞭子,直朝莫離的臉揮去。
盛青倫掩在袖子裏的手不禁握成拳,面色仍是往昔的風輕雲淡。
寧遠漫不經心地拖着下巴,全身倚靠着亭柱。
盛青月只見眼前藍影一閃,一切快得不可思議,自己只是眨了一下眼,那鞭子便已然握在離簫手中,正朝韓清撲面而去。
只見盛青倫徒然出手,飛身擋在韓清跟前,伸手拽住鞭子另一端,蒼白的手背留下一道紅色的鞭印。
莫離看着眼前的這人,忍不住自嘲一笑,其實她根本就不會傷到韓清,他是不信她,還是根本就捨不得那姑娘冒一絲險,受一點傷?
所謂關心則亂,便是如此吧。
二人持鞭而望,盛青倫清晰地瞧見莫離眼中的嘲諷,失望,一一而過,終究回歸於淡漠,心裏猶如刀絞。
他終是無波無瀾說道:“清兒,年紀小,不懂事。還請離簫不要與她計較。”
莫離凝視着他手上的紅痕,手一松。
韓清趕忙握着盛青倫的手,心疼說道:“倫哥哥,你又受傷了。”
轉眼對莫離怒目而視:“我倫哥哥昨日受傷未好,今日又添新傷,你這女人,真是狠心。”
罪魁禍首,反而言辭鑿鑿。
莫離頓覺無語。她摸出一個小瓶朝盛青倫扔去:“一天三次,不會留疤。”
說完,施展輕功,揚長而去。
韓清一臉憤怒:“真是無禮。”
寧遠冰冰涼涼看着她的臉:“韓姑娘,你最好留點口德,你的倫哥哥還等着她來救命吶。”
他面向盛青倫:“這世上誰也不能折辱她,即便是你,也不行。”
盛青月望着那頭也不回,追隨莫離而去的背影,一陣怔愣。
待寧遠不見蹤跡,盛青倫拂開韓清的手,目光疏離冷淡。
“清兒,你今日過分了。”
韓清心驚,低聲說道:“倫哥哥,清兒知錯了。”
盛清倫緊緊握着藥瓶,轉身離去。
“我喜清靜,這幾日不要打擾。”
韓清見那宛若謫仙的男子飄然遠去,他的背影如天上的雲一般飄渺,眼裏不禁含了一層水光。
盛青月道:“昨日哥哥被流沙宮追殺,正是離簫姑娘慷概相救。而你今日卻對救命恩人有意刁難。韓清,你已經不小了,該學着懂事了。”
韓清憤憤道:“誰這麼大的膽子,居然敢買兇要西京侯世子的命。”
盛青月感概道:“樹大招風,哥哥又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且北魏與炎國一戰,北魏大王子被哥哥一劍射死,這仇恨足夠深。哥哥先是中了西域毒,幸被離簫所解,只是又引發了寒毒,北魏舉國要拿哥哥的命祭死去的大王子,真讓人憂心啊。”
韓清義憤填膺:“這流沙宮居然是非不分,助紂為略,應上書皇上將其剿滅。”
盛青月道:“流沙宮也不過收人錢財,與人消災,且,朝廷一向不問江湖事,如今外患仍在,皇上又豈會禍起蕭牆。”
梧桐苑內,盛青倫摩挲着手中的藥瓶,瓶上還帶着莫離的溫暖。
他喃喃道:“離簫,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