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暑假

寒暑假

從上學到畢業,一共有四個寒假、四個暑假。.

第一個寒假回家,我家已經從黑台搬到密山。新家在密山中學東北側,是運輸公司給本單位職工蓋的家屬宿舍。磚房,房蓋是木板之上鋪一層油氈紙,木板天棚,天棚與房蓋之間填充稻殼,保溫性極好。宿舍大約有五、六趟、每趟住六、七戶職工。我家在北數第二趟、西頭把邊、靠道第一家。房屋面積不大,房門開在北側,進門是廚房,廚房與卧室的隔壁牆是火牆,冬季屋內溫度很高。當時家裏五口人,一鋪炕倒也能夠住得下。我回去了,在靠窗處搭一個木板床,相當不錯了。每一趟房的中間都有一處自來水水龍頭;幾年後,自來水挪進了屋裏。這種房屋在大城市後來叫簡易房。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縣城裏的職工能夠搬進這種住房居住,就是幸福!我們的人民是很懂得道理的:只要他們的所得能夠適應當時的生產力水平,他們就會欣然接受,絕無非分之想,就會對幫助他們實現夙願的領導人感恩戴德。父親說,“誰看見了哪朝哪代給職員蓋房子?還是**好,社會主義好。”我相信,父親說的是心裏話。

第一個暑假。三奶和她的在楊木崗的兩個兒子——八叔、十叔都從楊木崗搬到密山街里。第一個五年計劃開始后,農村對地主、富農以及反革命的家屬放鬆了管制,八叔和十叔在密山縣裏都找到了工作。四舅、老舅也都從傾家蕩產的楊木崗搬到裴德、密山西等地農村。

三奶的大兒子,排行老五,我叫他五叔,肅反時以反革命罪被處死。他的兒子鶴年比我小一歲,在暑假時,也從北京回到三奶家。對於家鄉密山他是一無所知。帶領他熟悉熟悉家鄉,我是當仁不讓。首先自然是看看我們的中學。在學校門口,遇到了物理李老師,說了幾句客套話,他邁着四方步,向南走去。

密山沒有什麼好玩的地方。鐵道北日本鬼子軍營倒是可以走一走,看一看。在殘垣斷壁上,蒿草茂密,荊棘叢生,其間也夾雜一些芨芨草、大煙花、掃帚梅等家裏栽培的花卉。往北走,來到了日本軍用飛機場,殘存的飛機跑道變成了附近社員的打小麥的場院,半圓形王八蓋子似的飛機窩,各個都塞滿麥秸或雜物。

傍晚,我和鶴年陪着三奶閑走。三奶說,去蓮花泡子看看。哪裏還有什麼蓮花泡子?那裏已經是合作社的菜地和大糞場。地里甘藍的殘根和糞坑散發著菜園子裏特有的臭味。這種味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覺。鶴年對此已經是無法忍受了。三奶說,“沒有這些臭味,哪來的好吃的青菜。你們啊,還是不知道粒粒皆辛苦呀。”

四舅家是必然要去的。解放后,我一直沒有見到四舅。十幾年沒見面,我已經從一個不足十歲的小孩變成一個大小夥子,四舅根本就認不出我了。“八一五”的時候,四舅和當地的其他偽滿警察被蘇聯紅軍抓到蘇聯的西伯利亞,在北極圈附近伐木做勞工,過了近一年來的無晝無夜的集中營式的生活。土改后,放了回來。四舅說,到了外興安嶺以北,沒黑天,沒白天,沒太陽,沒月亮,稀里糊塗呆了一年。我看見四舅健康狀況還不錯,便問道,“蘇聯人在西伯利亞竟給你們吃什麼?”

四舅:“吃的單調,莜麥酸咧吧,大馬哈魚,淹酸黃瓜。蘇聯人說有營養。”

四舅母:“有沒有營養你也得吃。老天爺保佑,總算把你們給放回來了。倒是好,躲過了土改鬥爭那一劫。”

四舅:“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就是你們講的辯證法。”

我:“四舅還學習辯證法呢!”

四舅母:“學算卦呢。閑的!”

四舅:“我在學校的一個老師那裏看到一本艾思奇寫的辯證法,有點用處。”

四舅母:“拿人家的書去算卦,不怕人家知道了,找你算賬!”

我:“我媽說,她常常聽你說,‘學會詩經會說話,學會易經會算卦’,算卦,你怎麼不學易經,倒學起艾思奇來了。”

四舅:“你知道哪些人想要算卦?那些人又為什麼要算卦?就拿你四舅我來說,‘八一五’讓蘇聯紅軍抓住了,是死是活,孰吉孰凶,何去何從,眼前就像立一堵牆一樣,往後什麼樣,看不清!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佔一掛、卜一卜,測一測吉凶。當時,我們幾個人,找到一個一毛錢硬幣,測字。結果,吉凶各半。大家思來想去,還是憑天由命吧!”

我:“你還真的信命?信算命的說辭嗎?”

四舅:“當警察,什麼事沒見過!信個屁命。算命先生的胡謅八扯,鬼才信呢。姜子牙就說過‘枯骨死革,焉知吉凶’!你后姥姥她爹就會算金錢卦,他怎麼沒有給他的女兒算一算,嫁給你姥爺,她的命運會怎麼樣?如果他算出來土改鬥爭會斗得家破人亡,肯定不能讓她嫁過來續弦。”

我:“知道算卦是胡說八道,你怎麼也要給人家算卦?”

四舅:“你們學的教條里是不是要消滅三大差別?能不能消滅,暫且不管,肯定人與人之間有差別。你大學畢業一定是一個腦力勞動者,你四舅現在已經淪為和農村的社員一樣的體力勞動者了。你們有文化,見識廣,遇到一件事,你們能夠看得開,同樣一件事,我們未必看得開。有些事我看得開,還有些人就是看不開。自己沒主意的時候,就要求助於他認為能夠主宰他的命運的老天爺了。中國人流傳了幾千年的推算吉凶的八卦,就成了他們信任的老天爺。所以他就要去找算卦先生。現在哪個算命先生還敢出來給人算命?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我《易經》背的熟,常常求上門來,讓我給他們算一算。我這也是逼上梁山。”

我:“那你就拿《易經》來糊弄他們!”

四舅:“《易經》,深啊!我雖然能夠背下來,對它的宗旨也只是一知半解。‘學會易經會算掛’那是私塾先生說的。現在有人求我算卦,我主要是幫他對吉凶未卜的事情做些分析判斷,估計一下可能出現的狀況。算卦的卦辭也能夠用上幾句。”

我:“艾思奇的辯證法跟算卦有什麼關係?”

四舅:“有啊!艾思奇的辯證法上講,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是對立統一的,變化的、發展的,有三個定律,那就是《易經》裏的易有太極,是分兩儀;一陰一陽之謂道,……”

我:“拉倒吧!你別把封建迷信的東西貼上馬列主義標籤,打着辯證法的幌子,出去招搖撞騙,小心讓人家給你扣上一個反革命的帽子。”

我們這些解放後讀小學、中學的學生,接受的“社會主義”思想,對於“四書五經”等等的老祖宗的文化遺產統統視為與馬列主義、**思想格格不入、相對立的封建主義的東西。“五四”運動“砸爛孔家店”的口號,可以說在我們的頭腦中已經根深蒂固。把孔夫子稱為“孔老二”並加以鄙視,從未感到有什麼不遵不敬的羞愧。當然,畢竟孔夫子的學說統治中國人的思想幾千年,在我們的課文中、老師的言談中,不可避免地出現過。那也只是對現實教育用得上的隻言片語。即使我們在說話、寫文章夾帶一些儒家的經典語錄,也是不知道出處。至於《易經》更是把它看成是算命先生騙人的異端邪說。四舅說了一堆陰、陽、乾、坤,元、亨、利、貞云云,我真是癩蛤蟆掉井——(噗咚)不懂!

改革開放之後,在一些人中掀起國學熱,企圖把斷裂的中國傳統文化重新連結起來,談何容易!以我個人解放后的受教育的經歷來看,從小學的自然課到中學的物理、化學、動植物課等等科學技術知識,歐美科學家牛頓、富蘭克林、愛迪生、瓦特、斯蒂芬森、達爾文、門捷列夫、巴甫洛夫、米秋林、李森科等等;電、蒸汽機、火車、汽車、元素周期表、進化論、條件反射、烏蘇里蘋果等等佔據了我全部記憶的絕大部分。初中化學課講了侯德榜制鹼法,總算見到了一個中國人的名字。中國的四大發明只是歷史課的內容,作為常識;並經常是我們引為驕傲的資本。語文、歷史課,很少有現在稱之謂“國學”的內容。學了“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卻不知道《詩經》的全貌。直到如今,我對“四書五經”仍然是門外漢。中學時期的課外讀物,《紅樓夢》等書,甚至巴金、張恨水等人的作品都是被告誡為學生不宜的領域。只有無產階級的作家、或被認定是代表廣大人民群眾利益的古代作家的作品,才被鼓勵閱讀。《是誰在進攻》、《千萬不要忘記》等話劇大規模上演之後,以致“無產階級**”爆發,……之後的事情之後再說。

上兩段文字,純系一點感悟。與寒暑假無關。

有兩個寒假記憶猶新。1957年寒假沒有回家。我們宿舍還有黃道初沒有回上海奉賢。原因大概一樣:缺錢。系裏為了讓我們體驗合作社社員的勞動生活,增強貧下中農的階級感情,組織系裏寒假沒有回家的同學到新城子大窪參加勞動。我們的勞動很單調,挖水庫。如其說是挖水庫,還不如說是挖方塘。但是勞動強度還是一樣的。洋鎬刨、鐵鍬撮、抬筐抬,感受只有一個字:累!方塘越挖越深,從坑底抬一筐凍土,登上一頭在坑底,一頭搭在坑沿的長長的木跳板,腰直不起來,腿打顫。頭腦中只有一個想法,太陽啊!快點轉呀!

戴一副猶如啤酒瓶瓶底一般近視鏡的系幹事,為了給系裏積累材料,動不動端起掛在脖子上的照相機,用殘留的寧波口音高聲喊道,“把洋鎬舉得再高一點!把抬筐裝得再滿一點!抬筐的,笑容再綻放一點!”只聽得,照相機咔嚓,咔嚓響個不停。自己倒是覺得有些欣慰,雖然又累又冷,總算還有個留影紀念。

我一天到晚只知道吃飯、幹活、睡覺。黃道初畢竟是坐辦公室的,沒有干過太重的體力活,幾天下來,走路都有些困難。於是編一個理由,在家休息。(我們住在社員家,東屋是女生,西屋是男生。)還有一個61班的女生,系幹事照顧她的特殊情況,也在家休息。閑着沒事,兩個人貓在屋裏,坐在炕上打撲克、閑談。

“你,真好意思!大夥冰天雪地挖水庫,你坐在炕上和女生打撲克,心不跳?”晚上我對黃道初說。

黃道初:“你懂個屁!這種活動,只要你參加了,就是好學生。活乾的多少,沒有人計較。你不信?開學后,受表揚的指定落不下我。”

我:“我怎麼就沒有你那種不怕別人貶斥,能夠心安理得地避開艱苦勞作,坐在熱炕上閑扯淡的心態!”

黃道初:“你呀,把你那張дурь嘴能夠管住,不管你偷多少懶,睡幾天覺,都不會犯大毛病。”

回到學校,幾天後,系幹事讓我們看他洗出來的照片。我和黃道初一張一張、翻來覆去的查看,除了在遠處(背景)有幾個鏡頭,沒有一張有我們兩個佔據核心位置的鏡頭。照片上,幾乎全是61班的女生。令我十分掃興。黃道初說了一句文藝作品上蔣介石常說的一句髒話“niangxipi!”

1958年寒假,是最後的一個寒假了。譚**表哥去年調到東陵炮校學習。當時的軍銜是中尉。炮校與我們同時放假,我們兩個一起回家。火車是晚上十點左右,表哥從東陵來到北陵,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那個時侯,公共汽車早已收車了。無奈,找了一輛三輪。蹬三輪的同志問明了火車在南站開車的時間,說了一聲,“放心,指定不能耽誤你們兩個上火車。”於是蹬起三輪,抄近道、鑽衚衕,邊走邊聊,準時到達。我們十分感激,連聲謝謝,他說了一句,“為人民服務,分工不同,這是我的職責。”

回到密山家裏,映入眼帘的是滿街都是穿黃色軍裝的農墾戰士。他們是解放軍成建制來到北大荒的轉業官兵。密山是北大荒的南大門,是進入北大荒的第一站。農墾的一些管理機關、醫院、大學都設在密山。為了深入北大荒腹地,1945年被蘇聯紅軍拆毀的密山至虎頭的鐵路,在上半年又修復了。不過,終點不是修到烏蘇里江邊的虎頭,而是從虎林向北修到農墾官兵聚居地東方紅。這是一個在地圖上新出現的、既有政治意義、也符合其位置的、適時的地名。

在密山街頭上,家裏人給我買了一件農墾戰士的軍大衣。這種軍大衣樣式和部隊的一樣,紐扣上也有五角星,只是五角星中間沒有“八一”字樣。為什麼他們很多人會以三、四塊錢的廉價把大衣賣掉,其因由就沒有必要去探究了。當我穿着這件軍大衣返校的時候,杞芳等同學十分羨慕。畢業分配到鞍山,有些人還把我當成了轉業兵。

暑假,我去知一七姑家串門,也是看望趙老師和趙福。我們黑台小學的、和我們一起釣魚的趙老師已經調到知一,當上了密山第二中學的校長(或許是教導主任);趙福也從青岡調回密山二中教書。我們談論的話題只有一個,那就是在黑台生活的日日夜夜。說到半夜去大榆樹釣魚,趙老師在乎老師家門前高聲呼叫“乎大板子”,不免大笑一陣。

一天上午,我們三個正嘮得起勁,突然接到知一鎮上電話,說下午有大暴雨,雨量超過100毫米以上。趙老師對我說,“你快點回密山吧。我和趙福得佈置一下,準備迎接大暴雨。”

我回到七姑家,急急忙忙騎上十叔的“萬國牌”自行車,里倒外斜地上了公路,奔回家裏。

(2010年9月3日17:4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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