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板報上的反動標語

黑板報上的反動標語

大操場西側,400米跑道之外,校園縱向主幹道東側,是學校的露天黑板報。.院裏學生會宣傳委員是統計系58班的羅建平。不知道是近水樓台先得月,還是我們幾個同學藝術造詣高,寫黑板報的差事就落到統計系的我們幾個人身上。

我們幾個人雖然有一定的寫寫畫畫的能力,羅建平還是覺得不夠專業。於是,與魯迅美術學院聯繫,有幸請到一位四年級、快畢業的男同學——我們都稱他老師,每周六給我們做美術基本知識輔導。

第一堂課是到美術學院體驗教學環境,接受一點美育的熏陶,沾染一點美的色彩。進入美術學院主樓大廳,一個同學驚訝地冒出一句,“我的媽呀!”我和孫殿卿不免笑了笑。大廳正中間有一組比真人還大的男女石膏塑像。在南湖,出於對美術的愛好,入學不久,我和孫殿卿已經不止一次地跑到美術學院瀏覽觀光。

觀光之後,一個同學問老師,“你們美術學院的畫室怎麼都在北側,沒有陽光這一面?”

老師:“陽面教室一天之內陽光射入的角度不斷變化,早晨從東向西、中午從上至下、下午從西向東,光線照射在作畫對象上的明暗部位也不斷變化。我們上課,畫一件物品、一個人物,不是一時半會能夠完成的,所以,穩定的光線角度,非常重要。北屋的光線相對穩定。”

每周六下午,老師都要從南湖來到北陵,給我們上美術課。這位老師和其他教美術的老師一樣,注重學生親自動手的繪畫練習,尤其是靜物素描寫生。他從學校帶來一個學校經常用來教學的石膏人頭像,擺在講桌上。說道,“這一堂課,同學們畫這個石膏人頭像。畫完了,針對你們的素描寫生水平,我再決定怎樣給你們上課。”我用一隻HB鉛筆在畫紙上開始勾畫輪廓,把在初中學到的一點素描知識,按程序把石膏像黑、白、灰的大體部位做了分割,然後,從眼睛開始做細部描繪。老師對我們每一個人都做了觀察之後,又站到了我的身後。過了一會,他問道,“你學過繪畫?”

回答:“沒有,只是初中時上過美術課。”

老師:“啊,好像受過專業訓練。看起來你們學校的美術老師水平不低呀。”

我:“那當然!西南聯大藝術系畢業,賊牛。不過,素描的基礎知識是張老師教的。由於愛好,我學的比較認真。”

老師:“聽你的口音是哈爾濱的?”

我:“遠着呢,密山。”

老師:“密山,沒聽說過。”

孫殿卿:“盡東邊,中蘇邊境上。”

老師:“啊,勞改農場,瀋陽的老改犯,都整到那裏去了。”

我:“還有北京的勞改農場。”

孫殿卿:“老師給我們指導指導吧。”

老師:“你們都過來,看看他的畫法。”

孫殿卿:“這小子,不光能寫‘讓我們做一個光榮的園丁吧’,還有點素描基本功。”

另一個同學:“我們初中時,老師怎麼沒有教我們素描的基本知識呢!”

孫殿卿:“你畫的也不錯呀,擱哪學的?”

另一個同學:“我們家前院是棺材鋪,對於棺材頭我十分感興趣,上小學時,放學遇上棺材師傅畫棺材頭,我會一直看到我媽喊我吃晚飯。”

我:“怪不得你的花邊圖案勾畫得……”沒等我說完,孫殿卿接著說道,“很有到了人生終點的色調!”逗得大家笑了一陣子。

半年來,老師主要講了寫美術字、花邊圖案、黑板報上色彩搭配、排版佈局等等。自我感覺,猶如得到了真佛的親傳,好像念過美術學院一般,無形中眼睛裏、手指上增添了不少美術細胞。

1957年期,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杞芳在籃球場上打球之後回到宿舍,煞有介事地說道:“不好了!黑板報上發現了一條反動標語。”

黑板報是昨天剛剛寫完,難道……,我急忙問了一句,“在哪塊黑板上?”

杞芳:“在最邊上那塊黑板的邊上。”

我:“是后寫上的?”

杞芳:“是。”

聽到是別人後寫上的,我緊張的情緒有所緩和,覺得可以擺脫干係了。

早飯前,我和孫殿卿來到黑板報前,看見在黑板報花邊之外,用粉紅色粉筆豎著寫了一行明顯是反革命內容的未超過十個字的一句話,具體寫的什麼字,記不得了。我看了看地下不能再使用的粉筆頭,對孫殿卿說,“看起來是拿我們隨便扔在地上的粉筆頭寫的。”

孫殿卿:“是啊,亂扔粉筆頭,也能惹禍。”

我:“快把地上的粉筆頭收拾起來吧。”

不知道是誰急切地喊了一聲,“不行!留着破案,不要動。”

星期一下午沒有課,系黨總支把我們寫黑板報的幾個同學找去開會,並沒有提及反革命標語的事情,而是讓我們每一個人寫一份“自傳”。那個黨總支的人說,“寫自傳要求實事求是,要詳細,特別是社會關係,不要遺漏,過去沒有寫上的,要補上。入學后的思想表現,對肅反的態度,對社會主義改造的態度都要如實寫上。”

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寫自傳,讓寫就寫;更何況高考時已經寫過一次,也沒有什麼可隱瞞的事情。土改時三爺被公審(處死),鎮反時六舅被鎮壓,肅反時五叔被槍斃,無一遺漏,統統寫了上去。交上去之後,再也沒有誰過問過此事,我自己也就把它拋到腦後。

1956年蘇聯20大對斯大林的批判,動搖了斯大林(時代)在人們心中的信任感。“匈牙利事件”出現后,“裴多菲俱樂部”的影響在同學之間已經有所染漬。對運動的真理性在一些人的頭腦的隱蔽的部位畫上了問號。社會主義陣營內部的矛盾開始暴露,國內國外的朋友之間,敵我之間,意識形態的殊死論戰的狼煙已經點燃。很多同學對此都是三緘其口,而我,以及杞芳等幼稚天真,自恃耳聰目明善於觀察,思想活躍不拘泥於俗套,心無羈絆,嘴無遮攔,僅僅依倚對“裴多菲俱樂部”的報刊傳聞、一知半解,常常與周易等人“高談闊論”胡言亂語。殊不知,一張政治天網已經張開,決定我等前途命運的烏雲已經無形中籠罩在我們的上空。

“政治環境”加“黑板報上有人寫了反動標語”加“因黑板報受牽連我寫的自傳”之和,乘以沒有約束的教科書之外的胡言亂語,這個方程式的等號的那一邊是什麼,可想而知!

(2010年5月30日16:1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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