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21 連枝願
夏天因那日牽動了傷口,一連幾日都無法動彈的躺在床上。袁龍翹昏睡了那麼久,醒來后又連日折騰耗盡心血,亦睡了幾日。兩人雖都在長寧殿,但因夏天受傷,袁龍翹便搬到了隔壁的配殿裏。為了叫起方便,這裏本是給大宮女住的,地方不大。
夏天好了些便讓人將袁龍翹移回寢殿來,但他死活都不肯,最後夏天只得也搬去了他住的那間配殿。
放着寬敞舒適的寢殿不住,兩人擠在一間麻雀大小的房間裏,實在說不過去。更何況,夏天的傷每日都要換藥。這裏太小,宮女太監進進出出極不方便,常常不是碰倒了東西就是撞到了一處。於是,夏天換藥時便移回寢殿,換過葯再回來。她的傷勢本就需要靜養,如此一來,反而傷勢更重了。
夏天下定了決心,即便百般不適也從不說一個字。袁龍翹卻怎能忍心,勸她回去幾次不果,到底還是妥協與她一同搬回了寢殿才罷,只是堅持一定要分榻而眠。
多年後袁龍翹還一直記得當時夏天看他的目光,那是他第一次覺得面前這個他愛若生命的女子是個名副其實的女帝了。而她之所以會經歷這一切,皆是因他。一想到這裏他就覺得無力,一如夜裏聽到她傷口疼痛卻極力隱忍,而他連動也動不了只能裝作不知時;一如他連吃飯喝水如廁洗澡這些簡單的事都無法自理,整日只能癱坐在輪椅上時。他很厭棄現在的自己,一個廢人,徹徹底底的廢人。
於是,他更加沉默。
夏天將他的情緒一一看在眼裏,她沒有勸他亦沒有怪他,他不願說話她也不逼他,畢竟他如今這個樣子換了誰也無法一下子接受。她想給他時間和空間卻又無法真的放他離開自己的視線。只要一時見不到他,她心裏的恐懼就會泛濫成災,一發不可收拾。
朝中事務悉數交給了袁龍鱗,並讓他不必向她稟報即可自行決斷。但袁龍鱗還是每隔兩日便來長寧殿向她彙報兩日來的要事。
“袁龍騏的餘黨算是清理乾淨了,不予山是付將軍帶人去搜剿的,應該不會有漏網之魚。不過,夷族那邊不得不防,所以夏霜請命去駐守邊境。”
“也好。”夏天半靠在枕上,長發未挽,只着一件輕便的白色袍子,臉上仍舊蒼白無血色,下巴尖尖的,一雙墨玉般的眼眸顯得更大了。不過,微挑的眉峰和緊抿的唇線卻使她有着令人仰望的威儀。
“你可有看過他的兒子?”她忽然問。
“看過了,長得與夏霜很像。”
夏天感慨的笑了笑,“夏家總算有后了。”
“宇文與招娣的婚事還望陛下能賜婚。”
見夏天沒說話,袁龍鱗忙又道:“招娣並非摩尼族人,雖早前宇文設法讓招娣入了族,但族長並不認同,且一直命宇文要娶個摩尼族的女子才成。宇文不願,因此他們的婚事便一直拖着,後來又要攻打京城,一拖就拖到了今日。如今戰事已平,宇文不想再讓招娣受委屈,所以想求陛下下旨賜婚。這樣一來,摩尼族族長便不能再反對。他自己不好意思來求陛下,讓我來代求。”
“那就下旨吧,將摩尼族長召進京來,你親自去宣旨。”
“好。”
“說起來,你的年紀也不小了,按理早就該成親生子了。”夏天看了一眼坐在窗邊的袁龍翹,“你三哥嘴上不說,心裏替你着急得很,只是不想勉強你罷了。”
“此事我正要向三哥、三嫂稟告,我想娶夏雪為正妃,娶李薔為側妃。”
夏天驚訝的看着他,沒想到他應得這麼痛快,還一開口就要了兩個妃子。連一直閉目養神的袁龍翹都睜開了眼,目光銳利的直看向他。
臉上紅了紅,袁龍鱗輕咳了一聲,“夏雪一直為我默默付出,李薔亦是因我家破人亡,犧牲良多。我能做的,唯有娶了她們。”
“你娶她們是為了報恩?”夏天挑眉。
“也不全是。她們……咳,都很美。”
夏天笑:“這樣才是,你大婚時,我與你三哥給你主婚。”眸光微動,無意中發現袁龍翹正目光複雜的怔怔的瞧着她。見她看過來,一驚之下又立刻別過了頭去。
“多謝三哥、三嫂。”袁龍鱗嘴角含笑,垂眸,謝道。
夏天收回目光,正色道:“司徒敏慧怎樣了?”
“發現得及時,人算是救回來了。不過,對外仍稱她已服毒自盡了。”
“嗯。”夏天點了點頭。
“其實,不必救她。”
“當初我利用夏雨害死了司徒弼,如今就當是我還她一命好了。”
“那個……”
“嗯?”
袁龍鱗想了下,才慢慢地道:“夏雨仍被關在刑部大牢裏,要如何處置她?”
夏天唇邊抿了絲冷笑,“夏霜與夏雪怎麼說?”
“經過上次冷宮之事,他們對夏雨已然寒了心,應該不會再為她求情。”
“她在牢裏如何?”理了下頭髮,夏天趁機瞥向輪椅上的袁龍翹,他又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裏,像個沒有生命的雕塑。
“瘋瘋癲癲,一會兒大哭一會兒大笑,嘴裏總是……有些不敬的話。”
不敬的話?是咒罵她的話吧!夏天笑了笑,“既然如此,就讓她繼續呆在那裏好了。”
“就這樣?豈不是太便宜她了。”
夏天幽幽的嘆了口氣,“死,有時候反而是一種解脫,不過,活着的人要怎麼辦?”余光中袁龍翹的身子似是顫動了下,坐在那裏的姿勢更顯僵硬。
“恭送王爺!”
“恭送王爺!”
一路走出長寧殿,宮女、太監的恭送聲此起彼伏。袁龍鱗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輕輕的點頭,翩然離開。如此俊逸溫和,不知多少宮女的芳心在他的淺笑間淪陷。
腳步輕快,面露微笑,看上去正是春風得意時。
漸走漸遠,漸走漸偏。再沒有宮女、太監、侍衛,只有他,只有風,只有這一處的空落。
他終將一直緊攢着的右拳展開,掌心上血跡斑斑,已被指甲刺破得血肉模糊。
臉上的笑容終於可以收起,他向前踉蹌了兩步,攀在水邊的欄杆上,將上身探了出去。
“咚!”
“咚!”
兩聲,水面上砸出兩個微小的水渦。
他深吸了口氣,慢慢讓自己靠着欄杆站直,閉着眼,極力的隱忍。良久,才慢慢的睜開眼,除了眼底的微紅,什麼也看不出。
衣袂蹁躚,姿容俊朗,行走間腰背挺得筆直。
“王爺!”
有太監見到他,匆匆行禮。
“嗯。”應了一聲,面上已如春風般和煦,帶上了絲縷微笑。
夏天倒了杯茶,送到袁龍翹的唇邊,“要不要到床上去躺一下。”
袁龍翹睜開眼,卻沒有看她,也沒有喝水,而是低聲問:“為何要答應小七?”
“什麼?”夏天想了想,“他的婚事嗎?你不同意?是不喜歡夏雪還是李薔?剛剛怎麼不說。”
袁龍翹仍垂着眼帘,“你怎麼辦?”
“我?你到底要說什麼,我都聽糊塗了。”
終於抬起眼,卻是讓人看不分明的深凝。“他對你有情,你對他也並非無意。”
左眉梢一下子挑了起來,怒氣在眸中一沉,臉上卻瞬間綻出燦若雲霞的笑容。“你說的沒錯,我和他已約好了來世。”她低下身子,與他目光平視,近得呼吸可聞。“若有來世,我嫁給他。”
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下,沙啞的聲音悶悶的。“不用等到來世。”
“是啊,你不如現在就給我一刀來得痛快!”直起身,夏天將手中的茶盞墩在一旁的小几上,真的從身上摸出一把匕首來。
袁龍翹震動的瞪着她,這是在長寧殿裏,在她的寢殿之中,她居然隨身帶着匕首。她在怕什麼?怕到了這樣的地步。
甩掉刀鞘,夏天將匕首放進袁龍翹的手裏又一同握住他的手,一邊向自己懷裏帶,一邊賭氣道:“我的傷本就未好,這一刀下來,一定必死無疑,絕對無藥可救。你放心好了!”
袁龍翹大驚,卻使不出力掙脫,駭然之下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大吼了一聲:“小天住手!”
匕首在距離夏天腹部傷口一寸不到的地方停住。夏天手一松,匕首落地,袁龍翹的手也落在了膝上。瞪大的眼睛眼角幾欲掙裂,身子不受控制的簌簌顫抖。夏天的臉色也難看極了,微喘着氣,滑坐在他的腳邊。
“你何必攔我。一刀下去,你不需再費盡心思的安排我的人生,我也不必再煩着你,困着你,讓你不得自由。”說到傷心處,不由得流下淚來。
胸口悶痛,袁龍翹嘴唇抖了抖,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這一生我們已浪費了太多的時間,難道還要這樣彼此折磨下去嗎?”夏天將頭靠在他的腿上,語帶祈求:“我知道你接受不了自己現在的這個樣子,可是不管怎樣,你還活着。這對我來說,比什麼都重要。你怪我自私也好,怪我糾纏也罷,我都不能不緊緊的抓住你。不要再將我推給任何人,不要再為我安排什麼,今生今世我只想與你在一起。這,就是我想要的幸福和快樂!”
“小天!你,好傻!”這樣脆弱的她令他心疼無比,手指顫動想要撫摸她柔軟的髮絲,可他卻連手都抬不起。無奈而懊惱的嘆了口氣,他是多麼的無能無力!
拉過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不容他退縮的直視着他的眼睛,她柔聲道:“等小七大婚,我就將帝位禪讓給他,然後我們兩個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隱居,過我們自己的小日子,好不好?”
和這樣的自己?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連動都無法動的廢人一起生活?他心如刀割,卻不想再說出讓她傷心難過的話,唯有點頭,應了聲“好。”
夏天展顏,終於露出了真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