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時之月
兩點微弱的紅光在黑暗中閃閃爍爍,有輕微的金屬摩擦聲在寂靜中響起。
折斷的畸形長臂在冰冷的地面上緩緩蠕動,坎特齜着一口尖牙,在心裏狂笑不已。
太天真了!竟然就這樣把他丟在一邊。這是他付出了多少才得到的身軀,這具神一般的身軀,又怎麼可能這樣輕易地變成一堆廢鐵!
他艱難地挪動了一下下巴,舌頭喀拉拉地舔過一排尖牙。
齒輪——那枚賦予了他力量的齒輪還在身上,只要……
一個身影從上方的門縱身躍進了房間之內,門外的微光勾勒出他的輪廓,噢,多麼纖細,多麼誘人的身影!
只要……只要能有新鮮的血液!
他張大了嘴,銀光在銳利的風中一閃而逝。
“啊哈哈……咿哈哈哈哈!”那洞穿了凈厘胸膛的,軟鞭一樣的舌頭上,有紅寶石般的血珠滴落,甜美的味道沿着神經湧向大腦,那歪扭的狂笑終於爆發。
然而他的笑卻在下一瞬間突兀地凝固了,啪嗒一聲,那紅寶石般的珠子砸落在地上,四分五裂,那條長舌亦如陶片一樣崩裂成數段。在他和凈厘之間,一個圓陣悄無聲息地顯現。
坎特如同被攝取了神智一樣,愣愣地盯着那個半透明的圓形。淡淡的湖綠之上彷彿閃動着粼粼波光,恍惚間,圓形對面的凈厘就已經和自己的倒影詭異地重疊,猙獰的血洞在他們的胸口齜牙咧嘴。
“啊啊啊啊啊啊!”他刺耳的慘叫打破了片刻的寂靜。
“如何?”伊斯雷站在這地下房間另一側的那扇門內,感受着從尾巴傳回的戰慄,似笑非笑地說:“連騰紋都能駕馭的你,不可能不認識這東西吧。”
沨幾乎要將眼角撕裂般地睜大雙眼。在陣上波光消失的剎那,坎特的胸口驟然爆裂,而後彷彿地震引發了海嘯,周圍的空氣也被掀起了巨浪,脆弱的天花板轟然坍塌,地面上作為掩飾的沙土也隨之落下,這地下空間霎時被塵埃充斥。
伊斯雷也因此從中躍出,尾巴一松,把沨隨意丟在地面上。
沨有些渾噩地翻身爬起,好像背後的伊斯雷和空中的赫映君麻呂不存在一般,搖搖晃晃地走向了那還翻滾着塵土的方坑。那個圓陣還在隱隱發亮,碎石從腳尖前滑落黑暗,他雙腿一軟,跪坐在地,彷彿這小小的坑洞就是萬丈深淵。
他的心口很涼,似是又回到了那個晚上,剛從戰場回歸的他一身傷痕,在家中等待的卻只剩下寂靜中乾涸已久的血跡。
那個冷硬的聲音在頭頂上說:“泱家圖謀叛逆,從此以後,干之界再無‘泱’此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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響動傳來的時候,地上的碎冰正旋轉升起,鋒利的漩渦卷向烏爾奇奧拉,但後者身形一閃便讓攻擊扑了個空。
“嘖。”那爆裂聲和慘叫彷彿炸進了洛淞的心裏,急切之情已經掩蓋不住地在臉上表現出來,他將戟尖前指微向下垂,再次擺開了架勢,一邊焦急地思考着脫身之策。
誰知,烏爾奇奧拉在此時突然躍起,卻不是進攻,而是向聲音響起之處的反方向飛速掠開。洛淞幾乎還沒反應過來,他的身影和氣息就已經消失地無影無蹤。
即便覺得事有蹊蹺,事態也容不得他悠閑地疑惑下去,長戟分裂成數十片鋒利冰刃護住周身,他不敢稍作停頓地趕往凈厘離開的方向,也就是方才聲音響起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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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他的家人在激戰中的冰雷聯軍里,和敵方的三個軍團一起被轟成塵埃的那一天,他像是被絕望堵住了口鼻,幾近窒息。
濃烈的腥風和遍地的殘肢中,他看到了。
她仍然站在那裏,站在埋葬了一切的深淵之上,儘管雙手中那兩把骨劍都已殘破不堪。
飛揚的染血白髮之下,蒼白的皮膚攀滿了毒藤般的黑紋,破碎的側臉上,裸露出沾着稠血的牙齒,猙獰之至。
粗糙扭曲的骨刺從她的四肢伸展而出,蔓延着一絲絲不祥的黑色,和同樣發黑的血液一起片片碎裂跌落,跌落到骨劍之下的深淵中。
那個如同魔神降世一般的身影,鋒利,冰冷,殘酷,她會將阻礙前路的一切,挫骨揚灰。
她讓他開始了解並為之自豪的東西,已經被她親手毀滅。
記憶中仍舊清晰的一切與眼前的景象漸漸重疊。那道曾經照進了他心中的,冷冽月光啊……
坎特的嚎叫微弱下去,最終完全沉寂。圓陣上浮出六個深色圓點,在它的兩邊,兩人的身體如鏡像一般,同時從胸口開始逐漸崩潰成塵埃。
居然不覺得有多痛,還是說已經麻木了?他想。
儘管沒有沨那樣豐富的知識,不清楚身前的法陣到底是什麼,但他卻並不感到震驚或無措。其實,他早就預料到了吧,這種結局。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族長問他是否願意為家人和族人獻身的那時?抑或是說,早在他還在那深淵邊上顫抖的時候?
他太弱小,他只是盤中一顆棋,只是歷史中的一顆塵埃。
“那是沙蛛之眼,對殺死你的人起作用的覆滅咒術,凈厘。”那個聲音從上方傳來,即便多了些許沙啞,也依然輕盈而莊嚴如斯。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對嗎?所以……”凈厘掙扎着開口,話語中依然帶着刻骨的憎意,“所以,我已經是你的阻礙了,對嗎!”
赫映靠在君麻呂肩膀上的頭微微側向前方,已經失去光彩的黑瞳對準了正在死去的男孩,嘴唇仍是不見有任何動作,而那聲音已經翩然落下:“四年前……”
“你以為你的恩惠很值錢嗎!”男孩嘶聲咆哮。為什麼呢?赫映的這一句話鑽進心中,湧出的不是更深的恨,卻是刺骨的痛。
赫映毫不動容地繼續說:“四年前,‘荊羅’哈維爾的咒術將一個縱隊的地族人變成了魔獸,那隊人多數在哈維爾戰死後,經他們**師之手恢復了原樣。”
萬物靜寂,那聲音如同遺世獨立的月光,在無波的夜色中揮灑。伊斯雷嘴角掛上無奈而頗有深意的笑,剛到的風暮半閉雙眼微微垂首,他們默然而立,彷彿傾聽着久遠的記憶。
“但有一名落單的士兵,他本來可以得救的,卻在忍耐殺欲返回尋求幫助的途中,被一個小孩激怒。”
凈厘徹底怔住。
他懂了,就如四年前捨棄了那名地族人,一年前捨棄了己方的軍隊一樣,如今,她捨棄了他。那是理所當然的,不是嗎?
原來,竟是這樣簡單,只是這樣簡單。
他流着淚,用盡剩下的力氣仰頭大笑,但又有什麼能阻擋音之天柱穿透一切的聲音呢?月光照在他逐漸化為飛灰的身體上,照在他直到最後也不肯合上的眼中。
而決然的“音”不曾停滯。
“詛咒我吧,凈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