凈厘
四年來,他從來不曾忘記……
陽光穿透雲層灑落在滿目瘡痍的大地上,焦灼的味道蓋過了充斥空氣的血腥。
當惡臭的唾液淌過發黑的牙縫,從眼前那張猙獰的血火紅大嘴垂落到自己臉上的時候,男孩竟在瞬間忘記了恐懼。
十二歲,其實在冰族之中已經不被當做是小孩子了,那些曾經對他投以嘲諷的同齡人都已經相繼上了戰場,唯有他,連犧牲的資格都沒有。
自懂事以來,早就學會了對所有的嘲笑的漠然以對的男孩,從來都未曾意識到原來自己是如此地憎恨,憎恨自己的出身,憎恨自己的弱小。
剎那間就已經張大到極限的血紅大嘴吐出了一口臭氣,鑲在頭部兩側的眼球上鼓出了血絲,將映在其上的人形切割得支離破碎。
然而,就在它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下那一瞬,有什麼東西插入了那貪婪的喘息聲中,如匕首一般,鋒利得簡單幹脆。
“啪。”
魔獸的身體猛地被“吹飛”出去,連慘叫都未來得及發出,它的胸腹就瞬間坍成了肉醬,剩下的頭顱和半個身體跌落地面,抽搐了幾下,不再動彈。
站在男孩面前的是一位女性,準確來說,是一位少女。她雪白的長發有些凌亂地被草草束起,嘴角的弧度帶着女性鮮有的剛毅,無袖白袍和蒼白的皮膚上,遍佈着從戰場帶回的血腥和傷痕。
她的眼瞳是和白衣白髮對比鮮明的黑色,簡單明晰的純黑里彷彿潛伏着刀劍的鋒芒,讓人不由畏懼,又難以移開目光。
傳入耳中的聲音有着羽紗般的質感,輕盈卻又沉穩而略帶粗糙。
“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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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淞的腳步逐漸慢了下來,難以抑制的慌亂在心中蔓延。
他的能力偏重於物理攻擊,只有在沨出於戰鬥狀態下時,他才能勉強感知對方的氣場。而在一瞬間的爆發之後,沨在他的感知中已經消失了足有兩分鐘了。
距離摯友失去蹤跡的地方越來越近,他卻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狀況如何,不知道敵人是誰,不知道如果繼續前行,自己看到的會不會是……
“繼續向東北走。”凈厘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
剎那的走神間,一小片狼藉的土地進入了視野。凌亂的樹枝摻在枯葉之中凌亂四散,土壤上有一處稍稍凹陷的圓形濡濕——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景象。
不過他還是鬆了一口氣,至少,這裏並沒有他最害怕會看見的東西。
“向東北走!”背後那執拗的聲音又拔高了不少,洛淞唯有將思緒壓下,繼續趕路。事到如今除了相信隊伍中唯一的感知者以外,他已經別無他法。
接下來的路程並不算長,周圍的樹木以異常明顯的速度變得越來越稀疏,短暫的荒蕪過後,他們進入了一片金屬的“森林”。
銀色的柱狀金屬不規則地分佈在已經寸草不生的土壤上,從約兩米高的地方開始分岔出尖利的“樹枝”,它們扭曲而光滑的表面映着天邊的最後一絲光芒,閃閃爍爍,彷彿無數只火紅的眼睛,美麗又詭異。
閃光的金屬森林很快便淹沒了視野,風卷着沙塵將隱隱約約的鐵鏽味送進鼻端。難以計數的疑問湧入腦海,但情勢不可能給他悠閑思考的時間。
一陣銳利的寒意毫無預兆地襲來,洛淞眼中幽光微閃,凈厘還未來得及反應就從他背後摔落。在空中瞬間凝成的冰戟被他的雙手穩穩握住,從小腿開始,爆發的力量寸寸運至腰部和臂腕,面對突襲,他的選擇是攻擊而非防禦。
他猛力轉身,強悍而沉穩的力道注入戟尖,迅雷般刺出。然而,平穩的戟身卻突然一震,電光火石間,那張臉就已經到了眼前。
那雙眼是清澈卻看不到底的熒綠,淚痕般的紋路從下眼瞼划落臉頰,黑髮垂落在蒼白的皮膚上。
烏爾奇奧拉輕按在戟身上的手掌再一用力,冰戟頓時崩裂四散。但洛淞毫不驚慌,手掌一翻,所有的碎冰又在手上重新凝結。戟桿從背後輪過,攜着呼嘯的風從下方挑向對方的胸口。
烏爾奇奧拉上身微微後仰,面無表情地躲過了這一擊,而趁着這細微的縫隙,洛淞橫戟身前拖着凈厘飛身後退。
“抱歉了。”他輕聲對凈厘說,而警惕的目光仍牢牢鎖在烏爾奇奧拉身上。
凈厘卻沒有理會他,似乎也真的並不在意自己被摔了一下又被拖了十幾米這件事,因為他眼底執拗惡毒的恨意中,始終沒有摻上一絲一毫的恐懼或是不滿。
他有些艱難地爬起身,緩了幾口氣,竟不管不顧地拔腿沿着原來的方向衝去。
“凈厘!”洛淞驚懼地察覺,然而他無力阻攔,因為烏爾奇奧拉瞬間就又出現在他的面前。他一邊勉強地招架着空手的敵人,一邊焦急地大吼,但或許連他自己都清楚得很——一切都已是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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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名字?”問出這個問題的少女,來自他也許終生都只能夠遙望的戰場。
男孩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厘。”他如此回答。
少女凝視了他一會,終於移開了讓他愈感芒刺在背的目光。
“冰族左軍在對費斯軍團一戰取得了三萬對十萬的勝利,只是因為三十秒,費斯副督軍七人陣的一次攻擊后,到下次力量蓄滿之間的三十秒。”
男孩訝然地抬頭,他不明白她對自己說起這些的意義,也就是那個時候,男孩發現了,少女乍一看尋常之至的五官,從側面看卻很是深邃,彷彿鑲入了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緒。
“那三十秒的先機,是由天凈簾凈家的坐標鎖定爭取到的。”
男孩全然怔住。
“我只會再問你一次,”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瞳再次轉向男孩,沾有血污的蒼白側臉莊嚴得讓人難以逼視。
“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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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是凈厘!
“我是天凈簾凈家的凈厘!”他低吼着,雙唇顫抖,原本已經很黯淡的湖綠眼瞳閃動着異樣的光芒,“你還記得嗎?赫映!”
他毫不躊躇地縱身從那扇開在地上的鐵門跳入,門內的房間黑暗得伸手不見五指,他努力地睜大雙眼想要看清房間內的情形,同時右手中有鋒利的冰晶開始凝結。他抬腳,從自門外照入的些許光亮中踏入了黑暗。
然而,一心只想要復仇的男孩已將雙眼蒙蔽,他看不見同伴的擔憂,同樣地,也看不見潛伏於黑暗的毒蛇。
撕裂**的鈍響,尚未成型的冰刃從手中墜落,四分五裂。男孩擴大的瞳孔在顫抖,溫熱的血液濺入眼眶,如淚水般流下。他緩慢地,艱難地將目光向上移去。
雪白的長發飄散在涼薄的夜色中,暈染着初升的月華。即使倚靠在別人的肩上,那張輪廓分明的側臉依然使人難以逼視。
彷彿絕世的寶劍,美麗而殘酷,一如當年。
一如他從來不曾忘記的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