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情為何物(4)
練了幾日琴，正無聊間，衛皇后召我去和她一起用膳。
“自從第一眼見到妹妹，便覺妹妹與眾不同，與我甚為投緣。那日妹妹竟敢為了自己的姑媽冒死抗旨，這樣的品性令姐姐深感弗如。在這皇宮裏，能說體已話的人，實在找不出啊。所以姐姐想認你做妹妹，你可願意？”
她說得誠懇，我不禁心生同情。多少人為了她身下的這個鳳椅，爭得你死我活，而誰又知在這樣光鮮亮麗的背景後面，她的孤獨與寂寞。
我拉起她的手，親切地一笑。“姐姐若是不嫌棄，妹妹高興還來不及呢，姐姐連綠綺都割愛了，妹妹也應該有所表示。”
她面露驚喜地看着我從隨身帶的一個錦盒中取出一幅帛畫。
我攤開畫，畫中人鳳釵黑髮，臉若皓月，一雙妙目正凝神遠望，似在期盼，又似在憂思，紅唇輕抿，似語還休。
“櫻唇紅，柳眉黛，星眸若水，情深意長。
無限愛慕怎生訴？款款東南望，一曲鳳求凰。”
這隸書我練了幾日，還算工整。那日我唱這鳳求凰，眼見她震動，便知她心意。身為一個女人，誰不為這樣浪漫而直白的追求而感動？古代的女子深受禮教的束縛，很少有大膽追求愛情的勇氣和機會。身為皇后的她，怎麼能不羨慕卓文君這樣的女子？
“妹妹閑來無事，將姐姐的容貌畫了下來，妹妹畫技拙劣，只畫出姐姐的三分樣貌，望姐姐不要嫌棄才是。”皇上賞賜我的那些俗物，想來她也不缺，不送也罷。
“姐姐我真是喜不自勝。多謝妹妹！今天我才知道，原來自己有這麼美呢。”
看着她愛不釋手的樣子，我也很高興。
“姐姐的美，是一種溫婉雍容的美，如果將孝武皇后比作雪中寒梅，那麼姐姐就是出水芙蓉。”我故意提到李妍，只是想讓她明白，美麗各有千秋，無須去妒嫉和自憐。更何況，女人的容顏縱然再美麗，若不是為了最愛的那個人盛開，終將凋零萎謝，無人欣賞。
她的臉上泛上一層紅暈。看着我眼中的真誠，她微微一嘆。
“姐姐，你愛皇上嗎？”我忽然問。
她想了想，陷入到深思當中，許久，她說道：“我也不知道，曾經，是喜歡過的。可是他的心裏裝的東西太多，他喜歡的女子也很多。有時候，我會有些恨他。”
“姐姐，那日你聽聞皇上中毒，便心急暈倒，說明你愛他。沒有愛，便沒有恨。愛之深，恨之切。”
“愛之深，恨之切。”她喃喃地念着，眼中珠淚閃動。
“我遇到他時，他19歲，我17歲。”她的臉上泛起一層紅暈，宛如初戀的少女般羞澀。
“當時，在平陽公主的府里，她要我為他唱曲。平陽公主對我們一家有恩，我只是一個奴婢，自是對她言聽計從。一曲唱畢，皇上就拉住我的手不放，他說從未聽過如此清越的歌聲，並稱讚我溫婉可人。我當時見他面如冠玉，英姿颯爽，自是暗暗歡喜。於是平陽公主將我送入宮中服侍他。”
“沒想到入宮后，陳阿嬌皇后暗中對我百般刁難，其間又不斷地有新人入宮，我自見了武帝兩三次后，一年多都不曾見到他一面。我當時心冷意灰，日日以淚洗面。有一日內侍太監傳令由於人滿為患，必須遣散一批宮女，大家可自願申請出宮。我不想就這樣終老宮中，於是申請了出宮。誰料竟在那日又見到了皇上，看見他眼中的憐惜我不禁悲從中來，我也明白了他的身不由己，從而又心生希望。皇上將我悄悄安置在上林苑中后，幾乎日日來探望我。那段日子，是我最幸福的日子，只覺得，他是我一個人的夫，我亦是他一個人的妻。”
“我聽聞陳皇后一直不能生育，沒想到我卻懷孕了。陳皇后聽說后悲痛欲絕，三番五次尋死，她的母親館陶公主便對我恨之入骨。於是將我弟弟衛青悄悄抓起來，打算處死，誰知被弟弟的朋友公孫敖冒死救出，並告知了皇上。皇上於是公開重用我的兄弟，並將我封為‘夫人’。後來陳皇後任用巫女犯亂，被皇上廢了后位。在我生下長子據兒后，將我冊立為皇后。”
“那幾年，他對我萬般寵愛，我的家族也因此得到了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可是當我容顏漸衰，他便對我厭倦了。後來他寵愛王夫人，再後來是李夫人，還有數不清的美女被不斷地選進宮來。除了正式的宴會和大典，我幾乎見不到他一面。有時候，我甚至懷疑，他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也許他喜歡的，只是我年輕時的美貌而已。”
“那日宴會，我聽了妹妹的一席話，猶如醍醐灌頂，瞬間恍然大悟。愛一個人，不是為了佔有他，而是看着他幸福自己才會覺得幸福。我深為你姑媽這樣的女子所感動，也為妹妹的膽魄所折服。姐姐枉活了幾十年，自覺羞愧。”
我聽了她的一番陳述，雖只寥寥數語，卻經歷了多少驚心動魄，起伏跌宕。若是我，不見得能支撐到現在。如果我愛上了武帝，我能做到對他其他的女人不妒不怨嗎？甚至還能和自己所愛男人的新寵促膝談心嗎？我想我做不到。所以世間只有一個姑媽這樣的女子，讓我和皇后都為之欽佩。而皇后這樣看似溫婉的女子，其實有着驚人的堅強與隱忍。
我拉起她的手，真心地道：“姐姐太自謙了。眼看着自己的夫君在自己的眼前寵愛別的女子，這麼多年來姐姐的痛苦與寬容遠非常人可比，姐姐能認我這個妹妹，如此胸襟又豈是妹妹能比得上的？我們同為女人，又怎會不了解這份感受。妹妹只希望姐姐能放下過往，為了子女快樂地活下去才是。妹妹聽聞太子仁德孝義，真是為姐姐高興呢。”
衛皇后聞言，已是珠淚盈睫，她握着我的手，道：“能認識妹妹，真乃此生之幸。改天定讓太子認了你做姨母，我們好好聚聚。”
我微笑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