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瑞文索爾【3】

60瑞文索爾【3】

?戰爭是什麼呢?

不是故事書裏頭舉着劍的俊美英雄,美麗絕倫的公主,偶爾出現的兇猛巨龍,穿着亮閃閃鎧甲的勇敢的士兵,顯示出主人公才智的計謀,願意為偉大的理想付出生命的年輕人……不是這些,遠遠不是這些。

也不是王國召集令中的榮耀、財富、權勢,大批可以充做奴隸的俘虜,收繳來的戰利品,被奉獻得來的富饒的土地,滿腔的熱血,被討還的仇恨……不是這些,遠遠不是這些。

更不是那些被官員們記錄下來的數字,那些保留在羊皮紙上冷冰冰的描述,那些借鑒,經驗,教訓,一道道的昭告同聖旨,喜訊傳來時豎琴優美的音樂,鈴鼓歡快的擊打,聽聞潰敗時宮廷中壓抑的氣氛以及一杯排憂解難的酒……不是這些,遠遠不是這些。

那是墳墓。

是年老的母親們。

翹首的妻子們。

失去父親兄弟的孩子們。

是墓碑,是腐朽。

是流淌不完的眼淚。

是獨腿的老邁的士兵回憶時的恐懼。

是勝利抹消不掉的傷口。

瑞文索爾要從何處知曉這些呢。

她長在高塔里。她被她的老師無名氏精心呵護與疼愛。那優美平靜的鄉下地方,人們每天都是那樣快活無憂,她只見過善良的,沒有見過邪惡的。

後來她離開老師身邊,敲着她的小銅鐘,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任何事情能夠難住她啦。她擁有力量,但是在許許多多的人眼裏她從不會正確使用她的力量,她簡直是在暴殄天物呢!

她總是用自己所擁有的去換取自己想要得到的。她敲着小鍾,她唱着歌,即使在危險面前她也永遠那麼地快活。

她就是那高高的塔上的小女巫呀。她學習了奧術,但是卻像每一個普通的小姑娘那樣那麼善良,又純白無垢。

她怎麼能夠適應高塔之外的生活呢。

瑞文索爾啊,她總是願意付出比得到更多。就連面對那個被黃金的邪術侵佔了軀體的國王的時候,她心底的悲傷也比憤怒更多。可憐的人啊!瑞文索爾曾經每一天都為那位國王唱歌,她希望她的歌能夠喚回國王的良知,喚回曾經輝煌又令人嚮往的黃金帝國。

她變成黃金的雕塑,不願意看見這個國王最終在他自己的詛咒中滅亡。

瑞文索爾是那樣善良,她的心又是那樣軟弱。

她清醒過來的時候撲進老師的懷抱里。她為那國王感到惋惜,她將這惋惜悄悄地藏在心底。

她是那樣軟弱,又是那樣堅強得不可思議。

正因為旁的人都沒有她那樣一顆水晶一樣的心,所以便沒有旁的人會了解她奇特的舉止言行。

她是知曉的。

所以王后瑞文索爾將這些悲傷掩蓋在她歡快的笑容底下。

就好像薔薇去世之後瑞文索爾只是在夜半醒來為自己疼愛的小女兒唱一支曲子,偷偷地看看她在冥府伊甸生活的景象。

就好比,有誰會知曉呢?瑞文索爾為黃金的國王立過一個小墳墓,她會讓自己的小鍾在墳墓邊上唱唱歡快的曲子,她希望那國王的靈魂能夠最終輕盈起來,飛向亡者的天堂。

人們會說,瑞文索爾王后她是多麼快活,又是多麼善良。

但人們也會說,瑞文索爾王后,她的心還像個孩子似的吶。

她的心像個孩子似的。

她的心是水晶做的。

她沒法像旁人那樣將落在其上的灰塵接納進自己紅色的血液里。

她的水晶心呀,被那些塵埃覆蓋,這負擔多麼地沉重,沉重地在旁人都不知曉的情況下,她覺得自己想心馬上就要碎裂了呢。

誰能感覺到她的悲傷呢?

誰會知道,無垢的王后瑞文索爾,她是連一點點欺騙與惡意也承擔不了的呀。

瑞文索爾是那樣善良,又那樣軟弱,是那樣堅強,又那樣脆弱。

她以冥府伊甸的景色來麻痹自己的心靈,她用窺探人間的眼睛不該窺探的東西來消耗自己的壽命。

最終她跟着愛她如同愛自己的眼睛那樣的老師無名氏離開了宮廷。

她離開自己愛的那些人們。

離開她深愛的,又令她失望之極的國王賽羅倫。

“回去高塔吧我的愛徒。那裏有你的朋友,有你喜愛的奧術的書籍,有你還沒有織完的花邊兒,有你栽種下的野薔薇。”

瑞文索爾——她的形象已經顯得如此老邁。她傴僂着身軀,皮膚上遍佈皺紋,只有她的聲音還是那樣年輕好聽。

她撫摸着自己手指頭上的戒指。那是一朵樸素的小花編成的。她令它多年來都不曾枯萎凋零。

……瑞文索爾呀。

“我想去看看。”她說,“高塔之外,宮廷之外,那到底是什麼樣的世界。”

瑞文索爾像個老態龍鐘的婦人一樣蹣跚地邁出自己的腳步。

她離開精心呵護着自己的老師。

她離開也一樣深愛她庇護她的丈夫。

她離開了高塔。

——然後她看見了戰爭。

···

在沒有任何一條道路可以到達,連時間也停滯的地方,曾經的人間伊甸酣眠着。生命的水源早已離開伊甸,形成人間與冥府之間的寬闊河流。地上的花,樹間的果實,永遠不會凋零墜落也永遠不會成長。居住在其間的人永遠不會衰老也永遠不會被疾病纏繞。

獨角獸邁着優美的步履在湖邊散着步,偶爾互相蹭蹭犄角,或者邁動那纖細美麗的長腿跑動兩步。

一切都是那樣輕柔,帶着夢境般的甜美。

人魚趴伏在水中光潔的巨大白色岩石上。

他墨色的長發鋪展着,隨着水波輕柔流淌。

一面由水流形成的巨大鏡子懸浮在寬闊的水面上方。鏡中,穿着灰舊破敗斗篷的老婦人傴僂着身軀在戰場中穿梭。

騎兵們催動身下矯健的馬匹向敵人發起衝鋒,在號角聲中那些第一次騎在戰馬上的年輕人微微顫抖,但他們手上的長矛沒有一丁兒的偏移。

一邊害怕得哭泣,一邊勇敢無畏地沖向死亡。

這景象是多麼使人敬畏。

老婦人就像一抹灰色的幽靈一樣。她也許正是死神的使者,每當她在焦土與鮮血中停下,一個飽受折磨的生命就要離開人世。她緩慢地行走着,同這個令人畏懼的戰場如此格格不入。

然而誰也沒有發現她。

——只有能夠看見死亡的眼睛才能看見她。

一雙手拽住她那破敗的斗篷。

一雙藍色充斥着痛苦與恐懼的眼睛望着她。

年輕人的胸膛被長矛貫穿,木屑扎在他的身軀里,肺腑的傷口令他無法再開口說話。帶着泡沫的粉紅色的血液不斷從他的口中湧出來。

是痙攣與疼痛使得他在生命終結時還有這樣大的力氣,幾乎將那件灰撲撲的斗篷攥出窟窿來。

“你叫什麼名字。”死神的使者在他身旁跪下。

這年邁的婦人有一雙彷彿枯骨的蒼老的手,但她的聲音卻像少女那樣輕盈又溫柔。

這痛苦的靈魂回答她:塞西。

“這是一個好名字。”老婦人擦拭着年輕人臉上的汗水與污濁。那真是一張年輕的面龐,即使被稱為孩子也無償不可。帶着少年特有的圓潤與稚氣,一定開朗愛笑。“它意味着勇氣。”

塞西的胸膛劇烈地起伏着。他的喉嚨發出喝喝的響聲。這具軀體破敗不堪,就像老鐵匠更換下來的陳舊的風箱。

“那沒有什麼好害怕的。”老婦人握住年輕人的手,取出一隻陳舊寒酸的小銅鈴。這隻銅鈴在她輕微的搖晃下忽然變成了一把沒有琴弦的豎琴。而老婦人用另外一隻手撥動起那看不見的琴弦來。

她唱起歌。

那是除了邁向死亡的靈魂以外誰也聽不見的歌聲。那歌聲在空氣中細細盤旋着,組成一架精巧別緻的軟梯。沉重的靈魂攀附在梯子上。疼痛與恐懼在向上攀登的過程中漸漸消失了。它重新變得輕靈而潔凈。它向唱着歌的婦人點頭致謝,然後消失在敞開的冥府之門中。

老婦人為那失去生命的軀體合上眼瞼。

她繼續邁着蹣跚的步履遊走在戰場中。

像個灰色的幽靈。

是死神派來的使者。

她彈奏着僅有看見死亡的靈魂才能聽見的曲子。

每彈奏一次,她的皮膚就更加鬆弛,她的身軀就更加傴僂,只有她手上那樸素的小花編成的戒指永遠那樣新鮮。

那彷彿是她身上唯一屬於人間界的東西。

——鏡面慢慢碎裂開。

水流的漣漪將那鏡中景象一一掩蓋。

人魚抬起頭。他漆黑彷彿夜空一般的眼睛盯着明亮的光中走出來的人,彷彿手工繪製般美麗的眉毛微微蹙起。

欺詐師看着那雙漆黑的眼睛出神。

“你的眼睛不同了……”

“嗯?”

欺詐師聳聳肩,然後俯身托起人魚俊美的面龐,在他淺淡柔軟的嘴唇上親吻了一下:“征戰、殺戮、流血、榮耀、死亡——還有傷痛。這些有什麼好看的?”他將人魚抱出水來,“我們可以來做一些更有趣的事情。”

人魚對那些更有趣的事感到興趣缺缺。他翻身滑下欺詐師的手臂。美麗華貴的藍色魚尾在落地時就變成人類特有修長有力的雙腿。他從伸展到面前的無花果樹枝上摘下一枚葉片,用手指輕微劃過,葉片就變成一件看寬大的長袍。

人魚將長袍披在身上。

他在無花果樹向地面隆起的樹根上坐下。一本厚重的書籍在他腿上攤開,他用纖長白皙的手指翻動書頁。每一個動作都是那樣優美自然,彷彿這個世界上除了這雙手以外就沒有別的任何人再配得上這個動作了。

“你的弟子瑞文索爾,她創造奇迹卻要為此付出性命。怎麼,無情的欺詐師,冷酷的惡魔,我以為她是你的眼珠子。”

“我以為你是明白的。跟靈魂相比肉軀微不足道。我放任她傷害自己,是因為我知道她的靈魂只有這樣才能像鑽石被切割磨礪后那樣美麗。”

欺詐師也在無花果樹的樹根坐下,他摟住人魚纖細的腰肢。

“她只願付出卻不願取得,我沒法教導她這一點。這隻有她自己才能學會。我能夠為她做一切,但惟獨在這件事上我不會幫她。”

人魚又翻過一頁書。

“人間與冥府被生命的巨河環繞,靈魂要淌過那條河流才能到達彼岸進入冥府的門扉。而你的弟子瑞文索爾竟能將冥府的門開到人間界。你給我的書中可從沒有記載這種奧術。”

“我的弟子,瑞文索爾,”欺詐師嘆息着,托起人魚翻動書頁的右手親吻,“是她創造了奧術,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奇迹是她不能實現的呢?”

“她是誰?”人魚發問。

欺詐師看了人魚一會兒。他托着下巴沉思,然後露出笑容:“從來沒有問詢答案卻不付出報酬的呢。”

人魚於是在欺詐師嘴唇上親吻了一下。

欺詐師舔舔嘴唇,說:“冥府與人間的界限被重新劃分的時候,奧術的主人耶和華將自己的靈魂填充進空洞。他的弟子與孩子伊斯塔爾不願父親的靈魂永遠消失,所以進入冥府用自己的力量填充了冥府的世界。但是耶和華的靈魂已經經歷過一次轉生,早已沒有耶和華的印記,並且伊斯塔爾也晚了一步,那靈魂還是碎裂開來。靈魂的碎片在生命之水溢出而形成的洪水中漂泊,後來孕育出了能夠使用奧術的人。瑞文索爾就是其中之一。我尋遍人間世界,暫時只找到她一個。她的靈魂誕生於耶和華,她是萬法匯聚之身,除了時間她能夠掌控世上的一切奧術。”

人魚用他美麗的手指撫摸書頁上面瘦長的字跡。每當他這樣做時總會有一種既懷念又難過的情緒湧上心頭。

——這是奧術之父耶和華留下的手稿。

人魚花費無數個晝夜苦苦思索,但是卻找尋不到絲毫關於耶和華的記憶。

“我似乎認識那個叫做伊斯塔爾的人。”

欺詐師聳聳肩。

“伊斯塔爾,”人魚說,“我從鏡中看見他。我覺得憐惜他,思念他,也喜愛他。如果瑞文索爾是你的眼睛,那麼他就是我的眼睛。”

欺詐師把人魚撲倒在身下:“那你有沒有想起我?”

人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人有着萬王之王亞當的教導,他們傳承來自伊甸的知識。而深洋之下,人魚的智慧尚在孕育之中。欺詐師厄洛伊斯,我的王國從何而來,我的子民從何而來,我的都城與衛兵,長老與祭祀,妹妹們以及父母與親人——你說給我的故事中繁榮的海底王城從何而來?”

欺詐師與人魚的左手五指相扣,他在人魚耳邊說:“既然你稱我為欺詐師,稱之為故事,這說明你心中早有答案。”

“瑞文索爾是耶和華靈魂的延續,那我是誰?”

“你只是一個囚徒。”他親吻人魚的嘴唇,撫摸人魚的肌膚,將那件光滑的寬大長袍從人魚的身軀上退下。

人魚並沒有掙扎,只是用那雙黑夜般的眼睛注視着他。

欺詐師的神情顯得有點猙獰。

他的樣貌平平無奇,但他的眼睛卻如此深邃幽暗吸人視線。彷彿他的一整個靈魂都注進這雙漆黑的眼珠子裏。

他毫不憐惜地進入人魚的軀體,人魚卻連眉毛都沒有皺起一下。

人魚並不在乎這些。

他漸漸地熟悉情|欲與他身上的這個人。

而這種熟悉似乎並不來源於伊甸歲月的疊加,更好像來自於他自己的那些丟失的記憶。

就像時間的河流奔嘯翻滾,所捲起的那些來自於上流的泥沙。

人魚沉迷於這種感覺中。

而欺詐師挺動着身體,在高|潮來臨時咬住人魚白皙的脖頸。這令人魚覺得有些疼痛了。他抬起眼睛注視着欺詐師。

這個面孔平凡無奇,卻有一雙令人驚嘆的眼睛的男人。

——這一剎那,人魚竟覺得他十足艷麗。

彷彿在記憶之中,他就該有這樣一幅樣貌。

欺詐師忽然捧住了人魚的臉。他吻上那雙色澤淺淡又唇形單薄的嘴唇。他喘息着在彼此的唇舌間說:

“只是個囚徒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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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童話]空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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