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童子22
?那之後,酒吞童子收下了白山主的領地,又賞賜了這次有功妖魔,這些事就不多提了。
茨木和烏鴉丸打敗了白山主的事情也很快就在鐵鑄之城中傳開。不過茨木受了傷,一直昏昏沉沉地,一天裏面清醒的時間非常少。
最大的功臣傷重沒有痊癒,慶功的喝酒大會就只是簡單地辦了一場,大家都在等待茨木醒來之後好好慶祝。
這期間,綿津少童一次也沒有去看過他,而是認真地守護在同樣受傷的金熊童子身邊。
跟白山主對峙的時候,金熊童子一直保護着無面男,無面男也拿出不要性命的架勢在危急關頭守護在金熊童子身邊,這份情感讓金熊童子衝破了心裏的執念。
金熊童子,曾經戀慕着名為藤原種繼的男人,但是最終被藤原種繼離棄。
心裏的苦戀將他一分為二,使他成為妖魔。
他的半身附着在金熊面具上,每夜化作藤原種繼的樣子來與他歡好。
他的眼裏看不見別人。別人也無法通過面具的遮擋再看見他。
夜晚發生的事情他自己並不知道。白天的他忍耐着對藤原種繼的思念,這種思念在夜晚變成更加熾烈的慾念。夜晚前來相會,歡好之後就失去蹤跡,一天一天地,金熊童子在幻夢中忍受着煎熬。
終於,在遇見無面男的時候金熊童子的心鬆動了。
被白山櫻所吸引着前往,遇見了那個跟藤原種繼無比相似的男人。
如果人能夠從黃泉歸來,那麼這一定是藤原種繼回來了。
越是相處就越是熟悉,金熊童子視線無法再從無面男的身上移開。
一切想到的事無面男都能夠給予回應,是他吧,是他回來了吧。
終於,戰戰兢兢地提出了邀約,那個夜晚,無面男來訪了。
彷彿回到了父親尚未接任天皇之位,他自己僅僅是個公子的年紀。與藤原種繼在春櫻綻開的日子相遇,僅有一次地,肢體交纏。
曾經定下過那樣的約定,日後再來延續這份戀情,但卻像女子一樣被無情拋棄了。
現在回來了吧,懷抱着這樣的心情,再一次相戀了。
所觸摸到的並不是藤原種繼的幻影,不是夜晚那個會化作藤原種繼的半身妖魔,而是真正存在的人。
將那份愛戀完全投注到無面男的身上,認定他是從黃泉回來的藤原種繼,無比幸福,但也漸漸地察覺不安。
無面男並不承認自己的身份。
“我並不是你心中所想的那個人。”
最初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金熊童子很有把握地認為那是因為從黃泉歸來而忘記了往事罷了,但是越是相處,這句話就越像是扎在喉口的魚骨一樣。
——如果是種繼,他是不會為了我說這樣的話的。
——如果是種繼,他是不會為了我做這樣的事的。
與藤原種繼如此相似,但是又做着藤原種繼不會做的事情,金熊童子無法再欺騙自己了。
那並不是種繼。
在無面男擋在自己面前,願意為自己死去的剎那,金熊童子終於完全戳破了心中的執念。
藤原種繼只會為了那個人做出這樣的事。而為我做出這樣的事的人是無面男。
面具碎裂了。
因為藤原種繼而誕生的妖魔被無面男殺死。
——人是因何而變成鬼呢?
——消除了那份執念之後還能夠變回人嗎?
終於取下面具的金熊童子變回了人類。
俊美優雅,寬仁廉潔,心沒有被鬼吞噬之前,曾經是個受人愛戴的男人。
捲入長岡京遺棄的罪案中,後來在流放途中含恨而死。
這個男人正是早良親王。
早良親王在春日白山櫻綻開的時節蘇醒了。
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的碧藍無雲的美麗的天空。白山櫻繁密的花枝擁擠在視線一角,微風吹過的話,花瓣與香氣一起飄蕩了過來。
被人像是珍寶那樣擁在懷中,早良親王握住摟着自己的那隻手。
“無面男。”
無面男依靠着外廊的廊柱坐着,早良親王就躺在他的懷中。
“是我。”
“今年的白山櫻開得很早。”
“嗯,春日就綻放了。但綻放的只有這一株。”
鐵鑄之城因為建築在大江山上的緣故,氣候要比其它地方都更加寒冷。
雖說已經到了春季,但是山頂的積雪還沒有消融。
以往櫻花是不會這樣早綻放的。
“從白櫻之院中將它移來了。”無面男那僅有一枚貓睛石替代眼睛存在的面具上,彷彿露出細細的溫柔的笑意。
這是早良親王曾經提到過的事情。
兩人是因為那株白山櫻結緣,所以曾經說過要將那株白山櫻移栽到楓之院中的事情。
早良親王坐起來,握着無面男的手:“把面具摘除吧。”
無面男沉默着沒有回答。
“我知道的,無面男是個溫柔的人。”早良親王用那雙金色的眼睛看着無面男,“我一直叫着藤原種繼的名字,這一次想要叫你的名字。”
“我……”
早良親王微笑起來。
他是個溫柔文雅的男人,笑起來的時候好像暖融融的春光。
“你心裏在想什麼,我是知道的。窺探人心的能力我也擁有。”他將手放在無面男的左邊胸口:“你的心我是明白的。”
無面男垂下頭。
“我的真容已經給崇道陛下看過。”
——崇道天皇正是桓武天皇之後對早良親王的追封之號。
然後,他握着早良親王的手,把自己臉上的面具摘了下來。
那是一張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美麗的臉。
在夜晚時會發出輝光,白天的時候也讓周遭一切景物黯然失色。
早良親王撫摸着那張美麗的面龐:“雖然見過,但是再次見到才真正明白這種美麗。”
戀慕着他人的人,再美的景色也不會讓他停留。
曾經見到那張絕色面容的時候,心底思念着的是藤原種繼。
這張天底下無人可及的美麗面龐只有一個人永遠比不過,那就是他人心中所戀慕的那個人。
而現在,驅逐了心中名為藤原種繼的鬼,早良親王真正認識到了眼前人的美麗。
“我知道你曾經是明輝殿,你的名字是……”
“我叫做……梅利思安。”
“梅利思安。”早良親王輕聲地念着這個怪異的名字,然後向綿津少童附身過去,“梅利思安……無面男。”
他親吻着綿津少童清冷的淺色嘴唇。
十分柔軟,流露出潔凈的水的氣息。
“無面男……”
——一直叫着藤原種繼的名字,這一次想要叫你的名字。
然而親吻着眼前這個人的時候,早良親王所叫出的並不是他的真名梅利思安,而是無面男。
因為他明白,屬於自己的不是梅利思安。
早良親王是個專情的人。他並不為美色所迷惑,心中只有自己的戀人。在他的心中,所戀慕的那個人並不是有着無人可及的容貌的梅利思安,而是與他心意相通,帶着無面面具的無面男。
“你的眼睛,看不見吧。”
他捧住綿津少童的面頰,然後用手指摩挲薄薄的眼瞼,然後輕柔地親吻。
“是……”
“那天晚上你說的話我聽到了。”
是指“你漸漸愛上的無面男,並不存在”這句話。我並沒有睡着。
綿津少童露出苦笑:“在茨木身上這樣的事已經發生過一次了。”
“無面男是個溫柔的人,你的心我都知道。”早良親王又一次說了這種話,“你的內心我有時能夠看見,有時又不能看見,但是你的心我都知道。那天晚上我看見了你的心。你知道我醒着,是故意說給我聽的。”
綿津少童的笑容顯得更加苦澀了:“崇道陛下……”
“像是無面男這樣的人,即使想要不被吸引也做不到呢。”他擁住綿津少童的軀體,“驅逐了名為藤原種繼的鬼,又住進名為無面男的鬼可怎麼辦才好。”
綿津少童也同樣擁住早良親王的身軀:“那樣的事情是不會發生的。”
——因為崇道陛下是個溫柔的人,所以……會原諒我。
這句話並沒有說出口,但綿津少童知道早良親王確實“聽”到了。
“將這份溫柔給我,非常感謝。”
“溫柔的是你。像是燈火一樣,十分溫暖,所以讓人像是飛蛾那樣不惜性命也要相遇。”他將臉埋進綿津少童的胸口,“明天就動身吧。”
“崇道陛下你……”輕輕撫摸着早良親王的頭髮,綿津少童苦澀的笑容無法退去。
“也叫我早良吧。”早良親王微笑着抬起頭來。
——為什麼要到鐵鑄之城來,為什麼要成為明輝殿,為什麼要成為無面男,之後又要做什麼,綿津少童明白,這一切早良親王已經全部都知道了。
“早良。”他這樣叫着早良親王的名字。
“是。”
第二天兩人就離開了鐵鑄之城,向著南方而去。在平安京稍作停留,又繼續前行。
一路上早良親王說著,這裏我曾經駐留,那裏的寺院我曾經呆過,此處曾經做過一首和歌,彼處正是我被幽禁之地。
到了河內國的時候,恰好是個望月之夜,兩人在高瀨橋飲酒賞月。
“這裏正是與酒吞大人相遇,承蒙大人恩惠,將我攜帶身邊的地方。”
綿津少童靜靜地坐在他身邊。
“真是懷念啊。”早良親王感慨道。
然後又拐回山城國,去看了被遺棄的長岡京,在這個地方,藤原種繼在月夜被殺。
同樣也沒有停留很久。
第二天就上路了。
一路上櫻花盛開了,無比美麗。
兩人騎着寶駒,當天的夜裏就到了位於大和國內被廢棄的平城京,夜晚的時候進入了東大寺。
十分寂靜,僧侶都已經入睡了。
在盛開的夜櫻之下卻有兩個人在下棋。
正是那種從唐舶來的被稱為圍棋的遊戲。
“哥哥,種繼。”早良親王呼喚着兩人,走了過去。
不是在桓武天皇的陵寢,不是在藤原種繼死去的地方,不是在平安京或者長岡京,而是在平城京的東大寺重新相遇了,因為這個地方正是三人初遇之處。
“是早良啊。”桓武天皇——所顯露出來的是年輕時期仍舊是山部親王時候的樣貌,向著弟弟招手招呼他過去。
“是我。”早良走了過去。
藤原種繼向他行禮。
三個人誰也沒有說多餘的話。
不,與其說是三個人,不如說是一個人與兩個鬼。
牽挂着早良親王,所以兩人都沒有前往黃泉。
桓武天皇拉着早良親王的手,讓他在自己身邊坐下,然後苦惱地指着棋枰:“這種遊戲早良是會的吧?”
早良親王溫柔又無奈地笑着:“是。”
桓武天皇欣喜地說:“快來接替我。學會之後就從來沒有贏過種繼。”
“因為哥哥是不擅長這種事的。”
“真是的。”桓武天皇裝作不快地揉着早良親王的頭髮。“是因為等待的時候種繼總是一個人下,看他可憐所以才學的。”
“是是。”早良親王一邊說著,一邊快速地落着子,原本呈現敗勢的棋局很快就被扭轉了。
“果然這種事還是應該交給早良啊。”
“哥哥有自己擅長的事,那是我比不上的。”
桓武天皇看着早良親王,兩人一起微笑着,然後互相擁抱在一起。
不需要說更多的話,彼此相見的時候想要說的話就已經都知曉了。
無論是哪種怨恨都在漫長的時間裏消磨一空,剩下的只有最初美好的回憶。
夜櫻隨着微風飄落。
是個美麗的夜晚。
“那麼,我們就走了。”
桓武天皇握着早良親王的手。
“不久之後我會趕上你們的腳步的。”
“饒了我吧,早良還是晚一點出現才好。我想要跟種繼單獨相處。”
藤原種繼靦腆地咳嗽了一聲。
三人一起笑起來。
桓武天皇掏出了一枚瑩白髮光的東西交到一直站在一邊的綿津少童的手上。
綿津少童帶着無面男的面具,因為答應早良親王這幾天以無面男的身份陪伴在他身邊。
桓武天皇說:“請把這個交給酒吞童子。非常感謝,因為他所以我才有機會恕罪。”
綿津少童點頭,把那東西收好。
他看出來,那其實是一枚卵。
“種繼,我也有東西給你。”早良親王從口中取出一樣東西。是金熊童子的面具。面具遞到藤原種繼的手中的時候就變成了心臟。
“還給你。”
“多謝。”
“請走好。”
“是。”
“哥哥就拜託了。”
“是。”
藤原種繼與桓武天皇朝早良親王與綿津少童揮着手,然後並肩離開了。
兩人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真是個美麗的夜晚。”
“嗯。”
“這樣的夜晚告別的話,日後回憶的時候也會覺得離別是一件美麗的事情呢。”
“早良……我可以一直陪伴在你身邊。”
“把這個面具送給我吧。”早良親王對着面具上嘴唇的方位親吻了一下,然後把面具從綿津少童的臉上摘了下來。“屬於我的是無面男。”
——那一天,摘下無面男的面具,見到那張臉的一瞬間就明白了。屬於自己的是無面男,不是叫做梅利思安的美麗男人。
“我是個專情的男人,愛着無面男,就無法再愛上梅利思安了。對不起。”
“早良……”
“而且梅利思安也太優秀,我是無法獨佔的。我的嫉妒之心很重,這件事絕對不能容忍,所以,只好放棄梅利思安了。”早良親王捧着那個面具,將它貼在自己的胸口,“在我心裏無面男是存在的。那些記憶全部都是真的,並不是像藤原種繼那樣出於我的幻想。他是我的戀人,所以以後不要說無面男是虛假不存在的這樣的話,我會生氣。”
“……好。”
“那麼,無面男我就帶走了。”
早良親王轉身離開了。
一瞬間,綿津少童想要追上去。但是最終沒有邁出腳步。
夜櫻綻放着。
望月之夜的第二天,月光仍舊十分明亮。
眼前是彷彿夢幻一般的美景。
在這樣的夜晚離別的話,回憶起來的時候也會覺得甜美吧。
“再見,早良。”
綿津少童望着早良親王的身影,直到他消失,然後跨上寶駒想着鐵鑄之城的方向策馬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