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童子9
?新月的雪夜之後,綿津少童果然就不再前往攀花殿去了。
甚至連從前不時談論起那個人的行為都沒有了。
“是在幹什麼?”
過了那麼幾天之後,連酒吞童子也覺得奇怪起來。
“呵……您也是介意的呢酒吞大人。”
“誰會介意!”酒吞童子惱火地晃動着身體,“先把我放下來再說!”
“那可不行,萬一大人又去食肉呢?”
“……誰會去。”酒吞童子嘟嘟囔囔地說。
實際上下午的時候跟手下們一邊烤火一邊喝酒,確實說起那件事。童子的肉比較鮮美啦,女人的肉別有風味之類的……這種話題再正常不過了。
只是談論而已,又不是真的會吃。
“喂,快放我下來!”
酒吞童子左右搖擺着,使得懸挂他的梁發出了吱吱呀呀的聲音。
“做錯了事就要懲罰,不知道反省可不行呢。”綿津少童憂慮地說,“酒吞大人請一定理解我的苦心。”
酒吞童子沉默了。
倒不是因為看見綿津少童的樣子所以不想讓他難過,而是因為嘴巴又被鏈子勒住根本無法發出聲音。
想要生氣地晃蕩來製造噪音,結果馬上就被裹成了繭子。
就那樣待了一整夜。
夜晚中,綿津少童就就點着燈,坐在殿內跟茨木玩一種據說是從唐渡來的叫做圍棋的遊戲。
綿津少童噙着細細的笑意,每當茨木想到絕妙的一步落子然後抬頭看他時,他也總是溫柔地回望茨木,像是鼓勵茨木說:“不是很不錯嗎!”
茨木就覺得愉快極了。
晨光微露的時候,茨木已經蜷在綿津少童的懷中睡著了。是在下棋的時候頭一點一點地,綿津少童伸出手對他說:“茨木。”
他就迷迷糊糊地走過去。
畢竟是個還未割發的童子呢,困意襲來時什麼都忘了。
就那樣拉着綿津少童的衣袖,嗅着細細的白山櫻的花香以及海潮的涼意,做起夢來。
一定是因為就在最為敬愛的大人的懷抱中,所以做夢的時候嘴角也帶着笑意吧。
晨光微露的時候綿津少童把酒吞童子放了下來。
酒吞童子轉着脖子,活動着身體,渾身的骨頭髮出咔噠咔嗒的聲音。
“可惡!”
他惱火地說。
綿津少童將細長的雪蔥一樣手指豎在唇前:“噓,正在做夢呢。”
酒吞童子哼了一聲。
不聽話的話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呢。
雖然惱火得不行,但還是不敢違背綿津少童的意志。
綿津少童拍拍身邊,酒吞童子就坐過去了。
窗外的雪色格外耀眼。
如霧的遠山之中,太陽漸漸顯露。
明亮的金子一般,讓人不由自主眯起眼睛。
茨木忽然翻了個身,面孔就朝向酒吞童子了。
那副睡得十分舒服的樣子實在讓人不高興。
酒吞童子伸出手戳他,卻不知怎麼地被茨木抓住。
“真是討厭。”他想把手抽回來。
綿津少童斜着眼角:“是你非要挑釁他不可。”
他這麼說著忽然把茨木放到了酒吞童子的懷中,他自己卻站起來,籠着袖子站到窗邊去了。
白雪的輝光泛到他貌美的臉上,下一刻彷彿就要同這輝光一道升到天上去似的。
“喂喂!”酒吞童子想要把茨木從懷裏扔開,鎖鏈卻又悄悄地爬了出來。
“真是的。”他不高興地老實抱着茨木不動了。
這童子在睡夢中又翻了一次身,將臉埋進酒吞童子的腹中。酒吞童子不知不覺就化出了鬼相,茨木就舒舒服服地睡在他龐大的懷中。
“與人親近,也是件愉快的事情吧。”
站在窗邊的綿津少童說道。
酒吞童子咧開嘴:“我所期待的可不是這種親近呢。”
“姿容俊麗,性格柔軟的男子正是你心中所愛吧。”
“所以這個童子可不能幫你固寵。”
“那可真是遺憾吶。”綿津少童笑着搖搖頭,“我聽說桓武天皇的弟弟早奈良親王與他的兄長十足相似。”
“死去的人要提起來幹嘛。”
“啊,只是隨口說起來罷了。畢竟早奈良親王的鬼魂在平安京作惡一事可是非常有名的呢。雖然知曉那是大人您的把戲,可還是難免想到,如果那樣一位男子,成為了惡鬼,可怎麼辦才好呢。”綿津轉過頭來,星夜般朦朧的眼睛幽深地注視着酒吞童子,“人心還真是可怕啊。”
不明白他為什麼發出這樣的感嘆,酒吞童子說道:“喂,可以把他弄醒了吧,我也餓了。”
綿津少童俯□,輕輕揉着茨木的頭髮。
他稍微轉頭,就恰巧在酒吞童子耳邊說:“聽說大人您被弘法大師封印之後,桓武天皇曾經這樣問弘法大師:‘種繼是在他腹中吧?’弘法大師回答說:‘藤原大人正是在此鬼腹中。’‘能夠取出來嗎?’‘可以,好好地藏在肝子裏呢。’弘法大師破開您的腹,取出一枚卵,後來從卵里孵出了藤原種繼。”
“那又怎麼樣?”
“我是來給大人稍許慰藉的。”綿津少童的視線落進酒吞童子的眼睛裏。
“早就說過了。”酒吞童子的神情顯然是在說著‘倒不如說是來折磨我的’。
綿津少童輕柔一笑。他伸出手,拉開被茨木壓住的酒吞童子的單衣,然後手指撫摸上一道傷痕。
那是位於腹肋一側,被利刃劃開的傷口。
“就是這個吧。”他說道。“我可沒有聽說過被鬼吞下的人還能夠復生的。聽到了這樣的傳聞之後自然非常好奇。不知不覺地,對酒吞大人您的興趣就越來越濃厚。與其說吞食下肚,倒不如說是放在腹中守護着,這樣的惡鬼真的很想見一見呢。大人問我為何要前來,因為我想要給大人稍許慰藉,還有就是因為這個了吧……”
他像是回憶着什麼似的,眼神變得十分柔軟:“看似無比惡劣,卻其實處處做着好事……”
“誰會做那樣的事!”
綿津少童收回手:“我只是想起了故人罷了。”
他用手托起酒吞童子的面孔,在那兇惡的鬼相上親吻了一下。
“你我相識已久,告別之期也不遠了呢。”
“什麼啊!”酒吞童子用手擦着額頭。
“呵……”綿津少童笑着,又走到窗邊去了。
春櫻盛開之時,雨水還是沒有消減的意思。
盛開的纖細花朵才剛從枝頭綻放就可憐地墜落在雨水之中了。
彷彿美姬艷年而死,總是要叫人惋惜。
就連一直粗糙的妖鬼也在聚集喝酒的時候嘆息着。
“雨何時才停呢?”
“啊啊真是的,難得的賞櫻大會也沒有了啊。”
“今年大江山的白山櫻一夜就凋零了呢。”
“身上都要起皺了。”
“已經長出青苔來了!”
雨水猛烈,卻也只是在大江山附近才有。
還好鐵鑄城是妖魔之城,所以倒不曾被連月的疾雨所破壞。
雖然是鋼鐵鑄造的城,但是在這樣潮濕的天氣中也一直光亮如新。就像白色的蛇鱗似的,緊緊攀附在兀崖絕壁之上。
附近的林子濕漉漉的,有些樹木因為太多雨水而死去了,又有好些喜愛潮濕的植物在腐木上生長出來。
濕淋淋彷彿水國似地。
到了季春,與夏相交的日子,好不容易雨水變小了一些,令人大吃一驚的消息傳來了。
那位享受着酒吞大人的恩寵,眷戀不衰的明輝殿竟然被酒吞大人厭棄了。
就像剛剛才綻放在枝頭的春櫻一夕被雨水打落一樣,聽聞這個消息的時候,都不免為那位明輝殿惋惜起來了。
“真是可憐啊,聽說就那樣被趕出去了。”
“說的就是!鐵鑄之城與大江山側,普通的人類是沒有辦法獨身出去的。”
“聽說有人追出去看了呢,因為是半夜被驅離的,追去的人也是第二天下午才聽說了消息,但是已經哪裏都沒有明輝殿的蹤跡了。”
“已經被野獸吞掉了吧。”
“正是如此,連月暴雨,林中的獸類也不好過呢,好不容易出現一個人類的話……”
“也說不定是陷入泥沼中了,畢竟那樣的夜晚獨自離去,他完全不識得路途啊。”
“唉唉,野獸又怎麼懂得欣賞美貌呢。吃下肚裏再排出來就沒有什麼不同了。要是知道酒吞大人會厭棄他,我就一早等在外面,把他藏起來也好啊!”
喝着酒的妖魔們又是惋惜地感嘆,又是鬨笑。
“別想啦,那樣酒吞大人會把你的頭擰下來吧。他想要驅逐出鐵鑄城的人誰敢留下呢。”
說出那句話的妖魔抓抓自己的角。
“你們可沒有見過那位明輝殿的樣貌吧。”
那位美貌的男人,自從被酒吞大人帶來之後就安置在了居於雲霄的明輝殿之中,雖然後來因為請求向攀花殿學習琴技的關係會日日出門,但那個地方畢竟是別人不敢去的。偶爾因為尋找酒吞童子而有信一睹真顏的妖魔也不是沒有,無論如何極少就是了。
況且出門的時候總是有酒吞大人陪伴,頭上也矇著罩衣,或者像是出行的女子那樣帶着蟲垂。
說起來這位跟別人談論着明輝殿美貌的妖魔還是因為那一日明輝殿自己掀開了罩衣所以才得以一窺真容。
那真是……無法用語言形容,使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的美貌。
之後就無法忘懷了。
夜夜於夢中相會,但即使是在夢中,也彷彿初識情愛的少年那樣只敢羞澀地抬頭看一眼那光輝般的美貌。
想到酒吞大人竟然忍心將這樣一位貌美的人驅逐出城,真是不可思議啊!
“如果是我的話……”
“別說傻話啦烏鴉丸。”
烏鴉丸抓着自己的角嘟囔着:“我可是真心實意的哩。”
“說起來有誰知曉明輝殿是為什麼被驅逐的呢?”
“啊啊這個的話問我就好了!我有相熟的人那一夜正巧在明輝殿外當班。”
據說,那一晚發生了駭人的爭吵。
從明輝殿中傳來乒乒乓乓器物被摔的聲音。
以及那位美貌的男子用悲哀的聲音請求道:“就請放她離開吧。”
當值的妖魔小心地傾聽。他距離明輝殿其實還有一大段距離,只是妖魔們聽力都非常好,在這寂靜的夜晚——落雨的聲音實在算不上什麼阻礙——周圍靜得可怕,要聽清那裏面發生了什麼實在不難。
而且當值的妖魔們可是窺探的老手哩。
枯燥寂夜之中,有時覷聞哀泣求饒的聲音也一種別緻的風雅。
正所謂旁人翻花萼,我來聞花香,正是這個意思吧。
那些關於酒吞大人願意居於明輝殿身上的傳言自然也是這樣流露出去的。
畢竟有幾個夜晚,酒吞大人的哀叫聲真是震人耳膜。
就且不說這些無關的話題了。
那一夜,當值的妖魔聽見明輝殿的爭吵於是又靠近了一些。
對於那位春櫻一般,連月光都彷彿承載不住的美貌的男人,酒吞童子可是從來不曾大聲呼喝過。
到底發生了什麼呢?妖魔守在外面。
是在請求要誰離開呢?
明輝殿內就傳來了這樣的對話。
“攀花殿她,因為思念故土的緣故,如今身染思鄉之疾,日益消瘦,就請您放她離開吧。”
“哦?”酒吞童子這麼說道,“說是因為寂寞所以想要出門走走,我也同意了;想要學習琴藝也就讓你去學;日日與她相見,互贈和歌,還琴曲相合,此間的情意我都忍耐了。如今還要為她求情呢。”
“酒吞大人,不是的……我愛慕着的……”
衣料摩擦的細瑣的聲音傳來。
“敢向我提出這樣請求的人都死去了。如此疼愛你,結果還招致不滿,真可惡啊!”
“酒吞大人……啊!”
“人的心,永遠也裝不滿吧。嗯?有着如此美貌,所以就認為想要的別人都該奉上了吧。戀慕着她,卻夜夜同我歡愛的事,有沒有跟她說過呢?”
“請您……請您不要這樣……唔……酒吞大人……唔唔……”
“我是絕對不會放她走的,就請死心吧。真是傷心啊,放在手中的珍寶,卻被別人奪走了。”
“不要……不要……請您……啊!酒吞大人……”
講述這件事的是個擅長模仿聲音的妖怪。
他繪聲繪色,手舞足蹈,將那一晚發生的事說得繪聲繪色。
“哦哦!真是不錯呢!”
“再來一段吧!”
“是啊,那一位的聲音也很厲害啊!”
聚攏一起喝酒的妖魔們就這樣講起了下流的事,反而對曾經居住在明輝殿的那個美貌男子的生死不是那樣介意了。
妖魔,正是如此無情啊。
只有烏鴉丸還打探着。
那個妖魔於是告訴他,那夜之後,侍奉的妖魔進去時就尋找不到明輝殿裏的男人了。
“說是被驅逐離去,說不定是被酒吞大人吞下腹中呢!”
確實,這樣的事也曾發生過。
不過烏鴉丸還是會離開鐵鑄之城在幽深的林地中尋找那個男人的蹤跡。只是一點頭緒也沒有。就這麼過了一個月,他也知曉那位美貌的男子大約是死去了。但還是不甘心——即使只是找到骨骸也好,這麼想着,稍有空閑的時候就外出尋找,便成為他的一項習慣了。
關於烏鴉丸的事自然以後還會有更多筆墨描述。
就且說明輝殿失去蹤跡之後。
暴雨未歇,正在春夏之交——這件事之前也已說過了。
大江山高有萬仞,山腰下着雨時,山頂還飄着白雪。
直到春夏之交的這個時候,或者說別的地方已經漸入濃夏的那個時候,山頂白雪才剛剛開始融化。
潮濕與寒冷的氣息真是讓人受不了。幽靜乏人問津的攀花殿中,善於演琴的攀花殿日日坐在窗邊。
也不知道是在想什麼。
不說話,也不聽旁人說話。
那一日,服侍的妖魔女童忽然大聲嚷叫着跑了進來。
“不得了啦攀花殿!”
她雖然大聲呼叫,但攀花殿絲毫沒有一絲回應。連眼珠子也沒有轉動一下,有時這個女童會覺得攀花殿其實已經就那麼坐着死去了。
妖魔的女童搖着攀花殿的手臂:“是明輝殿呀!聽說他死去了!”
攀花殿忽然張開嘴:“啊,啊。”
她太長時間沒有說話,只發出了這樣的聲音。
皮膚都好像因為枯坐而變成了石頭,活動起來的時候就咯吱咯吱地響着。
“啊,啊!”
要弄懂她想要說什麼倒也不難。
除了明輝殿的事就不會有其它了。
妖魔的女童於是說道:“我也是從同伴那裏聽來的,據說是因為向酒吞大人求情,想要讓大人放攀花殿你離開,所以大人發了火就被殺掉了呢。”
“啊!啊!啊!”
“據說連看也不想看一眼,屍骨就那樣被扔到了密林里,一早就被野獸之類的吃光了呢!”
“啊啊!”
“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攀花殿你啊,因為你不說話,又不想聽,又不肯見面,所以才到現在才知道呢。”妖魔的女童感嘆着,“真是可憐啊,明輝殿,那樣溫柔又美麗的人我只見過這一個哩。”
攀花殿忽然伏在地上,她捶打着地面,大聲嘶喊着。
應該是在哭泣才對,但是眼淚卻怎麼也流不下來。
那是當然的吧,自從將明輝殿隔離門外之後,飯也沒有再吃,水也沒有再喝,話不再說,覺也不再睡,簡直像個死人那樣。
竟然還有呼吸呢!眼睛也睜着。
侍奉的妖魔女童每天摸摸她的心口。
“哦哦。還是熱的哩。”
然後就不管她了。
這時候因為聽見戀慕之人因為自己的任性而死的消息,痛苦地捶打着地面。撕扯頭髮,用指甲挖着自己的皮膚,大聲嘶吼着。
因為她之前也這樣發過瘋,妖魔的女童也沒有覺得奇怪。
“那麼,今天您就好好地悼念他吧。”
妖魔女童將攀花殿獨自留下,自己離開了。
第二天的時候,她看見攀花殿渾身是血地坐在地上。
原來是流不出眼淚來,血液就代替眼淚從眼眶中流淌出來了。
房舍中瀰漫著腐朽腥臭的味道。
妖魔的女童一邊打掃一邊抱怨着:“明明是人,卻比妖魔或者惡鬼更加恐怖呢。”
“咦咦?原來是把眼珠子挖下來了啊!”她撿起地上的眼珠子,塞到嘴裏,吞嚼下腹,不知不覺尖銳的牙齒與青色的皮膚就露了出來,“攀花殿,真好吃呢!”
攀花殿抬起漆黑的眼眶看着她,忽然開口說道:“他沒有死。”
妖魔的女童蹲在攀花殿面前,嘻嘻地笑着:“死了哦!死了哦!”
“他沒有死!”攀花殿揮舞着手臂,“他沒有死!”
“死了哦!死了哦!死了哦!”
連綿落雨的濃夏,令人詫異的消息就在次傳出。
飲酒的時候,妖魔們這樣互相說著。
“喂,聽說了嗎,那位攀花殿瘋了呢。”
“說是把自己的眼珠子挖下來了。”
“哦哦,真可憐吶,也是個美人吧。”
“不知道,誰也沒有見過呢。”
這樣的事,也不過是飲酒的時候取樂的話題罷了。
明明是酒吞大人的后眷卻互相愛慕,活該是這樣的下場。
崇拜着酒吞童子的妖魔們大多是這樣想的。
變成瘋子卻也沒有被驅逐出去,不知道是為了向已死的明輝殿說“看吧,我是不會放她走的”,還是憐憫她,總之,那些都不重要了。
烈雨越下越大。
真是叫人討厭。
可漸漸地也就習慣了。
關於攀花殿與明輝殿的事,即使是在飲酒的時候也很少再提起。
誰也不會在意攀花殿中,沒有了眼珠子的攀花殿每天都念着那句話。
“他還沒死。他還沒死。”
妖魔的女童每天都嘻嘻地笑着。
“死了哦,死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