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釋然(下)
我怔怔地站在重症監護室的外面,雨絲濡濕了我的頭髮,濡濕了我的眼睛。
“大夫說是原發性肝癌中晚期,前陣子她就感覺勞累,食欲不振,經常昏昏沉沉,以為是晚上沒睡好,可是突然就昏倒在宿舍里,怎麼都叫不醒。”
身旁這個慟哭失聲的女人,淡粉色的羊毛衫,領口的蝴蝶結,手腕上的菩提子都是我熟悉的。
只是兩鬢新增了許多白髮,眼底全是血絲,她以小潔母親的身份站在我身旁,我幾乎要暈倒在赫政懷裏。
窗外細密的雨,將天地都包裹在一片愁雲慘霧中。我看着小潔蒼白的臉,她一直昏迷不醒,這是我最珍愛的妹妹。
我們坐在醫院走廊內,我全身癱軟地躺在赫政懷裏。
“我十二歲那年和小潔的爸爸認識,十三歲就生下了小潔。大哥知道后,就跑到派出所告了小潔爸爸,他被關到牢裏。小潔他爸沒有強。奸我,我是自願的。可我害怕,我就認了。我哥讓我改了名字,送去外地上學。他把孩子送人了,他不說送給誰了。我跑回來找女兒,找不到,我就發瘋了。我被送到精神病院,治好后,我又找女兒,可是大哥就是不告訴我,就是不告訴我。三年前我不得已嫁給了老三,老三打我,往死里打我。我終於受不了離婚,我想死,可是……我想我的女兒。我沒盡過一天做母親的責任,小潔今天病成這個樣子,她沒幾天好活了。”
我瞠目結舌地看着這位母親,她到底在說什麼?她除了是楊敏芳,是小潔的媽媽,還是我楊爸爸的妹妹。我最最尊敬的楊爸爸在她口中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蛋,一手促成了她們母女二十一年的分離。
我一定是糊塗了,轉過臉看着赫政。他茫然地望着我,我們都覺得不可思議。如果楊敏芳說得都是真的,那楊爸告訴我小潔的身世都是假的。
我突然清醒,扯住楊敏芳的手厲聲質問:“那小潔爸爸在哪裏,把肝割下來給小潔。他自己年輕時做的孽,該他坐牢,一點兒都不冤枉。他人呢?”
楊敏芳變得面無表情,“我拖累了他,不想再……”
“你說啊——”我扭住她,“小潔病成這樣,你想把責任都推到我楊爸身上,我告訴你都是那個野男人的錯,他該死。他是誰,給我把肝挖出來救小潔。”我氣急敗壞地尖叫。
赫政從後面抱住我,“小羽別這樣,冷靜。”
我轉過身對他哭:“赫政,我很冷靜,真的。電視上,小說里都說,父母把肝捐給孩子就能活命,都是這麼說的。小潔是我的妹妹,她對我的意義,和你一樣重要。”我抱住他說,“赫政,這個時候請你一定要幫我。錢,請給我錢,我會還你的,我一定會還你的。”
他用手扶住我的頭,沙啞着聲音說:“錢不是問題,我一定支持你。”
我哽咽:“有你真好,有錢小潔就有救了。如果那個混蛋找不到,他不給我把肝挖出來,我們就用錢買。我答應你,做你的好妻子,一生愛你,一生守護你,至死不渝,現在請你幫我守住這個妹妹吧!”
他點點頭,更加用力的抱緊我。
我淚流滿面:不管我和這個男人之間,曾經誰欠誰,都不重要了。現在這個懷抱多麼堅強有力,這就是我要的。楊爸爸說的對,他太了解我,我在他眼裏就是一個玻璃人,所有的缺點和無能都一目了然。我的心性薄弱,根本不能承受失去之重。天為什麼要這麼考驗我,為什麼?
楊敏芳,我心中的女英雄——命運多舛,婚姻不幸。
她垂目這樣嚶嚶地哭着,我冷眼看她,心卻堅硬到生不出一點兒同情。
小潔的爸爸,我一定要把他找出來。
小潔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她只是陷入了肝昏迷。與其看着她死,不如……該是搏一搏的時候了。我緊緊的握着赫政的手,他一路尾隨我。我們不能再分開,命運的洪流太湍急,我怕一鬆手,就再找不到彼此。
天色昏暗,雨已經停了,刮著寒冷的風。我說:“赫政,你幫我。”
他說:“義不容辭。”
廣美公司這個時候已經空無一人,赫政通知北京分公司聯繫廣美公司總經理留在經理室一直等着上級一通重要的電話。我還讓他想辦法通過李博偉身邊的人暗示他,苗下定最近一直在公司附近轉悠,把公司的保安都悄悄打發回家。
赫政問我:“你懷疑李博偉是小潔的生父?”
我想自己出事在醫院的情景,楊敏芳在夢中叫李博偉的名字,如果僅僅是暗戀他,也有可能日思夜想。但李博偉和我楊爸該是死對頭,為什麼還向福利院捐獻?只有一個可能,他想到女兒可能在福利院。
反正我有很多的不確定,但直覺告訴我,我沒有錯,“赫政,我不確定,但是不試一試我不甘心。”
“那苗下定是誰?”
“一個流。氓。如果李博偉忌恨楊敏芳,三年來對她的遭遇不聞不問。那苗下定要非禮楊敏芳,他是個男人,一定會出手。”
他突然看向我,愣住了。
我站在公司門口,遠遠望見那盞窗口還亮着燈。
我換上了清潔工的衣服,在水房等着李博偉過來。因為已經有人打給他,公司水房已經被水淹了,可能是水房的水閘沒有關,李博偉是個很仔細的人,他一定會來水房。為了防止他打電話叫別人過來,在他被告知后,座機請電信公司暫時停了,所有辦公室緊閉。拿着備用鑰匙的保安隊長整夜關機。手機信號被屏蔽,李博偉處於一種與世隔絕的環境下。要做到這些,沒有赫政的關係,根本無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做到。
我的心跳着很快,悄悄地蹲在門后,在昏暗的光線下唯一發光的是赫政的眼睛。我怕黑,從小就害怕黑。如果不是他在,我一個人根本不敢呆在這。
遠遠的腳步聲傳來,我看着赫政,他沒什麼特別的表情。腳步聲越來越近,突然停下來。我一陣發抖:“他怎麼不走了?”
然後腳步聲又響起,卻越來越遠。他走了?
我簡直要驚呼出來,赫政回頭一望水龍頭,關着。水房已經被水淹了,怎麼會沒有水聲?這個時候再打開,會不會引起他的警覺?這個晚上,電話打不出去,手機沒信號,又叫不到人,連保安都沒有一個,不是很奇怪嗎?我無助地凝向赫政,他目光堅定,淡淡的光圈勾勒出他挺拔高大的身影,他似乎猶豫了一秒,然後輕輕關上水房的門,只發出輕微的“吱”一聲。他捂住了我的嘴,我一時不解“嗯”一聲,他已經壓在了我的身上。我心跳地更快,他把頭埋在我的頸窩裏,立刻全身滾燙起來。我想赫政別這個時候啊,他的手迅速從我衣服下擺伸進去,一股涼意浸澈了我的骨髓。我難耐地又哼了一聲,那個腳步聲停住,緊接越來越清晰,是跑起來。
“苗下定,你個王八蛋。”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李博偉一腳踢開門衝進來,拽起赫政就是一記右重拳,電光火石間骨骼爆發出撞擊的悶聲。赫政身手敏捷,爬起來一手擋住。李博偉沒看清赫政,像一頭髮狂的獅子將赫政撲倒,又是左拳,終於扭打一起。
“赫政,小心啊!”我站起來,去拽李博偉的衣服,拚命護住我的男人。
李博偉意識到什麼一下鬆手,站起來一動不動,他轉過臉看着我,喘息着。他從來沒有這樣看過我,我看到他手上的青筋暴起,他認出了赫政,認出了我,臉色都變了,突然大笑起來:“尚小羽,你是邀請我觀看現場演出是嗎?”
我一時無語,赫政也看着我,他這麼聰明,一定猜出了什麼,而且他知道我和李博偉在醫院的那個晚上。他抿着唇,眼神透着寒意,我去扶他起來。他一下推開我的手,自己站起來,走到門口,像一尊雕塑佇立不動。
李博偉張了張口,發出的是比地獄的聲音更可怕的笑聲,他低下頭,沒有再看我。我一下撲過去,從後面抱住赫政的身體。或許我對他的愛動搖過、絕望過,可是如今我只想和他在一起。我這麼做是想救小潔,逼迫李博偉承認他和楊敏芳的非常關係,弄得這麼尷尬真的不是我的想法。他感到錐心刺骨的痛,我也是一樣的呀!
想到小潔,我突然又來了勇氣。
“前世,我為青蓮,你為梵音,一眸擦肩,驚艷了五百年的時光。花綿綿而綻,音靡靡而繞,低眉含笑間,誰的深情絢爛了三生石上的一見傾心?李總,五百年的時光,你知道嗎青蓮已經結子,蓮子心最苦,你不想知道青蓮和梵音的蓮子怎麼樣了?”
他沒有理我,他說:“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小潔曾經在我楊爸面前朗誦這篇話,我爸氣得發病。我爸看見楊敏芳氣得看都不想看她一眼,他還讓我提防你。你去給福利院捐東西,就是想看看小潔是不是?鄭小潔就是你和楊敏芳的女兒,她得了絕症,需要你去救她。你行行好吧!”
我一邊說一邊哭着,幾乎要跪下去。
赫政終於一下抱着我,我整個人顫抖着緊貼着他,移動不了分毫。起伏的胸口被他緊緊壓迫着,“你救救小潔吧,她真是你的孩子啊!”我的淚不斷滾下來。
李博偉只是古怪地看着我笑:“我完全聽不懂你說什麼。我在廣美當了幾年經理,總要認識幾個人吧!楊院長是勞模,我認識他不足為奇。至於捐點兒東西,你說是搞慈善也好,說我沽名釣譽也罷,又能說明什麼?”他的語氣變得激烈而失控,“楊敏芳只是一個臨時工,我跟她沒有任何關係。董事長在這,我一個小小的廣美總經理不敢造次,但是我再怎麼著也是個上等人,怎麼也不會看上一個臨時工,至少也該找個正式工,是不是?你們都是好樣的,你們慢慢談情說愛,我不打擾了。”
兩個同樣高大的男人彼此平視,目光在空中相遇,“滋滋”有聲的電流竄過身體,我害怕的躲在赫政身後。他張揚的轉身離去,忽然又停住,回頭看着我眼神凌厲如有鋒芒:“楊院長看我不順眼,這個你可以問問董事長原因。我父親叫李向東,小太陽雙語幼兒園的園長。包子臉小妹,你記不得我了嗎?小時候你可沒少在我脖子上撒尿。”
我愣住了,轉過身去看赫政,“他說什麼,他什麼意思?你說,你說他是誰,你不是說你們兩家家長關係不錯嗎?”
赫政深深的看着我,他的指尖緩慢滑過我的臉部輪廓,憐惜的撥一撥我的額發,俯身在我眉心落下一吻,頓一頓,轉移了角度,吻在我的唇上。
他的吻輕而溫柔:“對不起。”我一時錯愕,難道與我父母的死有關?
“二十一年前,你的父親韓中嫉妒小太陽幼兒園生源好,就把你送到李園長那裏。你很可愛,很討人喜歡。李園長就是李博偉的父親李向東,李博偉的小名就叫‘丁丁’,他時常去看你。那時你還小,現在記不得他,可是你對他有好感。呵呵,血型吸引論徹底被你推翻了。”
我紅着臉,繼續聽他講:“你父親把你送去,是有目的的。他在你的食物里下毒,然後誣陷李園長。幸虧搶救及時,你撿回一條小命。可是事發,你的父母被警察通緝,他們帶着年僅三歲的你逃跑,李園長隨同警察追緝你的父母,也不幸車毀人亡。楊院長大概擔心李博偉會報復你,所以要你提防他。”
當我坐在賓館的床上,聽赫政說完這一切,簡直被五雷轟頂。
沒想到事情的真相是這樣,我的父母不惜利用我的生命,去陷害李博偉的父親。他恨我,是應該的。可是……我也是受害者,那個時候的我只有三歲,一個連鼻涕眼淚都擦不幹凈的小傻瓜。他更不該賠上小潔的命,跟我賭氣,不論是上一代的恩怨,還是我對他的辜負,他的所作所為和我父母有什麼不同?
除非我的判斷失誤,小潔不是他的孩子?
我握着赫政的手哀求他:“赫政,拜託,你想想辦法,是不是我病急亂投醫,弄錯了?”
“小羽,相信你的直覺。”赫政說:“我們這次行為確實很冒險,因為根本沒有證據說明李博偉是鄭小潔的父親。可是,我怎麼忍心你一個人去做這件事。我總是不放心你,不過你千萬不要沮喪。從李博偉的表現中,我篤定一件事情,你說得對,鄭小潔一定是他的孩子。”
“那我們接下來該怎麼做?”
他微微一揚眉,無比肯定地說:“我會單獨見他,只要他救了這個孩子,我會替他保密,破格提拔他去本部工作。否則,我會要求他去驗dna,他可以拒絕,代價是離開廣美,業界從此將沒有李博偉立足之地。”
我的目光暗了暗,這個男人色厲內荏的一面不是沒有領教過。我相信他無所不能,卻原來,滿腔都是無法形容的低落心情。
第二天,我一個人來到醫院,赫政已經去實施他的計劃,我不想跟他一起去對付那個人。無論如何,當我聽到他噼噼啪啪的腳步聲,當我在昏暗的水房聽到拳頭揮出,骨骼發出的悶聲,電梯間他給我的溫存,他被電梯門夾斷的手掌,哪一記拳是這隻受傷的手揮出去的?我無法分清楚,我只知道痛的是他的心,還有我胸腔的這一顆。
有一種病,叫作。愛情,動心則死,我死過一次。
不想,他再步我的後塵。
隔着窗戶望進去,楊敏芳坐在床沿上把小潔柔柔嫩嫩的手收進掌心,輕輕地一遍遍撫摸。也許為人父母,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孩子遭遇不幸,都會痛苦難當。但是我的父母怎麼忍心給我下毒?夢裏面媽媽的眼淚和不舍都是真的嗎?我依依不捨的抬頭看着這一切,然後揚起腦袋,望向天花板。醫院的天花板很空曠,記得綜合部的天花板也是這樣的空曠,憶往昔崢嶸歲月稠,那個時候的我只討厭張明然一個人,對正式工懷着深深的不服氣,天天期盼着哪一天會和赫政相遇,在他的帶領下整個東潤國際可以同工同酬……
我是不是老了,為什麼總是在不停地回憶過去?
眼神不禁黯淡下來,“小潔,你不能有事,你一定要好起來。”
不知道赫政那邊向李博偉施壓的結果如何?兩個男人都不是那種會輕易妥協的主兒,而且因為我還在暗中較着勁,我難受極了,“小潔,姐姐不想害死你啊!”我正要打給赫政,手機這時響起來。
是金晶。她問我:“這麼快就回來了,也不打個電話?”
我驚喜地叫出聲:“金晶,沒想到你會打過來,我……”
“你當然想不到了,你以為我死了。”金晶的聲音從電話那一端傳過來竟是尖銳而激烈,我不敢相信,金晶精緻的面容,真誠的笑容,所有過往的美好景象頃刻被生生掐斷,“你可真是神通廣大,又把赫政搞到手了,還說什麼‘曾經相愛的人,成長的路不同,唯一的結局就是各自走自己的路。’你還挺多情的,舊愛也不忘提攜,李博偉的調令我都看見了,你這腳踩兩隻船的本事,我還真小看你了。”
她的話像機關槍一樣沖我掃射過來,我的心被打了無數的個彈孔。
“我沒有,金晶你聽我解釋……”
電話“嗒”一聲掛斷,我又不甘心打過去,總是佔線,再打關機。我聽得出來,赫政已經攻陷城池,可是卻傷了另一顆心。我扯了扯嘴角,望着小潔,李博偉很快就會來了,你有救了,可是我笑不出來。原因……思忖許久,終於找到笑不出來的原因。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牽扯,真的,很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