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釋然(中)
我想我的幸福應該如此,和赫政一起,或哭或笑,或打或鬧。白天一起逛街,一起吃飯,去所有能逛的地方轉悠,去所有可以看到海洋動物的地方拍照。晚上一起看電視,一起八卦,去廚房做儘可能多的菜,儘可能的多吃多睡,多多的接吻。
我告訴他,他離開的日子,他的下屬是怎麼對我的?當我看到公司門口停着那輛賓利歐陸,我撕心裂肺的痛。我要他告訴全世界,東潤國際的董事長愛上了一名合同工,一名素質差的倉庫人員,我就是較真,我就是小心眼,我就是不好,可是愛上了,就是愛上了,沒辦法。我黏在他的身上,逼迫他說“小羽最好,小羽最棒。”我不停地重複着,讓他發誓只愛我一個人。大約算了一下,三天時間裏,他好像發了兩三千個誓,最後都記不得發過哪些誓。
我就是這樣想把失去的都追回來,因為我怕失去,不能再失去。
我也知道我和赫政的一舉一動都在露易絲的視線之下,有時候半夜從赫政的懷裏醒來,就覺得露易絲就站在我們的床邊,一雙陰鷙的眼睛正盯着我看。
再一次從半夜驚醒,我夢裏看到了流血的父母,一聲尖叫,把赫政也驚醒了。“寶貝,你怎麼了?”他緊張地問。
“赫政,我看到我爸爸媽媽了,他們被困在車裏,火焰躥了好高,他們的身上都是火。”我抱住他,“赫政,你告訴我,你見過我爸爸媽媽嗎?”
赫政愣了一下,拍着我的肩膀說:“見過的。不過很久以前的事了,印象中你的爸爸媽媽都很疼愛你。”
“然後呢?”我咬着唇,“他們叫什麼,姓什麼?我姓尚,楊爸爸說我是隨着上帝姓,那我到底姓什麼?”
“小羽,”他欲言又止,“你長大了,我在想楊院長一直瞞着你,自有他的道理。我這個時候告訴你,不知道是不是有違他的初衷?”
我急着問他:“那你知道了?”
他點點頭:“明天我們回銀川,我帶你去祭拜他們。還有……”赫政似乎在考慮什麼,稍微頓了頓,“關於露易絲,露易絲的血型也是ab型rh陰性。當年她進東潤的時候,因為她的這個稀有血型,我親自去面試她。不過,她的確很優秀,簡歷比別人兩輩子的人生都精彩。錄用她是必然,可因為我親自去見她,她在公司一直覺得很壓抑,她覺得被錄用是因為血型。其實她真的誤會了,後來,問題也在我這兒……”
“不要說下去。”我捂住他的嘴,忍着心痛,他是想告訴我他後來認識的女孩子都是這個血型,即使不是刻意去找的,但就這麼巧?我對他說,“血型是不能選擇的事情,自我知道自己是稀有血型,並不快樂。我沒有想到居然這麼巧合,露易絲也是,她那麼厭惡我都懂了。後面的事情我不想知道,我不相信血型吸引論,我只相信冥冥之中上天註定。”
他攬着我,不再說話。
露易絲很快訂好機票,我突然對她心生出一絲感激。她怎麼對我不重要,她對赫政真的是忠心耿耿。
飛機上我的大腦無法運轉,神思恍惚間飛機已經落地。再次踏上銀川的土地,竟然激動的落淚。
赫政說帶我去休息,我不肯。
“爸爸媽媽在哪裏?”
他扶着我的肩,“很快就看到了。”
遠遠的就聽到黃河水奔騰的聲音,車子停在黃河大橋下,天氣這麼冷,我以為黃河已經結冰了,沒想到它仍然倔強的向著自己的方向前進。
赫政穿着厚厚的毛絨大衣,我小鳥依人般的裹在他的懷裏,我怯怯地問:“來這兒做什麼,太冷了,站在黃河邊上更冷。”
“小羽,你父母的骨灰撒進了黃河。這是他們的歸宿,去看看吧!”
我從他的懷裏掙脫,站在黃河的邊上,巨大的水聲令我戰慄。我的父母就在這裏,“啊——”我大聲尖叫,“爸爸媽媽,我來看你們了,我是你們的女兒,我找到真愛了。”
赫政急忙跑過來,氣喘吁吁地從後面環住我,“小心,別掉進河裏去。”
我扭過頭來說:“赫政,我會小心的,有了你,我捨不得這條命。”
他笑,“你啊,我真是不放心讓你一個人活在這世上,我就是死了,也得跟着你,防止你干傻事。”
我落下一滴淚,對他說:“是嗎?我最膽小怕鬼,若是那隻鬼是你變的,我一定不怕。我會每天跟那隻鬼接吻,所以你要記得時時刻刻把身份證帶着哦!”
他颳了下我的鼻子,“淘氣。”眼中一閃而過的黯然,但很快就又重新把我裹在大衣里。
我們坐回車裏,把頭緩緩靠在一起,我忽然覺得非常冷,往他懷裏靠了靠。他一直看着我,目光專註,我忍不住去吻他的臉、他的唇、他的下巴,像小貓撓人一樣,他笑着抓住我的手,低下頭親吻。
“二十一年前,韓中、林梅夫婦因涉嫌一起幼兒園食物投毒案,被警察通緝,他們帶着年僅三歲的你逃跑,汽車墜入懸崖,他們在危機關頭將你拋了出去,夫妻葬身火海。他們的骨灰最後被撒進黃河,你被警察救起,交給了楊院長……”
我半睜着眼睛,看着車窗外,微微蹙眉,很多事情我已經想到了,現在真真切切的聽到,反而沒有那麼刺心。楊爸爸是好人,最好最好的好人,他說我的父母在修行,原來真的是在贖罪,他們欠了債,當然是要還的。但是誰願意承認自己的父母是壞人呢?
“那個時候我身在國外,聽父親說起這件事很震驚。包子臉小妹從來都是最快樂的,怎麼會遭遇這麼多不幸?”
我對他微笑,“以前的我很快樂嗎?”
他捏着我臉頰,“是,很快樂。現在你快樂嗎?”
我說:“我很快樂。”
他吻我的額頭,“我要你一直快樂。”
我頷首,會的,我會一直快樂。為了赫政,為了所有愛我的人。爸爸媽媽就算做錯了事,他們也是愛我的。黃河浩然不息,見了這樣宏偉的情景,似乎什麼都微不足道,我只想把握眼前的幸福。
當和赫政一起去看楊爸爸,他已經出院。在福利院的小花池長凳上坐下來,他跟我們很平靜地聊了一些日常起居的事情之後,有些吞吞吐吐地問起我的婚事,赫政坐在一旁支支吾吾半天,最後在我再三威逼利誘之下終於說出元旦來上門求親。這事讓我很生氣,回頭再跟他算賬。
倒是楊爸爸沒有提起小潔,不會這丫頭只顧着忙工作,都忘記問候爸爸一聲?
赫政訂了大餐要好好孝敬楊爸,我笑他真會來事,一定要叫上孫阿姨、豆豆、晶晶一起去。正扶着楊爸爸出門,迎頭碰見楊敏芳,她怎麼老得我都認不出來了?我有點兒錯愕,連忙說:“楊姐,這麼巧,你怎麼會來福利院?”
她像受到驚嚇的小鳥,渾身顫了一下,點點頭,卻不說話要躲開。
“楊姐,怎麼了,你別走啊,一起吃個飯。”我追上前。
“小羽,”楊爸爸叫住我,“讓她走,讓她滾。”
楊敏芳怔了怔,轉過臉來看了我一眼,她竭力微笑,點頭的時候脖子僵硬,目光破碎。我覺得很詫異,楊爸爸可是市級勞模,他對人最禮貌了,從小就教我們不禮貌的人是不受尊重的。我遲疑:“爸,您可能誤會了。這位是我們廣美的員工,您沒見過她,她不是壞人。”
“小羽,”他擺擺手,“不說那個人,去叫上你孫阿姨,還有孩子們,讓他們一起沾沾你這個小姐姐的光。”
我也不多想,回到廣美會有很多時間問候楊姐。眼前我和赫政的喜事最重要,蹦跳着笑吟吟地去叫大家。赫政幫我扶着楊爸爸,我一步三回頭的看着赫政,就是分開一會兒都會這麼不舍,以後的日子想起來就甜蜜無比。他微微側着臉,似笑似嗔地看着我,眼光流轉,無限柔情。我喜歡赫政此時看我的眼神,尤其在楊爸爸面前,我最愛最在乎的兩個男人同時在我身邊,他們互相依靠着,我覺得幸福的人生就是這樣了,我真的一點兒都不敢再貪心了。想起這幾個月裏發生的一切,沒有他的日子裏,我對他的思念簡直要逼瘋自己。現在這麼踏踏實實的相守一起,簡直比童話更夢幻。
我們在民生花園附近找了個館子坐下,吃着涮肉,孩子們打打鬧鬧吃得很高興。豆豆和晶晶長高了很多,已經是小哥哥和小姐姐了,照顧其他弟弟妹妹吃飯。
楊爸爸看着赫政,不住地點頭,“這個小夥子長得不錯,我們家小羽是有福氣的。”赫政要了酒,可惜也沒個陪他喝酒的,自己灌下兩杯,開始情緒高漲,竟然對我楊爸一口一個“老哥”的叫起來。
“哎呦,小赫今年都四十了,看着也就二十七八的樣兒。”楊爸爸笑說。
“老哥,我爸告訴過我,您是這個。”赫政喝高了,臉頰緋紅,舉起大拇指誇我楊爸爸。
他們倆論年紀是同輩人,可是赫政跟我好上了,就自然而然地矮一輩。我看着他抓緊機會,一邊像楊爸諂媚,一邊又“老哥”胡喊着,竟覺得一家人特別溫暖。
我不會喝酒,為了應景也是梗起脖子,硬灌下去一杯。不料,酒這麼辣,嗆得我不停地咳嗽。赫政急忙給我拍背,還嘲笑我,“小羽,你還得好好練,不然帶你出去,真丟人。”
我撅起嘴,“誰稀罕跟你出去似的?”
孩子們哈哈大笑。
赫政伸出手與我的手交纏在一起,他有點兒醉了,指間的力度讓我不禁吃痛。他說:“小朋友們,你們看……”他用力握進我,淡淡一笑。孩子們又大笑起來,小女孩紅着臉不敢看,男孩畢竟膽子大些,咯咯地笑着,“叔叔愛姐姐,沒羞。叔叔愛姐姐,沒羞。”我一下臉紅了,想甩開他。他握得更緊,閉上了眼睛又睜開,嘴裏噴着酒氣,“不對,不對,是哥哥,我還很年輕。”
“騙人!我不信。”孩子們幾乎異口同聲。
赫政含糊地“嗯”了一聲,一拍桌子,“那你們看看我有白頭髮嗎?你們見過這麼年輕英俊的叔叔嗎?”
有一個膽大的小男孩,一下撲到赫政懷裏,爬在他的肩膀上去摸他的頭髮,咯咯笑。
我有點兒心疼,生怕這孩子毛毛躁躁把赫政頭髮拽疼了。
“姐姐,你看,頭髮掉了。”
我“啊”一驚,小男孩手裏竟然抓着一把頭髮,一根根正落在地上,“你怎麼這麼淘氣,把哥哥頭髮都揪下來了?”我一時心急,口氣生硬訓了一句。
他“哇”一聲哭出來了,“我沒拽叔叔頭髮,我摸了摸我沒拽。”
赫政臉色頓時就冷了下來,小心把小男孩放在地上,眉眼和鼻樑的線條都顯得僵硬。他對着我說:“不疼,別嚇着孩子。”語氣極為冷淡。
“都扯下這麼一大把,怎麼會不疼?”我拉着小男孩的手輕斥,“以後不帶你出來吃好吃的。”
他委屈地哭,“我沒拽叔叔頭髮,我沒拽叔叔頭髮。”
楊爸爸拍了拍赫政的肩,說道:“小孩子不懂事,你別跟他計較。”抱起小男孩,在懷裏慢慢地哄着。我猶豫了一下,然後低聲說了一句,“算了,下次不許這麼調皮,姐姐再帶你吃好吃的。”
小男孩傷心地厲害,“我沒拽叔叔頭髮……”
赫政彷彿一時間僵持在當場,他是個見過大場面的人,怎麼會有種突然應付不來的尷尬樣子?我看到他修長的手指在顫抖,臉上透着一股凌厲,甚至是極大的不悅。一切不過是電光石火間,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神。頃刻,他又放柔臉部的表情,從懷裏拿出了一件小玩意送給了小男孩。
小男孩這才破涕為笑。
我想這就過去了,小孩子嘛還真較真嗎?
這頓飯因為這個小插曲,鬧得有些不愉快。孩子們畢竟年幼,照樣叫嚷着吃肉喝飲料。楊爸爸臉色一直沉着,彷彿緩不過來了。赫政指了指我面前的鐵觀音,示意給楊爸爸敬茶。
他總是這麼周到,我臉上飛過一抹紅暈。
“爸爸,我以茶敬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他笑了笑,“好好,小羽高興,爸爸就高興。”他接過茶,喝了一口,“嗯,好茶。”
赫政笑說:“老哥喜歡,我給您送一箱來,都是上等……”
“不必了。”楊爸爸一口回絕,臉上沒有表情,我嚇了一跳。“赫先生,請問赫繼祖是你什麼人呢?”楊爸問。
赫政恭恭敬敬,“是家父,您認識他?”
赫政的爸爸叫赫繼祖,這有什麼問題嗎?
我看着楊爸一張鐵青的臉,滾燙的鍋子發出“噗”的一聲輕響,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眼淚已經掉下來了,我沙啞着聲音叫爸爸,“都是我不好,我還沒過門,就向這赫政,惹您不高興了吧?都是我的錯,您彆氣壞身體。”
楊爸爸搖搖頭,拍了拍幾個吸溜着飲料正起勁的小傢伙,說:“走,咱們回家去。”
我雙唇微張地愣在那裏,楊爸爸這是生大氣了?一邊是我心愛的男人,一邊是我最愛的父親,兩個人我都不願失去,眼淚不停地落下來。赫政半晌沒有說話,只是把他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
我感覺到他手心的溫度,像被電了一下,迅速地縮回桌子下面,這才恍然若夢地看着身旁的他。
赫政也在目不轉睛地看我,又心痛地垂下頭。
我無奈地抽咽,他該懂的,如果我們的事情得不到楊爸爸的祝福,我不敢期盼未來了。
沒想到事情變得這麼壞?不行,我不能失去赫政。我咬了咬牙,慢慢地跪在楊爸爸面前,小聲說道:“爸爸,我喜歡赫政,您已經知道我的心意了,您這個態度,我很怕……”
楊爸爸嘆了一口氣,“時間還早,我領着孩子們先回了,你去看看小潔吧。別跪着,地上涼,她在區醫院307。”
他的話瞬間將我打蒙,小潔,怎麼會在醫院?我一臉的不可置信,“爸爸,小潔她怎麼了,生病了嗎?”
“去看看就知道了,人生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失去親人。孩子,以你的心性,你能承受幾次?”楊爸爸看着我,又看看赫政,手指向他,“你也跟着去看看。”
赫政點點頭,嘴角不由自主地帶着幾分笑意。
楊爸爸走了,我跟上去,一直喊着“爸爸,你要記得元旦赫政來提親,你不點頭,我是不會嫁給他的,我永遠是你的孩子。”
我轉過身看着赫政,他的眉眼黯淡,眼底盈盈含着淚光。原來我們之間還有這麼多的阻隔,這麼多的不確定。
我鼻子發酸,人生真的好無奈。
我很累,他也很累。我們都如此疲憊,他叫司機過來接我們,去福利院和來這兒吃飯我們都是一起走過來的。赫政變得越來越低調,司機是自己人,但車是租賃來的。我們到了區醫院門口,天空下起雨。銀川很少下雨,這個季節更加少見,我相信這是雪,化作了雨。
司機打着傘,撐在我們頭頂。正要進去,開來另一輛車,下來幾個人立即打開傘走過來。我一眼認出了方進燁。露易絲沒有跟過來,他倒來了。我從司機手裏接過傘,轉身對赫政說:“裏面是我妹妹,不想有外人在場。”赫政從方進燁手中接過傘,牽着我的手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