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入局(下)
楊爸爸的聲音越來越無力,只剩下如殘破風箱般的喘息聲,說完最後那一句,他已說不出話來。一雙眼睛卻不肯閉上,不甘心地伸出手握住我的手。
我哭:“爸爸,我和小潔很好。您一直擔心我們長大后怎麼與人打交道,怕我們受歧視、受欺負,我們很好。小潔也找到工作了,管吃管住,她特別高興,我們倆回來都是給爸爸報喜的。如果您身體好好的,我們這會兒一定和孫阿姨、豆豆、晶晶他們一起吃個館子呢,爸爸你保住身體,我們好着呢!”
他溫柔地笑着:“好,好。小潔……這孩子性格要比你好點兒,你記着……遇到挫折不要心灰意冷,愛惜自己的生命。如果那年……你真的跳樓,我第一個要急死。”
我搖頭,“不會的,我再不幹那種傻事,爸爸你放心。”
他抿着唇,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終於問道:“你有對象了嗎?”
對象……突如其來的心痛,讓我不能自抑,緩緩彎下腰枕在爸爸的身上,眼淚一顆一顆滾下來。他輕撫着我的頭,仰起了臉,心存歉意地說:“你是個好女孩,可惜我們這樣的條件。找好的吧,人家還要看學歷、看家世。找個不好的,又委屈了你,爸爸都不願意。爸爸對不住你。”
看着他老淚縱橫,我實在心疼極了,橫下心騙他一回,“爸爸,公司有好多男同事追求我,我正一個個觀察呢。您說過,認識一個人要了解他、考驗他,要自尊自愛,才能受人尊重。我一準挑個人品沒得挑的,給您當女婿。”
“那就好,我放心了。”他拍拍我的背,呼吸漸漸平順下來。
我輕輕摩挲着楊爸爸消瘦的手,默默對自己說:從此以後,除了愛我的楊爸爸,我再不會為任何人流淚。
李博偉,你瞞得我好苦啊!都是我的錯,不該給你一點點希望,讓我萬劫不復。
黃昏下起雪,窗戶上罩上蒙蒙的一片水漬,雪花寂靜如灰塵一般輕輕地落了下來。青春時代夢幻般的感覺離我越來越遠,我對赫政痴戀的三年,分不清是真的愛他,還是愛我自己?總之,現在我想愛自己多一點兒,我再沒有力氣去追逐一顆遙遠的心,再不想擁有一份隨時會覆滅的感情,那種整個世界在自己周圍轟然坍塌的痛苦,我絕不要承受第二次。
所以,金晶謝謝你的真誠。我是一個什麼都不會隱藏的人,而你那麼聰明優秀,你一定察覺到什麼。最後還是願意堅持我們的友誼這樣幫我,我對天起誓,如果我有半點想把李博偉佔為己有的意思,就不得好死。
請原諒我的懦弱。
只是我沒有料到,在嘲笑別人失去勇氣后,我卻真正的做起了縮頭烏龜。
窗戶推開一條縫隙,剛好把小條遞了出去,風“嗖”地一下帶走它,我聽到自己冰寒透頂的聲音,“赫政再見了。”
我和小潔回來了,楊爸爸很開心。我們關起門,背着護士,煮了一盆調和(寧夏美食之一:將豆子、豆腐、胡蘿蔔丁、肉丁、各種雜糧和煮熟的米飯、麵條燴在一起而成),以最快的速度吃完,連碗盆都不敢拿出去洗,裝了膠袋藏在柜子裏。
吃過晚飯,我坐在爸爸身邊一起看小潔耍寶。她規規矩矩地站在病房中央,臉上掛着一副誇張的表情表演詩朗誦:“太陽落山了,暮色漸濃。螢火蟲剛飛出來就被捉住,裝進了瓶子裏。濃重的暮靄融進了蒼茫的夜色里。我們在黑夜裏坐着,一顆流星劃過夜空,誰說了聲:許個願吧……”
這是很小的時候,爸爸教我們的一篇詩朗誦,記不得作者是誰了,只知道每當小潔朗誦時,他是最高興的。
有時候覺得爸爸偏心小潔,小潔總是可以從爸爸那裏多拿到一顆糖。我為這事氣得哭過鼻子,現在想想小潔很可憐,她的父母也許都健在,可是他們都拋棄了她。聽爸爸說起過,那個天寒地凍的清早,他聽到一個女人大喊“着火了,救命啊!”他連外衣都沒披衝出去,一個女人將包袱扔在福利院門口。爸爸拚命追過去,那個女人一下不見了。可以斷定這個女人是本地人,而且絕對就住在附近,她太熟悉逃跑路線。
既然擔心女兒被凍死,為什麼忍心拋下她不管?爸爸不甘心,還報案調查,最終沒有結果,小潔就這樣成為我的妹妹。
想到這些,我也好不甘心,我的父母是被火活活燒死的,為什麼沒人管?連楊爸爸都說,讓他們在另一個世界安心修行,難道他們是壞人做錯事,用死亡來抵罪,甚至死了還不夠,還要修行來贖罪?
我坐在床沿悄悄回頭去看楊爸爸的臉色,他明顯好了許多,這個時候問他可以嗎?
小潔朗誦完一段,像只小貓一樣蹭過來,在楊爸爸面前撒嬌,“爸爸,我朗誦得好不好?”
楊爸爸“哈哈”笑着:“特別好,發揮最好水平,好的很!”
“那我再朗誦一個?”
“好。”楊爸爸雙手捧着她的臉,“小潔今天特別乖。”
小潔蹦蹦跳跳重新站好位置,當她笑起來時,先前的俏皮消失殆盡,“前世,我為青蓮,你為梵音,一眸擦肩,驚艷了五百年的時光。花綿綿而綻,音靡靡而繞,低眉含笑間,誰的深情絢爛了三生石上的一見傾心?”
我聽了,心裏不停嘀咕:我暈,小潔怎麼朗誦這個,好像是公司網站上的東西,這小丫剽竊專業戶,鄙視你。
我正打算向爸爸揭發她,看見楊爸的臉色很難看,他的臉從來不曾這樣猙獰可怕,額角竟然有青筋暴起,整個身體像篩子似的抖起來。
“今生,你為高山,我為流水,長風為歌,幽弦清音……”
我馬上打斷她,“小潔停下來,爸爸不舒服快叫大夫。”
小潔正沉浸在自我陶醉中,突然慌了,哇哭出聲來,一路奔着去叫大夫。
我說:“爸爸,你怎麼了,你別嚇我啊!”
害怕的感覺一點點擴散到身體每個角落。然而下一刻,他突然握住我的手,一股安心的力量傳遍全身。
“我沒事,小潔怎麼學過這篇?”
我窘然,“可能是從我帶回去的公司雜誌上看到的,這是同事發在網上的文章,小潔她喜歡就記下來了。爸爸你別生氣,這也沒什麼。文章發到網上不就是為了得瑟文采,沒準作者還樂得不行。小潔就是想在您面前賣個乖,您怎麼就動氣了?”
楊爸莞爾:“我沒動氣,你和小潔要好好相處,彼此關心照顧。如果有人問起你的身世……”我的心突然懸起來,他終於肯告訴我了?
這時病房的門被推開,楊爸的目光被吸引了過去,“大夫,快看看我爸爸,他剛才不行了,您快給看看。”
大夫和小潔進來,我連忙站起來。
夜色很濃,我想起了那個雨夜看到路上的行人,真的心再次被澆濕。楊爸爸睡著了,我囑咐小潔看好楊爸,我去了洗手間。
推開門,裏面亮着一盞燈,空無一人。
這麼晚誰會呆在洗手間呢?
站在盥洗台前,我望着鏡子裏的自己,下意識地去觸摸她,與鏡子裏的人目光相接——尚小羽,你到底是誰,難道你是惡魔的孩子?
一時間,我忍不住泫然而泣。
大夫檢查后,叮囑我和小潔“病人需要靜養。”我還是忍不住追問自己的身世,楊爸這樣回答“你是上帝的孩子,所以你隨着上帝姓。”
我啞然,這就是我的身世,這就是我姓“尚”的原因嗎?
“爸爸,你怎麼可以合著赫政一塊欺負我,你們都是我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為什麼我從你們那裏一句實話都得不到?”
隱隱地哭聲從小小的洗手間傳出來,彷彿是極力壓抑着情緒不打擾其他病人休息,抽抽噎噎……一直持續到黎明時分。
回到租的房子,已經凌晨五點多了。我還要去上班,小潔告訴我這兩天就要去報到。我勸她去了好好工作,爸爸由我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