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再遇故人
夏陽老實在家喝了幾天中藥,他如今的這個身體瘦小又單薄,還帶着點營養不良,就算他一肚子的賺錢主意,身體跟不上也白搭。夏陽耐着性子調養這副病怏怏的身體,除了按時喝葯,每天還堅持幫家裏挑水,加強鍛煉自己。
但是他太高估這副小身板了,一根扁擔和兩個鐵皮桶擔起來就已經有幾分吃力,等桶里裝滿了水后,夏陽咬牙使出吃奶的勁兒才讓水桶稍稍離地。
努力幾次,根本挑不起來。
夏陽性子倔,一整桶挑不動,便從小半桶開始,歪歪斜斜的堅持擔水回來。一天三五趟來回,也能把屋裏的水缸裝滿。
蔣東升跟着夏陽一路出來,瞧見他這麼搖搖晃晃的往前走,下一步就要跌倒似的,忙在後面扶了一下,把扁擔搶到自己肩膀上,“我來!”
夏陽剛才擔水憋得臉都紅了,他力氣小,爭不過幾下便被蔣東升奪走了扁擔。
夏陽沒辦法,只能跟在蔣東升後面。他瞧着蔣東升挑水的樣子熟練,忽然想起蔣東升曾對他說過小時候是跟蔣老爺子住在香山腳下,老人自己弄了塊地種些莊稼瓜果,所以蔣東升從小對干農活並不陌生。看着蔣東升在前面大步往前,肩上擔著兩桶水跟沒事兒人似的,夏陽一時又有些羨慕,他要是也有這樣大的力氣就好了。
“怎麼今天讓你來挑水了?”蔣東升把腳步放慢了,讓夏陽跟上他,不過沒等夏陽回答他又撲哧一下樂了,道:“我說夏陽,你還沒這扁擔高吧,哈哈!”
夏陽那幾句感謝的話到了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瞪了那個沖他擠眉弄眼的傢伙一眼,他就知道這混蛋嘴裏沒一句好話!
一連幾天的鍛煉似乎有點效果,至少不再怕外面的寒風刺骨,瞧着臉上也紅潤了些。夏媽媽把這些都看在眼裏,心疼的同時,也批准了夏陽可以外出,“你不是一直說想回學校嗎?你爸把自行車給你留下了,還給你帶了點錢和糧票,你看着用,要是不夠就讓人捎句話回來媽再給你送去。”
夏陽應了一聲,接過錢來裝好,一小卷的毛票,還有少得可憐的幾張糧票,這就是這個家能給出的最好的東西。
“還有這個,你爸給你買的課本,找了好久才湊齊了,你看看對不?”夏媽媽嘴角露出一個笑,拿出幾本書一一放進夏陽隨身斜跨的書包里,“剩下的錢買了點白紙,我給你做了幾個新本子。”
夏陽覺得書包里的分量沉甸甸的,他爸給他找齊的那幾本課本,還有他媽親手給裁切好了用粗線縫製的本子,都是一份兒讓他珍惜不已的親情。他被這份親情捂得熱乎乎的,低下頭看着夏媽媽細心給他整理好書包背帶,又給他把厚圍巾繫緊了些,那雙溫暖的手上還帶着些粗糙的老繭,看得夏陽忍不住微微心酸。
“媽,你等我回來。”夏陽低聲說了一句,像是在保證什麼。
蔣東升在旁邊看着夏陽收拾好東西,自發自覺的跟着一起出了門,笑道:“聽說雷達部隊就在學校附近?正好,我跟夏陽一路走吧,我去那邊打個電話,跟家裏報個平安。”
夏媽媽一聽自然是答應的,路上有個人跟夏陽一起,她也放心。只是蔣東升的棉大衣在落水的時候就被他掙脫開沉進了河裏,只剩下貼身穿着的小皮夾克,這玩意兒好看不禦寒,最後還是在外面裹上了夏陽他爸的那件舊棉襖。
蔣東升照顧夏陽,騎車帶着他。夏陽坐在自行車後座上,斜跨着一個軍綠書包,扶着坐穩了,他書包里裝的書多,壓在腿上怪沉。蔣東升車子騎得快,泥土路面不好,有個坑什麼的就吭哧顛一下,震得夏陽屁股疼。
剛走了小半段,夏陽就主動伸手抱緊了蔣東升的腰,寒風呼呼的吹,就這樣他還能聽見蔣東升在笑。
“喂,夏陽,你再抱緊點,前面還有一個大坑啊!”
夏陽伸手再摟得緊了些,貼在他後背上,但是過了好一會也沒感覺到顛簸,倒是聽見蔣東升在前面嘀咕了一句“真暖和”之類的。夏陽用頭在他背上撞了一下,但是也沒再鬆開手。
夏陽在家養病的這幾天已經初步有了打算,他想從學校請幾天假,去倒賣些什麼。他現在對外面的情況記不太清楚,但是無論賣什麼都能賺錢,這一點毋庸置疑。學校里有報欄,人也多,能打聽到不少消息。他成績拔尖,老師對他的印象好,說是請假回家養病也是信的——學校離着家裏十幾里路,老師也沒有閑工夫跑那麼遠去查問。
夏陽活了兩世,當年便是順利考上的京師大學,要不然也不會有那樣一份天之驕子的傲氣。再活一世,學過的知識並沒有丟,還有那份見識,比別人自然多了許多優勢。夏陽默默算了一下時間,他上一世是16歲便讀了大學,這次他想推遲兩年。
少年成名,只不過是多了一份光環,別人高看一眼罷了,反倒是推遲兩年,趁着知道過去的歷史,在最能賺錢的初期給家人創造一個好的環境。等到那時,他手裏有些錢,也好去京城再置辦一番,那時就能帶着夏媽媽去治病了……
夏陽默默的想着,到了學校也沒察覺,被蔣東升一個剎車直直撞到他背上去,鼻子磕了一下疼得哎喲一聲。
蔣東升歪了歪車子讓他下來,用手扒拉開他的圍脖往裏瞧,沒等碰着就被夏陽一爪子拍開了,“我沒事……”說的瓮聲瓮氣的。
蔣東升不信,半帶了調笑似的非要看一眼,“我瞧着好像是哭了,夏陽你讓哥看一眼,是不是鼻子碰歪了,嗯?”
兩人正鬧着,對面站着看了半天的人忽然開口了,聲音有點怯懦,但還算堅定,“夏陽,是你嗎?你前幾天怎麼一直都沒來上學?”
夏陽身體僵硬了一下,這也是他推遲兩年讀書的原因之一,他在學校里還有不想面對的人,這個人就是陳書青。
陳書青比夏陽大幾歲,這會兒也還是個青澀少年,留着短短的頭髮,帶着個厚酒瓶兒似的斷腿眼鏡,一身藏藍色厚棉衣上還有兩塊補丁,正抱着課本在門口看着夏陽。他見夏陽看向自己,有些靦腆的笑笑道:“我去問過你們班的同學,他們都不知道,我還以為你生病了,正想抽空去你家看你給你送筆記過去……”
夏陽戴着厚圍脖,這會兒唯一露出來的一雙眼睛也垂下了大半,愛答不理道:“我是病了,不過現在好了,不勞煩你跑一趟。”
他知道陳書青這個人性格一向溫和,老好人似的沒有脾氣,他往常同他關係最是要好。但也正是這個他最信任的朋友在最後騙了他——若不是陳書青,他也不可能輕易的應約出來,更不可能被蔣易安囚禁,挨了那顆槍子兒。
陳書青還想說什麼,但是看到夏陽懨懨地並不太搭理他,又有些尷尬的退了回去。他想不太明白為什麼幾天不見,夏陽就跟換了個人似的,“那,那我改天再過來……”
“陳書青,你等一下。”夏陽喊住他,把軍綠挎包里的那幾本書拿出來一股腦的塞給他。“這是我之前借你的書,我不看了,還給你。”
陳書青愣了下,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夏陽就大步離開了。他諾諾的喊了夏陽一聲,一時不知道自己怎麼惹到了這個最要好的朋友。他比夏陽年長,又是家中獨子,一向是把夏陽當成了最疼愛的弟弟對待,他瞧着夏陽毫不猶豫的離開,又看到那個不知道哪兒來的男孩跟在夏陽身後,俯下身在夏陽耳邊嘀嘀咕咕,心裏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蔣東升在夏陽耳朵邊上沒說好話,正嘀咕着要幫夏陽出頭,“哎,那個書獃子是不是在學校老纏着你、欺負你了?我去幫你教訓他,保管讓他不敢再招惹你!”
夏陽悶頭走路,不吭聲。
蔣東升扭頭就往回走,卻被夏陽一把抓住了。夏陽沉默了好一會才道:“別去,他沒招惹我,我只是不太想見到他。過幾天就放假了,也遇不到幾次,沒事的。”
蔣東升半信半疑,瞧着夏陽還是悶悶不樂的,伸手在他頭上揉搓了一把,把個棉帽子都揉歪了,“以後有事兒跟我說,你家救了我,你就當我是你親哥。”
“嗯。”
夏陽去教室,蔣東升也跟去看了一眼。他們來的時候正好是課間休息,教室里的人都跑出去活動了,只剩下幾張空蕩蕩的破木頭桌子,連在一起的板凳也有些破舊,最前面的牆壁上用黑水泥抹出來一塊簡陋的黑板,它上面貼着幾句毛主義語錄,紅底黑字的看着格外醒目。只是黑板用的時間久了,有的地方已經發灰白色,像是擦不掉的粉筆印子堆積在那似的。
蔣東升對這個磚瓦房的教室沒多大興趣,倒是教室後面的那塊同樣簡陋的黑板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班級的黑板報,上面有一段抄寫字體清秀,雖然還有些刻意的加重筆畫,但是跟旁邊那些字一對比就高下立見了。
蔣東升一眼就瞧出這段字出自夏陽的手筆,但是他奇怪的是,怎麼這跟夏陽在家裏的時候寫的差別這麼大?夏陽在家裏教育夏志飛的時候,蔣東升是在旁邊瞧着的,那筆字瀟洒俊逸,早就脫了這股稚嫩之氣。
夏陽把書包放下,等旁邊的同學回來之後,問他借了筆記來抄寫。蔣東升看了一會夏陽抄筆記,便跟他說了一聲,準備跑去後面的雷達部隊借電話打給家裏。
夏陽抬起頭來,看着蔣東升道:“你騎車去吧,雷達部隊在後面,還是有點兒遠,中午吃飯的時候最好趕回來,學校里過了點兒不開火,只能吃涼的。”
蔣東升應了一聲:“行,我知道了。你先忙,我等中午放學了再來找你。”
離着學校不遠有一個雷達部隊駐紮,號稱是一個連,實際也就是十幾個人,這會兒連長帶着人去野外訓練了,只剩下三個人的班駐在那兒,部隊的小連長出去之後,留下的最高負責人就是繫着圍裙的司務長兼炊事員。
蔣東升騎着二八自行車顛顛兒的去了雷達部隊,門口連個站崗的都沒有,直接就騎進去了。他到的時候,司務長正跟小戰士在下6戰棋,另外一個小戰士負責當裁判,一臉嚴肅的觀察戰局。
蔣東升使勁一按車鈴鐺,噹啷噹啷的嚇了他們一跳!司務長先是想捂棋盤,抬頭瞧見是個學生模樣的男孩又鬆了口氣,忙先把蹭歪的幾個棋子恢復原樣,“別亂動啊,剛才放在什麼位置我可記得的……哎,我說同學,你來我們這有什麼事兒嗎?”他們離着學校近,時常有學生晚自習前跑來看會電視,對學生也熟了。
蔣東升笑笑,道:“我想借您這兒打個電話,成嗎?”
雷達部隊因為任務要求,裝了內線和外線倆電話,以前也有學生跑來借電話使過,司務長心善,瞧着他們實在着急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答應了。反正他們這地方實在小的可憐,上級查也查不到這裏嘛。
司務長唯一的嗜好就是下個6戰棋,是個棋瘋子,下起來就有點挪不開腳步,他看了一眼正殺到關鍵時刻的棋盤,對旁邊的小兵道:“哎,小孫,你帶這位同學去打電話吧!”
旁邊幫着裁判的小兵起身帶着蔣東升進去了,剛拿過那個外線的,就被蔣東升搖頭拒絕了,“不用,我打內線的。”
蔣東升撥了一串號碼過去,接線員一轉再轉,直轉到北京軍區,旁邊帶蔣東升進來的那個小兵肅然起敬,那可是北京啊!
蔣東升終於把最後一關也撥通了,“喂,幫我轉xxx,找張參謀。”
費了半天功夫終於通上話了,但是蔣東升報出建林鎮的地址讓張參謀過來接他的時候,對方卻支支吾吾的拒絕了。
“首長這次很生氣,發了好大的火,連杯子都砸了……”張參謀有些為難,猶豫了下,還是把實話告訴了蔣東升。“首長說,說您有本事自己跑出去,就憑自己的本事回來,要是我們誰敢去接,全都背處分。”
張參謀又解釋了幾句,似乎有些不太方便,說了聲抱歉就掛了。
蔣東升聽着電話里嘟嘟的盲音,嘴角勉強扯了個笑,啪的一聲把話筒扣上。好,真好,他敢保證蔣易安母子沒少挑事兒,這麼多年他爸的態度由愧疚到漠視,再到現在一聽到他來找那個女人就惱羞成怒,全都是拜那對母子所賜。
憑他自己的本事回去?好啊,那就瞧瞧,到底他有沒有這個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