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雄關漫道真如鐵
第十九章
雲深仰起頭,看着橫亘在眼前的巨大山體。
純粹的,荒蕪的,沉默威嚴,就像自然本身的神像一樣,彷彿不可逾越地聳立在這片天地之間。即使離它還有相當的距離,那潔白的高頂依舊必須極目遠眺才能觸及,巨大到簡直超出常識的岩石構成了它,堅硬地拒絕幾乎任何生物的接近,在目之所及的陡峭山壁上,只有岩石和岩石的陰影,看不見生命的綠色。初升的陽光自上而下緩緩照亮了這片幾乎完美的岩體,從未用這種方式感受日出的雲深瞪大了眼睛,這真的是配得上任何一個世界的恆星的巨大日晷。
雲深也曾經近距離接觸過一些有名的山峰,但龍之脊和地球上那些峰巒有着本質的不同,在越過作為轉折點的畢泰山之前,它不存在任何人的視野中。當這群渺小的人類終於來到它的領域,它就那麼出現了——宛如世界的盡頭,在一瞬間凌奪於世,鎮人心魄。整支遺族的隊伍都在那時為它停了下來,人們仰望着它,讚歎着它,並且畏懼着它。雲深有種近於荒謬的感想,這座屹立於莽莽森林中的龐大構造,實在太過特殊,除了自然本身的造化之外,似乎有更為神秘的力量使它在這塊土地上超拔出眾。那些刺入高天的稜角,彷彿未曾完成的天之階梯,而且……它看起來仍然在生長着。
即使是地球的平流層也在10公里以上,雖然龍之脊目測估計有2000米以上的絕對高度,離真正的天穹也還非常遙遠,於是完全理性派的雲深很快把這個念頭拋到了一邊。
在他的背後,遺族的人們正在小心地折起原本懸挂在林中的白色塑料薄膜。從兩天前開始他們就沒有再遇上任何水源了,儲水的陶罐是很重的負擔,而且在穿過之前幾個山谷時也損失了一些,萬幸的是在那片崎嶇的山區中沒有人員傷亡。從族長那兒雲深了解到,遺族雖說有密道穿過龍之脊,但裏面的路徑非常曲折,輕裝的隊伍也需要大概兩天時間才能走完這條地下通道,而地道中只有在接近出口的地方才有地下水。如果是體力好的成年男子,忍耐一下也算是過得去的,但遺族隊伍中有一定數量的老人和孩子,在經過疲憊的長途跋涉后,要他們像成年人一樣堅持恐怕相當困難。
不過現在是秋季,晝夜的溫差不小,在進入這片森林深處之後,每天清晨都會在森林中看到薄薄的霧氣四處飄蕩。雲深上淘寶搜尋之後向離自己所在城市最近的賣家訂購了幾捆大棚用塑料薄膜,入夜時圍着營地掛起來,下端每隔一段距離用樹枝或者草莖微微捲起,透明膠粘好,將水罐放在中間,露水凝集之後就會沿着留出的路徑落下去。為了防止有別的東西爬進去,罐口還蒙上了一層用某種植物的樹皮纖維織成的濾網。編製這種小網的技巧是雲深向婦女們示範的,第一個人學會之後,很快地其他人也掌握了基本技巧。而她們一邊走一邊採集,在旅途中就完成了這份工作。
遺族的人們很小心地對待這些能從空氣中為他們收集水分的奇異布匹。雖然更為奇異的是那位年輕的鍊金術師不知從哪兒把它們變了出來,從旅途開始至今,他帶的東西好像一點沒變多,也沒變少,可是人們相信,只要他願意,一定能從他那個神奇的背包中拿出更多令人驚嘆的物品。而且在慣於忍耐的遺族也難免覺得辛苦的旅途中,這位看上去比族裏最好的少女還嬌嫩的尊貴大人也沒有抱怨過,一路上還為他們解決了不少問題。大多數時候,他做的不過是教他們如何用樹枝和草繩製作適合背負的框子,改變負擔的方式,指導他們處理獵物的方法。他很少表現他屬於的那個階層的能力,但這些不憑藉外物的智慧,卻令人更為敬服。因為智慧並不像力量來自於天賦,能夠兼有這兩者的人處於任何地位都是不過分的。
先遣隊的那些年輕人也很喜歡雲深,在經過一次拉弓實踐后,基本上沒有人不知道這位鍊金術師大人的體質孱弱——不是和遺族對比,就是和遺族之外的普通人比較,這位大人也算不上強壯。但這不僅不會讓他們對他失去敬意,反而因為這個弱點讓他們跟他親近了起來。在每個夜晚臨睡前,這位大人都會向他們講解一些非常艱深的知識,雖然具體的內容他們還是很難理解,不過表面上的效果是確確實實的。當時這位大人只是讓范天瀾取來乾燥的樹枝,將它們削制之後的普通的木片粘合起來,安上弓弦,隨手射出的箭就比他們最熟練的弓手都要遠。一個興奮的少年從這位大人手中接過那把弓,冒冒失失地搭弓張弦,圍觀的大家還來不及預想結果,那把弓啪地一聲斷了。
一時間集體鴉雀無聲。
雖然已經成為這位大人的侍從,但現在還是族中年輕男性默認領袖的范天瀾這時候走過來,從一臉要哭出來表情的少年手中拿走了那把斷掉的弓,平靜地說道:“用平時一半的力氣就夠了。”
後來成功複製的弓說明確實如此,因為材料是很大的限制,組成那把弓的完全不是好木頭,雖然他們已經覺得不錯,不過那位大人說沒有好好修正尺寸,精度也很成問題。製作一把弓的許多講究中,木料是最基礎的,材料雖然就在那裏,卻並不是能馬上使用的,一塊合適的木料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來處理才不會輕易變形,而他們現在很難找到合適的木料。像這位大人隨手做出來的複合弓只能作為模型示範,真正使用起來,過不了多久就不得不廢棄了。那位大人手中能夠立時粘合的強力膠水不多,也不該為了這群年輕人一時的興奮而輕易浪費。不過未來依舊是非常值得期待的,他們不會一直在旅途上。
遺族的隊伍從早上開拔,中午陽光最盛時停了下來。范天瀾一手輕輕帶着雲深,讓他坐在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下。他已經極力減輕了後者的負擔,不過這段旅途對他的主人來說依舊很不輕鬆。
雲深靠在樹榦上,任眼前這位絲毫不顯疲態的青年用有力的雙手為自己按摩雙腿,在他繼續往下,探向他的鞋子的時候阻止了他,然後苦笑道,“你現在把它脫下來,接下來的路我就走不了了。”
“我背你。”范天瀾說。
雲深無奈地看着他。在正午明亮的光線下可以看出來范天瀾的瞳孔不是真正的黑色,也不是常見的茶褐色,實際上如果不是和他最為接近,雲深可能還不知道範天瀾的眼睛是雙瞳的。當他直視着他的時候,瞳孔之下隱隱浮起了一圈金色。雲深看了一會兒才說道,“下午的時候就能和你們的另一批族人匯合了,到那時候再說好不好?”
“但是你會很痛。”
“所以如果你背我,我會更丟臉的。”雲深笑了笑,“我還穿着鞋子呢,你們的女孩子都沒這樣。”
你和他們是完全不同的。明白他的執拗,范天瀾沒把這句話說出來,休息的時間很短暫,有空爭論還不如讓他休憩得更好一些。他的部族需要這個人,但在他們還不能給他任何回報的時候,就已經讓他如此辛勞了。
為什麼他會遇見這個人呢?范天瀾抬起頭,注視那張有些蒼白的俊秀面孔,黑而長的睫毛垂下來,覆蓋了那雙清澈而溫柔的眼睛,只是暫時的停頓而已,他就這樣入睡了。從見到這個人的那一刻直到現在,范天瀾從未見過他生氣或者其他負面的表情,即使是最嚴肅的面孔,依舊從底下透出一種獨屬於他的柔和感,而他沉睡的面孔毫無防備。本來他對那些施捨慈悲的人毫無好感,也看不起軟綿綿的男性,前者虛偽,後者最好穿上裙子。但面對這個缺乏稜角而且浪費善意的人時,他心中最為桀驁的部分即使生出利刺,刺痛的也只是他自己而已。
這是對他過去所經歷的那些操蛋人生的補償,還是對他缺乏信仰,只懂得追逐力量的靈魂的懲罰?——就像那個老騎士臨終前的預言一樣,他“總會有那麼一天”。於是他在一個秋日半暖半熱的中午,對着一個人的睡臉,為了是否要把這個人喚醒而陷入了這一生從未有過的糾結中。
但一個有擔當的男人,是不會為了一點糾結就放鬆自己的責任的。短暫的休息一結束,在各自休息的遺族族人開始準備繼續上路時,范天瀾晃醒了自己的主人。拖着酸軟的身體爬起來,雲深不由由衷地羨慕起遺族的體質,他們的力量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呢?看着在大人的腳步間還能互相追逐的小孩子,雲深活動了一下身體,好像不是錯覺地聽到了嘎吱作響的聲音。
……他的年紀有那麼大了嗎?遙想當年登山隊歲月的輝煌,好像確實已經是久遠的記憶,就連外派出國,他也很少拿比筆記本更重的東西了。
所以要說糾結,19歲才來到的青春期算什麼,27歲的中年危機才是真正的大問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