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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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壯士落草圖生計虜酋嘗膽謀通市(下)

桓震拍拍他手臂教他放心養傷獨個兒走了出來駐步沉思。顯然徐從治同那彭姓山大王有不尋常的關係自己應當直截了當地揭穿這層關係甚至參徐從治一本呢還是旁敲側擊至少在弄明白彭某人的身份之前不與他們敵對?他一頭琢磨心事一頭信步緩行不知不覺便走入了山裡人家之間。桓震赴任途中雖然未着品官服色可是衣着整潔光鮮一瞧便是有來頭之人田裏耕作的農民見了一個個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走了一程忽然覺得口渴左右一望但見路旁田埂之上擺着一個瓦罐走過去一瞧果然是個水罐。他叫了幾聲不見有人答應口渴又是難耐心想只要付錢自作主張喝一點也不打緊當下一口氣喝乾了一罐摸出四五個銅板來放在罐中。喝罷了水看看天色不早當下轉身望驛站方向去。走不出數丈只覺頭重腳輕起來足下虛浮如踩棉花身子飄飄蕩蕩不能自已終於撲通一聲仰天摔倒。

他這一睡便做了一個噩夢夢見自己深入原始叢林之中那些藤條樹須忽然間都活了過來紛紛伸出觸角來捕獲自己。他倉皇逃奔度卻趕不上那些東西的十分之一先是腳踝給纏住了撲倒在地跟着渾身上下都纏滿了藤條漸漸箍得透不過氣來。大駭之下霍然而醒卻覺四肢果然半分不能動彈只道噩夢成真定定神一瞧卻是給繩索捆綁在一根柱子之上周圍散亂堆着些稻草臭氣熏天倒似一個廢棄的馬廄。

他試着用力掙脫繩索卻是紋絲不動想要聲叫喊又覺喊來的多半是敵人想想是喝了那罐水才倒其中必定有甚古怪。正尋思間忽聽有人一面喊叫一面跑去叫的卻是“醒了醒了!”桓震暗道不妙方才睜開眼來被他們瞧見了。只好打醒精神應付敵人。等了片刻一個面色黝黑、手足與個頭一般粗大的破衣漢子領着一群人走來一見桓震醒來上前喝問道:“兀那狗賊你是甚麼來頭?快快與我老實招來。”桓震不知他底細不敢據實以告只推說是過路的行商。

那破衣漢子冷笑一聲捉起桓震右手亮出他的虎口來譏笑道:“行商?”行伍中人日日操持兵器是以雙手虎口皆有厚繭桓震不料此人竟懂得這個分辨之法呆了一呆索性豁了出去道:“某是遼東巡撫桓震你待如何?”那人吃了一驚上下將他打量一番忽然笑道:“你說你是桓鬍子?聽說桓鬍子一人勇敵滿韃子數萬大軍豈是你這等小矮子可以濫充得的?”

桓震哭笑不得耐住性子道:“你放了我我帶你去看我的印信何如?”那人仰天大笑嗤道:“你當老子是三歲小兒任意糊弄的么?實對你說那罐子裏裝的麻藥足足可以麻倒數百壯漢咱們原本是想麻了城內守軍掠一些府庫的金珠財物權充投命狀不料卻給你送上門來喝個罄盡真真是天要你死。你既有膽冒充桓老爺彭大王必願取你性命說不定還要誇獎我弟兄一番。”

這是桓震第二次聽到“彭大王”這個名字忍不住問道:“彭大王是甚麼人?”那壯漢拍拍他臉頰笑道:“左右你也快要死了便說與你聽無妨。彭大王便是虎尾山寨的大領咱們一班弟兄混不下去要投奔他去了。”桓震注目細瞧他上身的破爛衣服隱約竟有一個圈圈當中一個模糊不清的文字好容易才分辨出是一個“驛”字不由得恍然大悟叫道:“你們全是驛站的驛夫?”那壯漢瞪他一眼道:“驛夫便怎地?驛夫就不用活命吃飯了么?你們這班該死的將官把錢糧全剋扣入自己腰包去了卻叫老子們喝西北風?那該死的皇帝又裁甚麼驛站當真不給人活路了老子去投山大王便怎地?”

一個年老些的驛夫在身後道:“俊哥兒何必同他廢話一刀殺了豈不爽快?”那壯漢搖頭道:“彭大王最憎惡的便是無端取人性命若不帶去給他決斷這投命狀還有甚用?”回頭對另一人道:“你不說二當家三日之前便在城裏么?怎麼咱們派去尋他的人過了幾個時辰還不回來?”那人搖頭示意不知俊哥兒冷哼一聲道:“也罷便叫你多活些日。”說著揚長而去。桓震好容易才搞清眼下的狀況自己似乎被當成水滸傳中梁山好漢投奔及時雨的見面禮了。不過聽那人口風似乎在見到“及時雨”之前自己並不會有性命之憂反正也脫不了身索性靜觀事態展再做計較。瞧瞧天色竟是晌午時分想來自己至少昏迷一夜了。驛站中留宿諸人想必已經急得瘋秦世英大約正在被楊柳逼勒想像他一臉張皇的模樣忍不住笑。

藥力尚未全退不一會又迷糊起來。此時此刻絕對不能睡着桓震努力保持清醒迫使自己去想一些令他頭痛的事情比如雪心眼下去了哪裏?他猜想雪心可能想回去與爺爺為伴是以囑咐黃得功沿着回靈丘的路線一路打聽可是倘如雪心並未返鄉甚或已經尋了短見……還有李經緯這個謎般人物近來似乎不來糾纏自己了可是沒有消息有時候卻是最壞的消息誰知道他暗地裏玩的是甚麼花招。與鄭氏的灰色貿易也須儘快結束華允誠參他的時候能逃了過去純屬僥倖也是因為在溫體仁眼中還有自己存在的價值以後再碰到這種事情可就難講了。還有盤踞皮島的毛文龍袁崇煥都解決不好的問題現下留了給他要如何應對眼下還沒半點法子。自己未來的人生真是多災多難啊……桓震望着破爛不堪的馬廄頂棚忍不住輕聲嘆氣。

另一頭驛站之中已經亂作了一鍋粥。桓震自從傍晚自己出去便再也沒有回來溫氏急得大哭不說孫應元這等老江湖一時也沒了主意。楊柳年輕識淺文森特連中國話也說不順當前天晚上北風樓徐從治同虎尾寨二寨主的約會不知桓震的意思是怎樣的是以誰也不敢輕易去摻和遵化縣秦世英來拜也只說大人身體不爽擋了他駕。

孫應元正在那裏愁孟豹由兩個手下扶着出來說什麼也要離開驛站去與二當家會合。孫應元苦苦挽留道:“孟爺何不再等片刻?說不定我家老爺就要回來了。”孟豹搖頭道:“已經等了一天兩夜卻再等到甚時候去?二當家找我等不見必定急得瘋。”孫應元笑道:“昨日不是已經遵孟爺吩咐叫人送信去了么?孟爺眼下行動不便何不在此等候貴兄弟前來迎接?”孟豹滿懷疑惑地瞧他一眼反問道:“你家老爺究竟作甚去了?”孫應元苦笑不已心想我若知道早已去尋他回來了何必還來同你磨牙?料想他定是起了疑心恐怕桓震是去對他不利。想到這裏驀然一拍腦門徐從治這廝瞧起來似乎有甚麼見不得人的勾當難不成為了滅口竟將桓震設法害死了么?倘若真是如此虎尾山這幫賊便是敵人儘管孟豹是桓大人的舊識那也顧不得了。他心中這般想當下定了計較臉上聲色不露推說出去安排車子送孟豹進城暗地裏卻叫驛站周圍守衛的親兵一擁而入將孟豹連同他的十幾個夥伴壓在地下捆得粽子也似。孟豹大聲叫罵孫應元全然不理只吩咐好生看守吃喝不得欠缺只是不能給他們離開驛站半步。

里裡外外如臨大敵地過了兩天三夜桓震仍是不見蹤影。孫應元動用當年在江湖中打混時候結下的黑道關係四處打聽遵化城裏有名號的人物卻都不曾聽說過類似朝廷命官被人綁票的事情。堂堂封疆大吏上任途中竟然給丟了這才是千古奇聞呢。正沒計較間忽然來了一個破衣爛衫乞丐模樣的少年聲稱有一封信要面交孫大爺。孫應元接過信來看時真是又驚又喜這信不是旁人正是桓震的親筆。楊柳與文森特一起擠將上來楊柳便伸手去搶過那信匆匆讀了一遍愕然道:“師哥怎麼跑到虎尾山裡去了?”

那日桓震誤打誤撞地給一幫驛夫捉住要拿他當作投命狀獻與虎尾山的山大王只是派去聯絡二當家的人遲遲不曾回來這才將桓震暫且扣押在馬廄之中等待落。桓震正在苦思逃走的法子卻聽驛夫們一陣騷動有幾個人破口大罵叫道:“殺進城去做了那狗官!”桓震暗想不知他們說的狗官是秦世英還是徐從治又為甚麼要殺他?不是說那姓彭的山大王最討厭殺人么?正尋思間卻有兩條漢子撞進來不由分說地給他套上一隻黑布頭罩跟着將他從柱子上解了下來拖拖拉拉地拽了出去。桓震估摸大約是要帶自己去見甚麼人多半是那彭大寨主。對方人多勢眾憑他一個沒法子對抗只得老老實實地任憑他們扛上一頭騾子一路顛簸而去。

路上停了兩次約莫太陽落了一次山重又升起這才有人將他從騾背上搬了下來。桓震只覺渾身酸痛幾乎動彈不得仍是若無其事地笑道:“到了?煩勞這位大哥讓我放一放水。”便聽一陣鬨笑之聲一個粗啞的聲音嘲笑道:“這牛子膽量不小竟敢在大哥面前放水!”另一人也笑了幾聲旋道:“給他扯去眼罩。”桓震眼前驀然一亮只覺光線刺眼一時間甚麼也瞧不清楚。眯着眼睛定了定神才漸漸看見周圍事物霎時間不由得一種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這裏的房舍屋宇雖然與陝西不同可是周圍人們的表情神色言語氣氛都無不讓他想起當年在小五台的時光。看來此處便是甚麼虎尾山了。

面前圍着許多人為的一個居然是一個白淨面皮的書生戴着玄色方巾下頜蓄了微須身上是一襲青衫看起來不像是山賊反似一個秀才。捉住自己的俊哥兒對那書生十分恭敬深深作了個揖大聲道:“給彭大當家請安!小人們便是遵化驛站里的驛夫因為官逼民反日子實在過不下去只有來投靠大當家。”隨手一指桓震道:“此人是小人們無意之中抓到的一個過路官兒可惜尚未審得出來龍去脈。權充小小見面禮物求大當家的笑納。往後水裏火里任憑吩咐再沒半個不字。”

那書生微笑道:“彭羽何德何能當得起諸位這般抬愛。”話頭一轉道:“只是咱們雖然嘯聚山林卻不做為非作歹之事更不願濫殺官吏。這位大哥……”那壯漢連忙接口道:“小人姓盧行七小名叫做俊哥兒大當家叫小人盧七便是。”彭羽點頭道:“好盧七哥在下有一個不情之請盼你看在大家初會的份上答應了。”盧俊連聲應諾彭羽指着桓震道:“此人既是過路的官吏請七哥莫要為難他這便放他自去如何?”

盧俊面露驚訝疑惑之色撓了半晌頭皮一跺腳道:“小人既然將此人獻與大當家那便任憑大當家處置。”彭羽笑道:“甚好。”便叫人帶盧俊去安頓住處。回頭替桓震鬆了捆綁問道:“請問這位官爺尊姓大名?”桓震只覺此人不似個不講道理的山賊也不願對他隱瞞身份當下據實以答。彭羽十分吃驚連問了好幾遍。桓震好笑道:“桓某人是何等人物了有甚好冒頂的?”彭羽驚訝神色漸退當即客客氣氣地請他到廳里敘話。桓震哈哈一笑道:“大當家相邀自當奉陪可是在下自從昨日傍晚已經將近十個時辰沒登過小恭受不了啦。”彭羽啞然失笑忙叫人陪他去茅廁。

回頭在廳中坐定桓震便請問他家世由來何以在這山中落草。彭羽長嘆一聲道:“此話不談也罷說來徒然令人傷心。倒是桓大人為何做了彭某的座上賓?”盧俊在一旁早羞愧無地恨不得尋一個窟窿鑽入地里去。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沖桓震連叩幾個響頭叫道:“桓老爺願打願殺盧某沒一個不字!”桓震拍拍他肩頭道:“我幹麼要打你殺你?回頭你將裁驛之中的事情細細說與我聽便算將功折罪。”彭羽一怔驀然抬頭瞧了桓震一眼輕描淡寫的問道:“桓大人也着意驛事么?”桓震搖頭道:“一知半解而已。前些天朝中有一個御史指陳天下弊病有一條是‘郵傳過削’桓某大有同感。”

彭羽聽了仰天長嘆一聲兩行眼淚順着面頰滾滾而落。桓震嚇了一跳忙問他何以如此感慨。彭羽擦去淚水喟然道:“倘若朝廷中人個個有桓大人同那位御史大人的見識家父便不會一病而亡我彭家也不至於落到這個伶仃破碎的下場!”他話匣子一開再也收不回去一面浩嘆一面將來龍去脈講了出來。

彭家祖籍浙江世代武職祖父輩都在遼東從軍是以彭羽也學得一口關外方言。父親本是一個游擊因為天啟二年廣寧失陷受譴調任薊州西北的平谷驛做了一個管驛百戶。彭父本無建功立業之心驛站雖然苦得緊但卻不比戰場上要日日將腦袋別在腰間因此數年下來日子倒也安逸。或者正因為此他便不願彭羽再入武途定要他習文應科。彭羽明白父親的心思雖然打小便酷好排軍佈陣之法卻也能安心功課不久舉了秀才。前年崇禎皇帝裁汰驛遞許多驛夫沒了生路驛費大減彭家生計也十分艱難。

彭父忍耐不住便尋平谷縣去講理哪知平谷縣竟喚捕快來將他鎖了加了一個“濫予”的罪名解送州府。押解途中彭父舊傷作一命嗚呼平谷縣卻還不依不饒定要彭家罰鍰代罪。彭母無法可想只得將家當變賣一空最後連彭羽年方十六的小妹也賣了去這才還清官欠。原本此事就算完了沒想到過不多久彭母竟然聽說彭羽妹妹便是給那平谷縣買去的。原來平谷縣早就垂涎彭女姿色苦無機會到手難得彭父自家送上門去豈有不加利用之理?彭父半路暴斃也難說不是他搞的手腳。

彭母又恚又恨卻又無可奈何一氣之下得了個嘔血之症沒多久也追隨亡夫去了。彭小妹聽說自覺無臉見人一根繩索在房樑上弔死。彭家滿門凋零隻剩彭羽一人自是恨透了平谷縣。他平日交遊廣闊多有綠林中的朋友探聽得平谷縣素日常去一個寡婦家偷情是以選個漆黑夜晚預先埋伏了待得兩人睡熟一刀兩頭盡皆殺死。彭羽殺了官無法再在本處立足只得逃將出來四處浪蕩不知不覺便飄蕩到虎尾山附近恰好碰上一群過不下去的農民嘯聚山林彭羽便入了伙更給推舉為領就此在虎尾山佔了山頭。他雖然淪落黑道做事卻不心狠手辣曾給手下人立下三不殺:無劣跡之人不準劫殺老弱婦道之人不準殺江湖朋友不準殺。是以扯旗不久名聲便傳了出去。

桓震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徐從治與彭兄是何等交情?”彭羽怔了一怔道:“他是家母同宗的族弟。小人佔山以來從不與他作對還助他維持地方是以徐大人並不為難我等。”兩人又談一陣彭羽吩咐擺上酒來。席間桓震就便問道:“你們日後有甚打算?難道便在此地做一世山賊么?”彭羽黯然道:“一入此門終生不得出矣!徐大人也曾與我等談過招安之事只是山上兄弟家眷總有五百來人有一個不能善加安置彭某怎忍心獨個兒洗手不幹?”桓震擊掌道:“我有個法子不知彭兄可肯聽從。”彭羽不假思索乾脆利落的道:“只消讓眾兄弟有口安穩飽飯可吃彭某無所不從。”桓震點了點頭道:“遼東廣義二州恢復不久正要從別處移民屯田。山寨中人能耕善種者盡可隨我前去人人都有地分。”

這些賊寇多是田產被奪過不下去的農民聽說有地可種一個個興高采烈起來不住攛掇彭羽應承。彭羽猶豫道:“崇禎重征邊餉練餉種種加征百姓窮盡地力仍終年不得飽食何況如此長途跋涉倘若不能養家活口必將埋骨遼東再不得返鄉了。”眾人一聽這話方才歡呼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三三兩兩議論起來。

桓震大聲道:“全遼五鎮三十稅一如違此誓天誅地滅!”說著抄起一支筷子折斷了丟在地下。這一來眾人再無懷疑彭羽下了命令叫各人回去收拾明日一早搬了桓震原本要帶走的東西一起啟程。二當家至今尚未回山彭羽叫了個人連夜進城去送信不提。

次日直折騰到中午才出桓震與彭羽、盧俊二人並騎而行一路聽他們談論裁驛弊端只覺驛站確乎十分棘手倘若如原樣放任不管冒濫之弊不可避免如果像劉懋出的那種主意一味裁革驛夫被逼得沒了生計多半就是如盧俊這樣落草為寇。而且驛站衰敗各地之間消息也不靈通這樣下去並無任何好處。一面沉思忽然想起現代的郵局來能不能將驛站設法改造不單供給朝廷官員也承擔民間貨運以及通信?他心中不斷盤算不覺已經走回了遵化驛去。孫應元遠遠見到浩浩蕩蕩的一大群人馬嚇得召集了全部兵丁守在周圍。待得瞧清楚當先一騎正是桓震不由得渾身軟一下子坐在地下。

楊柳奔了上來叫道:“大人這幾日哪裏去了可把咱們嚇得要死!”桓震笑道:“沒甚麼只是到彭兄家裏做了兩天客。孟豹在不在?叫他出來見大哥啦。”孫應元應聲進去將孟豹等人帶了出來猶自螞蚱一般捆成一串。桓震忙叫鬆綁孟豹揉揉手腳一瘸一拐地奔到彭羽馬前。

孫應元上來稟報這幾日秦世英來拜過三回都給擋了回去徐從治只在前日早晨送過一封帖子邀桓震吃酒之後便再沒動靜。桓震嗯了一聲問道:“那晚可有人去北風樓瞧瞧?”眾人一起搖頭。桓震心想既然彭羽已經與自己一起徐從治同二當家談甚麼也並不重要慢慢再說不遲。當下招呼屋裏坐。五百餘人自然擠不開彭羽令他們與桓震手下兵士在野地里一處休息去了。

屁股剛沾椅子只聽外面一人連聲大叫倉皇奔了進來一見彭羽便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道:“二當家不好了!”彭羽皺眉道:“急甚麼?慢慢說怎地不好?”那人好容易止住了哭抹着眼淚道:“小人一進城去便聽見街上閑人紛紛傳說徐兵備捉住了幾個山賊頭顱正在衙門口號令。小人心想他與大當家這般交情該當不會難為咱們的人才對誰知一到馬行竟然化做了一片瓦礫小人知道不好悄悄到衙門瞄了一眼當真……當真是二當家的頭掛在那裏!”

彭羽大叫一聲連人帶椅一起仰倒。桓震連忙叫人扶他去床上睡好問那報信的道:“你看的真切是你們二當家?”那人連連點頭。桓震心中愈來愈怒事情由來他雖沒親眼瞧見但是卻也約略估出了七八成。徐從治給自己一嚇為了保住仕途前程便將二當家視若棄卒那晚在北風樓不知使甚麼手段取了眾人性命。孟豹給困在此處倒是僥倖逃脫一死。說話間彭羽蘇醒過來提了劍便向外闖。桓震一把攔住按他坐下一字一句的道:“我知你此刻心中怒火萬丈恨不得將姓徐的食肉寢皮。只是倘若殺了官此刻在這裏的人全脫不得干係。我雖也憎他入骨可是卻不願為這等人毀了自己前途性命。你若信得過我便好好收起劍來往後我自會尋個法子替你出氣。”彭羽凝視桓震許久目光中瘋狂神色漸漸退去垂頭道:“事已至此聽憑吩咐便了。”

桓震當下令彭羽、孫應元帶着虎尾山眾與自己家眷先行自己帶了兩個隨從進城去回拜秦世英和徐從治。瞧着徐從治那副洋洋得意的嘴臉心中雖然十分噁心仍是打醒了精神與他應酬周旋一番已經入夜他推說家眷須要照料脫身趕回當即帶了親兵連夜啟程不久追上了彭羽等人一行人直奔山海關去。料想徐從治就算現其中有鬼也沒這個膽量追來。

那時把守山海關的還是趙率教手下人馬原本便是舊識三言兩語順順噹噹地過了去。在途無話平安抵達了寧遠。寧錦都是何可綱的駐地巡撫大人駕臨治下自然善加安頓。桓震不願久留着急回撫治去。在寧遠耽擱了一日便請何可綱陪同去覺華島巡察。

說起來他已經許久沒來過島上此時故地重遊難免有一種親切之情油然而生。島上許多工匠都還認得他見了面紛紛行禮招呼。桓震一一點頭示意目光卻在人群之中逡巡尋覓茅以升的蹤跡。百尋不得忍不住拉了一個工匠問他茅郎中何在。那工匠想了一想道:“此刻茅大人大約在水雷房裏。”

桓震轉頭對楊柳微微一笑道:“你那甚麼引火的管子在茅大人眼底不過是班門弄斧難得有此良機可得好好同他討教一番。”楊柳大喜拔步便走走出幾步去卻又撓着頭皮回來訕訕道:“請問師兄水雷房在何處?”桓震大笑引着他到了水雷房門外推門叫道:“石民先生可在?”一人正俯身在葯槽旁邊琢磨甚麼聽得有人呼喊抬起頭來一見竟是桓震連忙上前行禮。房中工匠有些並不認得看見茅元儀下拜也跟着拜了下去。桓震一面連道不敢一面拉着他走了出來茅元儀笑道:“還沒來得及同大人道賀。”桓震忙應道:“豈敢豈敢。倒是近日覺華島上情形如何?”茅元儀捋須微笑道:“有老朽在大人儘管放心。”忽然一拍腦門道:“有一樣東西要大人親眼瞧瞧。”

桓震依言隨他走去進了茅元儀自己的住處但見他從櫃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紅布包裹來放在桌上打開裏面卻是一個木盒。茅元儀示意桓震自己打開這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裏面竟是一個現代六分儀一般的東西全體用精鐵鑄成錶盤上標着星宿刻度四至方位。茅元儀捧在手中轉動了幾下指着錶盤道:“此物是由牽星之術而制先以指南針測定星宿高度再定海上位置有此一物哪怕千萬里遠洋航行也都不在話下。”說著指點一番教他如何使用。桓震手指抖說不出話茅元儀的武備志他早讀過當中確實有牽星之法的記載可是中國古代的天文星宿實在太過複雜桓震始終不曾學會沒想到茅元儀竟然做出這麼一種方便的儀器來。

定定心神問道:“水軍船隻可曾裝配此物?”茅元儀搖頭道:“並無。只因牽星儀製作費力老朽窮半年心力也只做出了兩台。”桓震默然他知道這種精密儀器要用手工製作是十分困難想了一想道:“不打緊咱們慢慢想法子。”笑道:“往後出海便不會迷路啦。”眾人同聲笑了起來。

茅元儀又道:“軍器所中還有許多新進明可惜大都是難以製作之物。”桓震搖頭道:“那有甚麼?今日做不出未必他日便做不出。哪怕廢物只要想得出來本撫便十分高興。”說著叫取筆紙來寫了一張告示笑道:“自今日起每年從島上工匠之中選拔三人以桓某人自己的俸祿加以獎賞。”

看罷軍器所桓震執意要在書院講一堂課方肯離島。這書院是他一手創辦如今已經有三屆學生肄業在島上做工眼下在讀的總共有八十多人。王天相已經升做了教頭專教炮術聽說桓震親至連忙跑出來迎接。桓震瞧着這個當年在寧遠哭鼻子的小毛頭鐵匠如今已經成為獨當一面的教頭心中也甚欣慰。

書院的學生聽說撫台大人來巡一個個擠了出來參見。桓震挨個兒問將過去正談得高興忽然一名斥候匆匆跑來低聲在何可綱耳邊說了幾句遞上一個黃緞包兒。何可綱臉色大變擠到桓震身邊拉了他手臂一下。桓震見他臉色不對連忙跟着出來問道:“怎麼?”何可綱遞上那個黃緞小包道:“朝鮮使者來賀新皇即位與咱們前後腳趕到寧遠隨身攜來了皇太極的一封書信言明致巡撫大人親啟。使者眼下尚在寧遠是不是即刻回去?”桓震一面點頭一面拆開包裹取出信函來讀。

與他料想的相去不遠這信是皇太極請求開邊互市的一道表文。信中雖然仍不肯去除汗號口氣卻卑微柔和了許多更說甚麼皇帝在瀋陽度日不慣冀能開邊貿易互通有無漢貨流入以便客中之旅。桓震閱罷微笑道:“皇上么?早已經是太上皇了。只是開邊並非壞事咱們回去見過那朝鮮使臣再做商議。”

何可綱應命吩咐人去準備船隻。桓震臨去之時囑咐茅元儀道:“善加整治水軍不日將有大用。”楊柳見了許多精巧器物早已經迷得不知東西南北桓震心想左右帶他回去也幫不上甚麼索性教他留下師事茅元儀好好學點東西。

朝鮮使者名叫朴蘭英同來的還有一個翻譯官姓韓名瑗是早年流落到朝鮮居住的明人之後。兩人一見桓震當即雙雙跪了下來叩頭道:“小國使臣拜上欽差大人!”巡撫在明朝初年原本是代天子巡守的官職後來才成為常官是以朝鮮習慣見巡撫仍同見天子一般。桓震連忙拉起兩人握手笑道:“不必客氣。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方才君臣之禮已行過了往後咱們朋友相稱便是。”他這一句話先點明大明與朝鮮仍是君臣關係那便是對天啟年間皇太極侵入朝鮮強迫朝鮮簽訂的城下之盟不予承認了;后又說朋友相待那是暗指只要朝鮮抱持善意對待大明大明也將同樣回報朝鮮如果再敢協助后金侵明那就不客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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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傳烽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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