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回 周性如咎由得痛斥 溫體仁做賊喊捉賊

七回 周性如咎由得痛斥 溫體仁做賊喊捉賊

桓震送走了沈廷揚看看距離晚上春華樓之約尚有約莫兩個時辰空暇想了一想決定親自去問一問徐光啟這件事情究竟是如何給人捅出來的。徐光啟似乎一早料到他會為此來訪非但自己坐在家中恭候更約了文森特一同會面。文森特一見桓震便道:“桑迪亞那家族的兒子不會對英雄做這種暗箭傷人的事情。我從前以為你是一個卑鄙小人所以幫助李來害你。不過現在我知道你是一個英雄老船長對我有大恩鄭芝龍用了你的大炮才將他害死這筆賬我一定還會找你清算。但是如果我要殺你必定堂堂正正地同你決鬥。”桓震瞧他神色誠懇當下信了七八分。

徐光啟道:“今日老夫偶染微恙不曾上朝不料竟出了這等事情。百里你有甚麼打算?”桓震搖頭道:“請老大人指教。”徐光啟“嗯”了一聲忽然問道:“屯駐昌平那一個營如今怎樣了?”桓震從古北口回來之時曾經將一個火器營帶在身邊因為京城不許屯紮所以暫且駐在昌平但是日久天長糧餉漸漸供給不上溫體仁又不肯叫兵部劃撥桓震無法之下只得叫副將帶着回遼去了。徐光啟聽他說了似乎鬆了口氣道:“聽說象雲從韃子那裏逃了出來不知哪日可以故人重逢。”桓震默然不答他心裏知道若是自己給溫體仁派去泥窪鋪攔截韓爌或者還能尋隙給他留一條生路;現下他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這樁事情溫體仁也交了給王應熊去辦。此人性子陰狠韓爌落在他的手中多半要橫死泥窪鋪了。他從徐光啟那裏並沒得到甚麼有用的東西看看時辰將到連忙告辭了往春華樓去赴約。坐定了只等片刻沈廷揚便陪着一名老者前來。

兩下見禮已畢那老者自通姓名卻是叫做周性如今年已經六十多歲了。桓震自有他關心的話題隨便寒暄幾句當下問道:“鄭芝龍壟斷海道你是如何同倭國貿易?”周性如笑道:“鄭氏勢力僅及閩粵一帶老朽往往自南京出海便無此虞。”桓震驚訝道:“自南京下海難道地方官不聞不問么?”周性如呵呵笑道:“錢能通神但阿堵物到處無往而不利。”桓震啞然一笑海關走私現代也有並且愈演愈烈原來老祖宗早做下榜樣了。

周性如忽然嘆了口氣道:“明國雖有海禁官吏卻無不愛錢只要肯下血本賄賂必然一帆風順。只是日本國……唉!”桓震好奇心起不住追問。周性如給他問得無法當下道:“如今日本乃是德川氏世代繼承征夷大將軍之位號為幕府大人可知道?”桓震自然曉得這個當下點了點頭。周性如笑道:“聞得季明盛讚大人通中外之學果然名副其實。那德川氏幕府第一代的將軍家康老夫與他頗有往來。”桓震微微吃驚但見他一手拈鬚目光微微望着遠處似乎正在追想過去悠然道:“那還是萬曆三十七八年間的事情當時老夫方當盛年托籍南京在兩國之間來回貿易不知怎地便給家康得知了去叫人將我帶往駿府親自召見。”忽然想起甚麼笑道:“那時家康已經傳位給兒子自己隱居在駿府。〔按駿府即今日本靜岡〕”桓震知道他是怕自己聽不明白當下點了點頭。

周性如道:“老朽給他召去之時倒還心驚膽戰家康雖然退位但畢竟還是現任大將軍的父親倭人虛置天皇卻以將軍主政家康那不是與咱們明國的太上皇一般么?倘若他一怒之下叫將軍禁止了老朽的貿易老朽一人之利不在話下那許多受老朽雇傭的船工、挑夫還有老朽在明國收買生絲、綢緞、白糖的經營之家可都要跟着倒霉。”說著在案上擊了一掌大聲道:“你猜老朽見了家康他說甚麼?”不待桓震接話旋即笑道:“家康甚是高興還說他身上所着綢緞便是老朽的商行之中買來。這等走私貿易雖然為明國所禁卻深得倭人之心家康遇有明國商販往往喜歡親自召見賜給朱印文書國中處處庇護。”說著嘆道:“若是家光也肯繼承乃祖之志老朽雖然年邁卻也不願就此歸養天年了呢。”

沈廷揚在旁道:“家光乃是家康的孫子自他繼位以來日本國海防愈來愈嚴幾有效仿我朝海禁之勢。”周性如切齒道:“儘是那些教士惹禍!日本國自稱神國國中人民皆是天照大神後裔若非彼等西洋教士胡亂散佈夷狄邪法說甚麼上帝是天地萬物之主人當服從上帝卻不必從君親父母以至於激怒了將軍……”沈廷揚打斷他話頭撇嘴道:“彼自懼天主教耳干教士何事?廷揚卻覺得天主教義頗有道理正想細加鑽研呢。”周性如怒道:“佛人西人已經全給趕出日本國難道你要我等明人也給趕了出來這才甘心么?”沈廷揚皺皺眉頭不再說話。桓震知道老頭子多數比較固執也不同他爭論只問道:“後來怎樣?”

周性如道:“家光繼位以來先後驅趕佛郎機人、西班牙人更在三都之地扶植本國的豪商大賈彼得國家之力生意十分興隆我周氏商肆愈來愈難爭一席之地已經有兩家分號迫於無奈關門大吉了。”嘆了口氣道:“老朽在官府之中也有幾個朋友聽說家光又要統制外船限期交易監視買賣此令雖然未出多半也是遲早之事。生意愈來愈是難做老朽這幾十年也辛苦夠了不如回家去抱孫子罷!”〔按第一次幕府鎖國令是寬永十年亦即崇禎六年頒佈。〕

桓震愕然他原以為開海之後便可以從對日本貿易之中獲取巨大的利潤卻沒想到這個時候的日本也漸漸步了中國的後塵走上閉關鎖國之路。從前是明國海禁森嚴而日人皆盼明船前往貿易就算一番努力之下開了海禁在日本卻不能自由貿易至多是兩國情形掉了過來那與先前還有甚麼區別?若不能打通去日本的航路只有到東南亞同鄭芝龍爭奪市場了那對他來說簡直是不可能任務至少十年之內是不必打算的了。桓震心中一時失望至於極點只覺自己忍受諸般屈辱折磨所追求的一個目標忽然之間化作泡影不由得重重嘆了口氣。

周性如又道:“老朽少小離家距今已經五十多年親生父母為誰早已經不記得了。五十年來身在日本國雖然講倭國話吃江戶米自己將自己當做倭人一般看待但畢竟骨子裏流的還是明國的血倭人也從沒將老朽看做他們自己同種。若不是家業親眷都在日本實在舍撇不下老朽真想落葉歸根啊。”說著竟嗚咽起來不住伸手拭淚。

桓震此時此刻的心情也好不到哪裏去真有一種衝動想要與他抱頭痛哭一場。不過堂堂三品命官在酒樓之中大哭未免太也有失朝廷體面嘆了口氣強笑道:“老人家既有此意何不挈家歸國?”周性如慘然道:“老朽離家之時年方八歲如今卻已經六十有五了。五十六年漂泊在外周氏宗族中人早已經不以我為同宗何況老朽年年偷渡海上往來貿易在明國官吏的賬簿上已經是掛了號的海盜雖然大把撒錢買得他們睜一眼閉一眼可是要想回鄉定居……”說著不由得苦笑搖頭。

周性如擦去眼淚笑道:“老朽真是年邁糊塗了今日冒昧求見是有一樁事情要央求桓大人。”桓震搖頭道:“桓某此刻方有大事纏身自顧尚且不暇恐怕幫不得甚麼。”周性如道:“大人只須記在心裏他日若逢機會便請加以臂助。”桓震給他百般央求無奈之下只好權且答應。周性如甚是高興跪下來叩了兩個頭這才道:“小老兒在倭國謀生多蒙一位大人照顧那位大人姓甚名誰卻恕小老兒不能隨意亂說。那位大人已經去世他臨終之前囑託小老兒替他尋找留在中國的兒子。”桓震沒聽明白他話中含義順口問道:“他兒子如何來到中國?”周性如搖了搖頭神色之間似乎有些尷尬猶豫了許久才道:“那位大人年輕時候曾經跟隨倭寇剽掠閩浙便在那時與一名國朝女子留下了血脈。”桓震好容易才轉過這個彎來不由得大怒霍然站起身來喝道:“我當甚事原來是倭寇留下的孽種!這等忙桓某人沒有本事幫他請你另請高明罷。”

周性如一張老臉羞得通紅只恨地下沒有個窟窿給他鑽了入去。好半晌方訥訥的道:“老朽自知理虧權當不曾提過。只是我既受那位大人的大恩卻不能幫他達成臨死之前最後一個心愿九泉之下實在也沒臉去見他了。”桓震冷冷哼了一聲瞧着他起身告辭也不相送。沈廷揚沒料到兩人的談話竟是這般下場一時瞧瞧桓震又瞧瞧周性如離去的背影竟沒了主意。

桓震叫他過來直言厲色道:“此等不知廉恥的老不死往後莫要帶來見我!”說著拂袖而去。他離開春華樓之後卻又覺得周性如似乎也頗為可憐想起多年以後日本再度侵華又有許多如此這般的無辜孽種留在了中國的土地之上不由得微微嘆一口氣只覺得想要天下太平不知那是多困難多遙遠的事情。

他自己百難纏身旋即將周性如的事情拋在腦後一門心思應對眼前的危機。要之事當是上本自辯當晚閉起門來將自己反鎖在書房之中寫一本撕一本連寫了五六遍始終總覺辭不能達意不論文采還是氣勢上都無法同東林抗衡。就桓震的了解明末的士大夫是一個容易激動也容易受暗示的集團東林此疏一出必定很快傳抄京師加上張溥等人暗中推波助瀾恐怕不用十天桓震的臭名就要傳遍整個天下了。名聲這東西說無用固然無用至極但說要緊卻也是最要緊之物。如後世所謂作風問題一般雖然是天底下最捕風捉影的罪名卻也是最能陷人於死地的罪名。

想來想去終於只有連夜遁逃出京回到遼東再做打算。雪心雖然不得不留在溫府料想溫體仁短期內該當不會怎麼為難於她何況倘若自己明日真給下獄甚至於將來給抄家問斬雪心又該怎麼辦?忍不住仰天浩嘆。

忽聽孫應元在階下請安愣了一愣問道:“何事?”孫應元低頭道:“小人瞧老爺心事重重不知可有小人幫得上手之處?”桓震苦笑不已搖頭道:“此事非你所能干預。我問你那鄭巧兒此刻何在?”孫應元道:“小人晚晚替她下藥現下定已睡熟了。”桓震知道他是怕鄭巧兒偷窺自己想想這等江湖草莽之人猶能一諾千金自己明明指天誓要好好照顧雪心一世如今卻打算丟下她自個兒逃走平日空言大氣事到臨頭反連這麼一個無賴也比不過一時痛恨至極忍不住提起手來打了自己兩個耳光。

孫應元吃了一驚連忙伸手阻攔。桓震揮手叫他退下一瞬間心中已經打定了主意明日朝堂之上必要直面東林黨人是生是死便聽天由命去罷。如此一想倒也釋懷這一夜居然睡得十分安穩。

次日早朝他便豁出去大搖大擺地趕到文華殿去。哪知東林黨中參他的中流砥柱華允誠卻遲遲不到直到早朝快散這才匆匆忙忙地奔了進來一進殿便倉皇跪下叩頭自稱路遇迎親的喜轎彼等是京中豪門欺他官小不肯讓行兩下爭執起來便將華允誠的馬匹毒打重傷更同他拉扯半晌才放人離去。華允誠無奈只得步行趕來便耽擱了時辰。周皇后自然好言安慰幾句華允誠見自己失禮之行未受追究當下又參起桓震來不住追問溫體仁票擬結果如何。溫體仁只是一味冷笑全不答話華允誠急將起來指着溫體仁鼻子罵道:“桓賊通敵賣國你要與他沆瀣一氣么?華允誠今日一死而已天下公論有之決然放不過你!”溫體仁毫不動容對張捷淡淡使了個眼色。張捷會意出班奏道:“華允誠參桓震通倭其實通倭者乃是華允誠自己彼賊喊捉賊無非為了規避國法殿下明鑒!”

他此言一出滿朝幾百隻眼睛一下子齊刷刷地轉向華允誠去有些人驚疑不定有些人愕然大罵有些人面無表情不知想些甚麼。桓震皺眉不語他知道華允誠多半不會通倭這場鬧劇想必是溫體仁在背後搗鬼只是究竟要如何演下去他也是一點數也沒有。

華允誠更是意外通倭二字在他心目之中永遠是安在桓震那類卑鄙無恥之徒頭上的幾時竟然輪到自己被旁人蔘劾通倭?他本來不善言辭給張捷這麼一氣更加說不出話漲紅了臉直瞪瞪地怒視張捷。張捷視若不見施施然站起身來走到華允誠身旁笑道:“華郎中今日遲遲不來早朝恐怕不是碰上甚麼豪強嫁娶罷?”華允誠怒道:“下官句句實話張大人不信盡可去查。”張捷微微一笑回身奏道:“臣忝居御史之職責當糾察百官而令華允誠逍遙法外如許之久實臣之罪也!”指着華允誠對眾人道:“今日早朝華郎中遲到並非甚麼婚喪嫁娶阻擋路途卻是忙着會見倭國來使抽不出空子罷了!”

殿上一片嘩然張捷揮手令眾人安靜又道:“諸位不信此刻那倭使帶來的書信還在華允誠懷中收藏”轉頭問華允誠道:“華郎中你敢就在殿外脫衣受檢么?”華允誠愈火冒三丈甚麼書信本來是無中生有之事他如何會怕搜查?當下冷笑道:“儘管查來華允誠立身正直怕你何來?”便有幾個羽林軍上來帶他往班房去搜身檢驗。黃道周喝道:“且慢!”跪奏道:“允誠既蒙嫌疑該在眾人面前自洗罪名以後才能在朝廷之中立足。何況此刻殿上眾目睽睽之下料想誰也做不得假真金不怕火煉臣請准華允誠當殿搜檢。”

臣子在大殿上脫衣服原是大不敬的舉動但若太子或是皇後下令卻又有所不同。周后猶豫片刻問道:“溫閣老你瞧這般可妥?”溫體仁躬身奏道:“但憑娘娘聖裁。”當下小太監伺候周后先行退去華允誠掙開羽林軍士自行除去了上衣。

桓震本以為這是溫體仁安排下插贓嫁禍的把戲搜身之人必定先給收買下了可是如今要華允誠當眾脫衣便無做手腳處那卻怎樣?他心中好奇一時竟忘記了自己被參目不轉睛地瞧着華允誠脫了外衣又去脫內衣。

忽然啪達一聲一樣物事自華允誠貼身之處落了下來眾人目光盡皆聚集過去卻是一個紙團。華允誠愣了一愣彎腰去撿。張捷如獲至寶搶先一把抓在手中打開來高高舉起喝道:“上面儘是倭國文字押尾還有一枚朱印。敢問華郎中此物是從何而來?莫不是與那些太學生唱和的詩文罷?”說著交與百官傳閱一番有一兩個見過倭國文字的連連點頭說確是倭文無疑。

華允誠壓根不曾想過會出現這種情形一時間如木頭一般獃獃杵在殿上只覺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張捷猶在一旁冷言冷語逼問不休他胸中似有一個水囊愈蓄愈大漸漸塞滿了整個胸腔再也喘不出氣。一個庶吉士在旁咕噥道:“人而無行不如禽獸!”華允誠雙目赤紅瞪他一眼咬牙道:“諸位允誠今日有口難辯但千載以下是非自有公論華允誠有死而已天公地道卻放不過那些卑鄙小人!”說罷望定了殿中巨柱一頭撞去。

兩個羽林衛士本就站在他身旁見他挺身撞柱當即一邊一個牢牢扯住溫體仁揮揮手叫將他拖了下去。華允誠一壁掙扎一壁破口大罵聲音凄厲刺耳在文華殿的上空盤旋久久不曾散去。

事後張捷方才一一對他說明這一切果然全是溫體仁安排下的把戲那日迎親的隊伍便是溫體仁手下之人與華允誠一番扭打之間卻將預備好的紙團塞入華允誠懷中跟着張捷便在朝堂之上唱了這一齣戲。桓震仍有疑惑追問道:“倘若華允誠走到半途現身上多了物事將之拋棄那又怎樣?”張捷呵呵一笑道:“收買一兩個羽林軍還不是易如反掌?”桓震點了點頭卻是冷汗直冒。溫體仁手段如此陰險惡毒又叫人防不勝防天知道他除了鄭巧兒之外還在自己身邊安下了幾個探子!就連孫應元雖然嘴上說是受了顏佩柔之託才照應自己更揭露了鄭巧兒的真實身分可是細細想來難道便不能是他為了獲取自己信任而使的惑敵之計?一時只覺處處荊棘甚麼人也不敢相信了。

這一來桓震便莫名其妙地成了被冤枉之人華允誠當日下鎮撫司按問不幾天便如溫體仁的意思一一供招。通倭乃是大罪華允誠是主腦自然不能輕易脫身問了一個謀叛之罪在獄中等死。華家人全被株連不說就連與他黨同彈劾桓震的官員也全都問了一個理事昏聵各降一秩。一班東林眼見如此個個咒罵痛恨將溫體仁與當年的魏忠賢相提並論人人聲稱要做楊漣、左光斗可是去探過華允誠見到了他百受酷刑的慘狀之後卻又一個個銷聲匿跡起來只有黃道周還上疏替華允誠辯白然而也給溫體仁壓下了不。張溥給褫去了功名不肯就此罷休一番奔走之下朝廷里卻再也無人響應只好大作話本編排了桓震的種種“醜事劣跡”諸如日食百鵝、夜御十女之類流傳到坊間傳唱。桓震雖然氣惱可是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總不能鉗起說書人的口不許說堵起聽書人的耳朵不許聽罷?只好聽之任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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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傳烽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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