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梟雄陌路(上)
茯蕶這些日子以來,無一日一刻不在思念司馬尚游。此時於泰山竹林寺內與意中人相逢,內心這番喜悅神色,當真是無以言表。
她迅速奔至司馬尚游身前,將擋在他面前的二人一把推開,激動之下,已是緊握住了司馬尚游的雙手,臉上驚喜之情,完全忘記了周遭天地,言語中那分歡喜,再也掩飾不住,脫口而道:“你你怎麼會來此?”
司馬尚游握住了她那雙柔嫩的小手,感受着那白皙玉手傳來的淡淡溫暖,心中亦是一陣蕩漾,道:“我找了你好久,終於找到了。老天有眼,讓我提前在此地先行找到了你,這可真是可真是太”
茯蕶痴痴地瞧着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蒼白中有一絲泛黃,額頭前那一束凌亂的長發,正是他近來奔波的最真實寫照。那雙滿含深情的眼神,那微微加速的心跳,都讓她感動不已。她知道,這一路來,這個男子,一定受了很多苦。從他倍加關懷的語氣中可以聽出,她在他的心中,已是最重!
她的眼角,緩緩地流下了兩行清淚。她的右手,慢慢地抽離了他那雙寬有力的手掌,轉而移到了他那張滄桑的臉龐,來回地輕撫,來回地感受
良久過後,她終於記起正事,悠悠問道:“哦,對了,你不是在船隊么?怎麼會突然來到了泰山?”
司馬尚游輕輕用手拭乾了她眼角的淚痕,他的動作是那麼的小心,是那麼的輕柔,他的嘴角微微一抿,道:“我聽說朝廷最近圍剿你們得緊,而且最近宮中還派了不少高手追殺你們,怕你遇上,是以一直在找你。萬幸的是。總算讓我找着了。現今泰山之頂,全部都是大內侍衛,處境很是兇險,你還是跟我走吧。”
茯苓見他來得如此匆匆,又奔波了這麼遠距離,卻只是為了告知自己危險將近,這份心意,怎能不讓她感動?她幾乎已經想像到了這個男子聽聞自己危險時候的表情,有情郎如此,還有何求?
她的嘴角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就像是一朵綻放在春天裏的百合,那麼絢爛,那麼美妙。她的心,在那一刻已完全地被融化,彷彿在這個時刻,他的出現,就是最美。還有什麼,能比這來得更加美妙?又有什麼,比這來得更加情真?
她輕輕嗔道:“傻瓜。就聽到這麼一個消息,你就如此不顧危險?你知不知道,你如此行事,同樣會有極大風險的。以後,我不要你這樣傻!”話語未完,又是一滴熱淚滾滾而下。
司馬尚游輕輕微笑,對於他而言。這麼多日子以來的奔波,此刻終於有所值得,沒有什麼比這更加重要了。其實。很早之前,他就想這麼傻一回了。只是當時,他心中另有牽挂,這才一直下不了決心。此刻,在他來泰山之前的這些日子,他總算是明白了,原來,這個女子,在他心中的位置,竟變得如此重要。當他聽聞宮中派人追殺她的時候,他的心,是多麼的急切,又是多麼的焦慮。他甚至想過,如若她有個三長兩短,他自己永遠都無法原諒自己。而在此時,當他終於再見到她時,內心中就像是千斤大石墜地一般,從未有過如此放鬆。
這是愛到了極致的表現啊!
他的眼神,再次脈脈地凝視着面前的這個女子,輕聲道:“眼下泰山不安全,咱們還是先走吧。”
茯蕶聽到他言語,正欲發聲,忽聽得一個蒼老雄渾的聲音從身後飄來,“走?該來的總會來,一味地躲避有用么?”
司馬尚游聞言一怔,身旁除了茯蕶和那兩個隨從,再也沒有旁人。這聲音是從遠處傳來,可卻是如此清晰,如此純正,就像是貼在自身耳旁細語一般,這說話之人顯然是以上乘內力將這聲音傳來,如此功力,究竟是何人?
茯蕶聽到此言后,知道是自己師父洪治所發,當下便即回頭。
卻見一個紅色身影從廣場正中的祭祀台呼嘯而來,就像是一團熊熊焰火在半空中急速燃燒,眨眼功夫,便即在二人身前站定。
司馬尚游看出他就是之前在香案台前祭祀的那個老者,他見這老者如此輕功,再看一眼身旁茯蕶的神情,當下便即猜測來人定是邪教教主洪治。
他的猜測不錯,來人正是大名鼎鼎的法論教教主洪治,也就是茯蕶的師父。
洪治的身形從之前的微胖已變得消瘦了不少,圓潤的臉色也增添了些許滄桑,半黑半白的長須此刻已變得全白,似乎在一夜之間老了十年一般。看來,朝廷近日來的一連串打擊,已將這位亂世梟雄逼到了絕境。然而的他的姿態,瀟洒豪邁,氣勢沉沉,仍是不減當年。
茯蕶見師父駕到,又發了話,當下便即明白,自己和司馬尚游的話語被師父全都聽去了。她在這位師父面前,從來沒講過她和司馬尚游的事,此刻陡然相見,她臉上竟是一陣緋紅,當下便即輕聲介紹道:“師父,他他就是是段當家的弟子,司馬尚游。”而後又對着司馬尚游道:“這位,就是我的師父。,他老人家的名號你已知曉,你們,親近一下”言至最後,聲音減弱,直如蚊蠅。原來,他和司馬尚游的訂親之事,便是出自這位師父的口舌,此刻在此境況下相見,直讓她有一種帶着情郎見長輩的感覺,是以稍有尷尬。
司馬尚游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大名鼎鼎的洪教主,在他的印象里,洪治應該是一位凶煞之極的老怪物。可此時一見,這位教主,竟是和尋常老人無異,只是身上的衣袍稍微顯眼了一點,其餘的還真看不出和普通江湖老者有何區別。不過他始終是晚輩,更何況這位教主和他的師父段江南還相識結盟,於情於理,他都應該盡晚輩之禮。片刻對視后。他雙手抱拳,微微施禮道:“後生晚輩司馬尚游,見過洪老前輩。”
洪治面色不變,問道:“你就是段當家的徒弟?”
“是。”
“你師父最近還好么?”洪治續問道。
“自從多年前九曲塢被朝廷攻佔之後,師父他老人家便即顛簸江湖,時至今日,晚輩也沒怎麼見過他老人家幾面。不過最近前些日子見到他老人家還是健朗依舊,嘴中還提及過洪教主。”
“哦,你師父是如何說本座的?該不會是罵我這個老傢伙,怎麼還沒歸西吧。”洪治輕輕一笑。似乎帶着一絲玩笑問道。
“洪教主言重了,師父他老人家每次提及多年前九曲塢和洪教主結盟之事,總是對前輩您欽佩不已,還告知弟子,日後當以前輩為榜樣,開創赫赫偉業。”司馬尚游如此回道。雖然此話是在恭維洪治,可段江南確實曾經和他講過這些話,是以他也不算說謊。
“哈哈哈哈,段當家的倒是好會說話。只是如今。段當家的九曲塢和本座的法論教先後被朝廷突襲,勢力已是大不如從前,當真是世事難料。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言罷。不由得一陣感慨。他緩緩抬起了頭,眼神怔然的望着前方,也不知是不是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
司馬尚游亦是心中暗忖:“今時今日,九曲塢和法論教都要成為歷史了。朝廷,畢竟是朝廷啊。”
良久過後,洪治收回了眼神。看了看一旁的茯蕶,又看了看面前的司馬尚游,忽道:“蕶兒,看來你跟這位司馬少俠交情不淺啊,為師之前怎麼從未聽你說起過啊?”
茯蕶臉上一紅,頓生羞澀,道:“師父,說來還不是您自作主張,不問徒兒的意見,就將徒兒許給”言及至此,她神色扭捏地望了一眼身旁的司馬尚游,而後又續道:“總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是師父您的決定,也是徒兒的決定!”言罷,語氣中充滿了堅決,大有誓不回頭之意。
洪治呵呵一笑,道:“好啊,蕶而現今長大了,再也不要師父了。唉,”
“師父,您別這麼說,無論何時,您都是蕶兒心中最重要的人,您也是最疼蕶兒的人,蕶兒不會離開您的。”說罷,她的頭已是依偎在了洪治懷中,就像是一個頑皮的女兒,鑽到了慈父的懷抱。
洪治滿臉慈愛,不住地拍着茯蕶的肩膀,道:“好好好,為師知道,蕶兒是不離開師父的,師父也不會離開你。”
司馬尚游瞧着這對別樣的師徒,倒是沒覺得有何不妥。他之前一直聽聞外人盛傳洪治乃是邪教魔頭,煽動人心,宣揚歪理,實乃人間一大邪魔。此刻卻表現出如此慈父作態,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真的不敢相信這麼一個人讓人談之色變的魔頭竟會如此兒女情深。他默默地注視着師徒二人間的深情“告白”,心中別有滋味。
若是他和段江南處在絕境,他的師父會不會如此對他?他的師父會不會離開他?他又能否做到離開他的師父?
如若是之前,恐怕他也不知道答案,因為在他的印象中,他的師父永遠都是以復國大業為主,任何一切與之無關的段江南都不會去在乎。可是現在,段江南身處逆境,在這個最需要他這個弟子的時刻,他能放下一切留在師父身邊么?
他一定會的。尤其是看到了茯蕶和洪治二人間的師徒情深,他更是深有感觸。他想到了少年時代,他的師父段江南不孿寒酷暑,每年都會花幾個月時間來教他武藝,教他水上功夫。這份恩情,他始終難報。正因為如此,他才會接受師父任務混入西洋船隊,哪怕是在和船隊上眾兄弟感情越來越深的時刻,他也從沒忘記自己的任務。有此可見,段江南在他心中的地位。
此刻,他的師父同樣浪跡江湖。不同的是,他的師父似乎找到了一個值得他效力的主子,他師父所做的一切也變得越來越讓他看不透。這讓他的心中不由得再次疑惑,是繼續支持恩師,還是果斷地大義滅親,支持那所謂的正義?
他在船隊日久,和眾兄弟的感情亦是越來越深。只有在船隊。他才能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這才是男兒所為。是以,有那麼一個瞬間,在師父和眾兄弟的抉擇中,他陷入了兩難。曾經堅定不移地執行師父的命令後來也變得遲疑,變得搖擺。直到此刻,他看到了茯蕶和洪治的深情,這才發現,師恩難報。如若此刻讓他抉擇,他會毫不猶豫地站在段江南的一邊。支持他所做的一切。
洪治輕聲安慰了茯蕶片刻后,轉而鬆開了手,將她慢慢扶正,道:“你放心好了,只要你喜歡,為師一定成全你,蕶而想要的東西罵誰也奪不走,蕶兒看重的人,就是師父看重的人。”
茯蕶擦乾了淚水。輕輕地點了點頭。
洪治再次望向司馬尚游,正色道:“你適才說,宮中有高手在暗中追殺本座?”
司馬尚游從臆想中回過神道:“正是,晚輩昨晚在泰山天燭峰聽到了大內高手的對話。得知大內派出數十名高手混在這一帶,搜索前輩的行蹤。領頭的是曹淳,還有前輩您教中的火焰使者居心不良,乃是姦細。此刻泰山山頂普照寺已全被大內高手控制。他們假扮成作法僧人,布好了大網,就等前輩您上鉤。”他一連串的將這些日子以來探到的消息盡數說給了洪治。其實他的目的並不是希望能夠保全洪治。洪治畢竟還是邪教教主,雖然對茯蕶疼愛有加,可對外人向來心狠手辣,司馬尚游自是對他沒有什麼太大的好感,之所以出言相告,主要還是想讓他明白當前時勢,以做出最正確的決定。他最終的目的自是希望能夠保全茯蕶,讓她免擔風險。是以此刻不得不和洪治聯手,共同想法子避敵鋒芒。
洪治聽完司馬尚遊說出的情報后,面色一皺,似乎在極力思考。依他的江湖經驗,自是猜到朝廷在大敗其老巢后定會派出小股人馬喬裝暗處,偵查自身這一干人等行蹤,這也是他提前派人喬裝在泰山山頂光明正大進寺拜神的原因。他這一招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雖然高明,能將大內高手的眼睛吸引過去。但畢竟大內高手人也不傻,屆時早晚會辨出真假。只是他沒想到,自己的法論教中還會有姦細。尤其是火焰使者,此人是他師兄火雲邪神的愛徒,怎麼敢背叛教主?這一切的一切,讓他陷入了沉思。此時形勢已是非常明了,法論教樹倒猢猻散,短期內難有作為。北方全境都在朝廷控制之下,此刻再想翻身已是天方夜譚,只能保留實力,向南徐圖發展,才是眼前最正確之選擇。可是整個山東境內前往南方的道路關口河道都被朝廷官軍守住,要想滲透過去,談何容易?憑藉他自身的武功自然是不在話下,可身邊還有茯蕶,還有數十名教中骨幹,若要將他們一同安全轉移,又不引人注意,實屬難事。
他的腦筋正在飛速旋轉,期待着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案。這些教眾骨幹自然不能輕易放棄,他們都追隨自身多年,將來重建“聖教”,這些人絕對是人才。可不放棄的話數十人一起行走目標畢竟太大,早晚會被暗中的大內侍衛探出端倪。唯一的方法只能化整為零,分兵行事。
想通此點后,他將身旁的數十名隨從召至身前,對他們說及分兵行事的想法,讓他們自行突圍,若是能夠成功突圍出山東,便到金陵城會合。眾人跟隨他已久,有的已是跟了他數十年,早已將他當成神一般對待,此刻聽到教主要和他們分散,當下各自不允,只是一個勁兒地效忠,表示要留在主身旁以備不測之需。
而後,他微微發怒,強令眾人分散行事,這才將眾人搞定。眾人一一拜別教主之後,便即走出寺門,四下喬裝分向突圍。
此時,偌大的竹林寺中,就只剩下洪治,茯蕶和司馬尚游。那些做法的僧人也早已施法完畢,各回了寺院。
司馬尚游適才聽到了洪治對着眾教徒的吩咐,便即問道:“前輩想要去金陵?”
洪治的面色此刻已變得蒼白無比,雖然他一生混跡江湖,從未受過如此挫折,可他畢竟是老江湖,對眼下的時勢仍是有着極強的判斷力。北方既然呆不下,那隻能去南方。他聽到司馬尚游的疑問后,並不急於回答,而是反問道:“你是真心待蕶兒的么?”
司馬尚游一驚,想不通他為何在此情況下還問出這麼一句話,但還是點了點頭,道:“有我在,絕不容許任何人傷害茯蕶!”
一旁的茯蕶聽了,早已是淚流滿面。
洪治緩緩地點點頭,而後又道:“有你這句話,本座可以放心將蕶兒交給你。但是,你日後若是有一絲虧待了蕶兒,本座絕不饒你!”言及至此,他的神色已是不怒而威,自有一股讓人心生懼意的氣勢。
他正自交待茯蕶準備收拾打點,忽見他雙耳猛地一動,而後他神情一變,橫眉冷皺,似是聽到了最不想聽到的東西。
司馬尚游見狀亦是心神一動:遮莫有情況?
洪治畢竟是老江湖,雙耳一閃一動之下,已是聽到了周圍異動,他臉上神情微動,脫口而道:“趕緊帶着茯蕶先走,這裏不太平。”
司馬尚游神色一變,“難道有敵人進寺?”
一旁的茯蕶亦是不明所以,道:“師父,您這是何意?”
洪治正欲交待,忽聽得半空中一個聲音細細傳來:“此時想走,怕是晚了吧。”
這聲音如此尖細,又如此清純,人未至,聲已到,聽着像是在數里之外,可此刻卻分明清清楚楚地傳至三人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