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宿夢7
女谷主望着繁星的眼,漸漸的失去了星光,只是獃獃的望着,望着那個七宿夢還草所捏造出的夢境。
青色的竹樓廳中,夕陽斜斜的透過支起來的窗子,散落進房間,一室皆是昏黃的光影。
這個武林或者說六州中非常神秘的深谷中,女谷主獨坐在擺滿飯食的桌前,竹屋中還掛着的,未曾撤下去的紅色簾帳喜氣洋洋的,然而,因為女谷主秀直的背影,顯得孤獨伶仃。原本熱鬧喜慶的背景,卻居然生出一種孤零之感。漸漸的,桌上的燈火黯淡,無聲無息間時間一點點的滑過。
那個人,外間天色都已經黑透了,山間路滑濕意重,為什麼還沒有回來?
咯吱一聲,門從外被人推開。女谷主靜靜起身,上前替他脫下被露水沁濕透的披風,取下他頭上的官帽。那,是剛從思南城中趕回來的沈親之。他穿着威嚴華麗的官服,卻在那錦繡堆成的繁華中透出一點點謫仙的氣質。
在昏黃的燈火之下,狼吞虎咽的吃着微涼的飯菜,女谷主站在衣架前,替他打理着外裳。
“雪鴉,你前日說,還有一個月,七宿夢還便該成熟了嗎?”沈親之看着妻子忙碌的背影,帶着笑,問她。
女谷主的手頓了一下,轉身甜甜一笑,點頭。
“七宿夢還成熟了,你便不會再日日上山了吧?”
女谷主點了點頭,坐回沈親之的身邊,給他斟了一杯酒,奉酒與他的時候,沈親之卻沒有接過來,把弄着她的一頭青絲,很不正經的說:“你喂我。”
女谷主不可奈何的笑,便真的端着酒杯慢慢的喂他,便是情深意濃,半分也看不出會有昨夜的刀光劍影。同樣是酒,昨夜摻了毒,今夜卻是添了十二分的情意。
他用極慢極旖旎的方式喝完了那杯酒,卻抓着妻子的手讓她沒辦法放回酒杯,低頭望着妻子的臉,望着那臉上的紅暈和那滿眼的羞赧,囑咐道:“以後別再去山上了,冷,我心疼。”
若說以前,小花不懂為什麼女谷主這麼執着於沈親之,那麼今夜她大概知道了原因,在私底下,沈親之不失為一個**高手。想他也算是長安紈絝子,家境還未破落時,姑姑是寵冠後宮,將皇后也壓下去的第一夫人,父親是天子近臣,官拜大夫。又與當時的玉王如今的陛下親厚如同胞兄弟,年紀輕輕就封了儀侯。
長安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秦樓楚館,綠衣紅袖,羅裳反被酒污。後來小花才聽人說起,當年長安城中,儀侯風姿最出眾,指揮使最是英武昂揚。
儀侯是尚不及十歲的沈親之,指揮使卻是昔耶的大哥——姜忘歸。
“下個月,我要去長安述職。”
驀然,小鳥依人窩在沈親之懷裏的雪鴉抬起頭,烏黑多情的眼睛盯着他,原本溫情散去,酒杯落到地上的聲音,打破了殘存的甜蜜。
女谷主起身,走了幾步,轉身問:“若我不想讓你去呢?”
在桌前的沈親之如同深淵中獨立的一柱孤峰,沉默着,薄唇緊抿。
“我答應過陛下,會親眼看着他親政。”
少頃,沈親之冷冷道。
看着沈親之,女谷主的眼睛裏泛起了淡淡的霧氣,默不作聲的轉身繼續為他打理着衣服上本已經不存在褶皺。輕輕的抓着那空蕩蕩的一截袖子,問:“你答應過我什麼?”她將那截袖子攥在掌心,收攏手指,看着上面漸漸扭曲的紋路,看着細細密密的針腳。
她最討厭看着他穿這身衣服,那樣討厭,那樣難看。
“抱歉,雪鴉。是我錯了。”他彎下腰慢慢的將那落地的碎片撿起來,那隻酒杯,本是她最喜歡的。第一回用,是用在他們的合巹酒上。“我,本不該娶你。可是,我又很想娶你。”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說他後悔了。沈親之的眼角微濕,只是女谷主背對着,所以並未看見。而那濕意也去得很快,在他俯身拾起酒杯的碎片時,便已經落入了塵埃中,沒有一絲痕迹。
“陛下將所有的希望都寄予我一人,我願將我生命的所有熱忱和力量都用於匡扶陛下,光復家族。我那時,是抱着這樣的想法來到西郡的。”
凝望着手指間的碎片,他的手指微微顫抖着,他將那些碎片攏做一堆,笑着望着妻子婀娜的背影,喟嘆道:“可是我一見到你,雪鴉,我當時就想···”
他望了很久,可惜女谷主一直沒有轉身,他當時想的什麼,終究也不曾說出口,他將碎片放在桌上,平復口氣,道:“陛下的所有希望,都在我一人身上,若連我也舍陛下而去,隆安,隆安就什麼都沒有了。”
隆安,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可是顯然對女谷主來說,這個名字是她的逆鱗。嘩的一聲,衣架倒地,女谷主轉身,盯着沈親之,問道:“隆安,隆安,姜隆安!他是你的父,還是你的母。他在那長安城裏高高在上的當著君主,他有想過你差點死在西郡的蛇蟲堆里嗎?”
“他是我的弟弟。”沈親之重重的嘆了一口氣,道:“你沒有見過長安宮,你不知道當一個人舉目無親的住在那樣孤絕的宮殿裏的時候,會感到怎樣的寂寞孤獨。姑姑去得倉促,父親也···當年若不是隆安以性命威脅,我早已經被東南二王打死了。”
女谷主側過頭,望着窗外的斑駁的樹影,等了很久,聲音微啞方道:“我不懂什麼君臣大義,兄弟情深。我只問你,你娶我時,是如何說的?”她眼睛望着他,如秋水如寒潭,“你還記得嗎?你是如何說的?”
“你說,你若負我,便讓你的血染紅離魂峰的雪。你可還記得?”她冷冷的看着他,問:“你現在,是要負我嗎?”
沈親之怔了一下,居然冷冷道:“男女清歡意濃詩所說的話,最不能信。你怎這麼傻?”他嘴中說出這樣殘忍的話,可是面上卻有着溫雋的笑容,當年風姿動長安的儀侯,果真不是弄虛作假得來的美名。
女谷主的表情僵住了,獃獃的看着沈親之,前一刻的柔情蜜意在這刻都輪作毒箭,隨着他惡毒絕情的話刺傷她的心。
良久,女谷主閉了眼,極為克制的吸氣道:“你說的這些我不信,你要去長安,我便跟着,你在哪裏,我就去哪裏。你既不顧慮我的感受,又何必擔憂我的生···”死。
她還未說完,便聽到沈親之推門而出的聲音,睜開眼,竹屋中已經只剩下她一個人。
女谷主慢慢的癱軟在地上,將未盡的話對着一室狼藉說完:“只要你我夫妻,生時同眠,死時同穴。那又有什麼可怕的。”
**
夢境到這裏,卻並未結束,女谷主獨自在竹屋中輾轉反側,但是七宿夢還草卻將他們帶向了那一夜的沈親之。
也許,這就是七宿夢還草的神奇之處,並不只是在記錄女谷主的夢境,甚至於它能夠將一些女谷主不知情,從未見過的一面展現給女谷主知曉。
那是沈親之從竹屋中奪門而去后發生的事情。
那是少年時候的沈親之,約莫是七八歲的年紀,卻是出現在一家鶯歌燕語的酒肆中。長安中的子弟,鬥雞走狗,遛馬賞花,無惡不作。
這家公子好賭,那家公子好色,總之十個中能有一個稍稍成器已是難得。而沈家的公子,小小年紀便侯爵加身,可謂是貴公子中的翹楚。
若說有什麼不好,那便是最愛混跡於東西河邊的歌舞坊市中,年紀輕輕就與婦人廝磨,艷粉之中度日。
還曾因此出過一個驚動長安的笑話。
昔日沈夫人還在世,沈親之也不過七歲。沈夫人那時還未生有皇子,沈家經由南明帝一朝的誅連,滿門只剩下沈夫人和沈大夫兩人相依為命,因此沈夫人對沈親之那是疼到了骨子裏。
曾於中庭夜宴時,沈親之宴席中途失了人影,尋了好一會兒,卻在一名新晉妃子的羅裙下找到。
沈大夫又氣又怒,將沈親之拖出來扔到大殿中,請南章帝責罰。
沈夫人滿眼的捨不得,明眸帶霧的看着南章帝,在南章帝默許之後,讓宮女將沈親之抱到自己身邊,拉着他的手問:“親之怎得這般調皮,你陳娘娘的裙子好看,那姑姑讓家中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換上這種裙子可好?”
熟知本該就此揭過,沈親之卻一臉老成嚴肅的搖頭道:“陳娘娘的裙子,才沒有姑姑的裙子好看,但是···”他頓了頓,看着陳妃的眼珠子轉了轉,機靈的說道:“可是陳娘娘身上香,我聞着就想和她靠近點。”
陳妃是新近才被招到南章帝的身邊伺候的,攀着皇后的枝,入了章帝的眼。
只是這香……宮中自有了沈夫人,除了皇后,便再無人敢用香。
只因沈夫人家道中落後,曾制香為生,平日以此為恨,嗅之便要憶起往昔落魄時的慘事,嬌淚滿目,章帝每每心疼不止,下令長安宮中,除了皇后,再不許用香。
這香……這陳妃,是真不知道,還是想藉此事試探章帝對沈夫人的寵愛是否依舊?
那夜之後,直至章帝駕崩,宮中再無新的美人朝見聖顏,原本只是儀侯好色引起的笑話,卻因此查出了,陳妃所用之香摻有麝香,而彼時,太醫剛剛診出沈夫人身懷龍裔。
章帝喜不自勝之餘,下令將陳妃腰斬,以儆效尤。那一夜傳出去的話,百姓們所知道的,不過是一句——陳妃體香,沈郎親之。
那也是沈親之和姜或的初次相見,雖然他已七歲,他尚在姑姑腹中。
十月懷胎,沈夫人幼年隨兄長流離失所,受盡了苦楚,身體羸弱,吃盡了苦頭才將姜或生下來。
章帝大喜不禁,這樣的喜悅,是在銘大公主出生時才短暫出現過的。章帝欲擬旨,大赦天下。
原本還和沈親之一起逗弄搖籃中稚子的沈夫人臉色徒然一冷。
問道:“陛下是以何理由大赦天下?”
“自然是麒麟降生,朕心歡暢!”
沈夫人冷笑:“妾身只知,昔年光武蕭皇後生公主,赦天下。姐姐生銘大公主,赦天下,卻從未聽說,夫人生子,大赦天下。”
章帝惱怒:“朕准了,誰敢說一句不好!”
“陛下在位時,自然一句也不提。”沈夫人伸手摸了摸沈親之的頭,“陛下百年,妾身必定也要相隨而去。那時,我年幼的兒就是案板上的魚肉。”
章帝沉默了。
“姑姑,弟弟疼。”
在沈夫人輕輕的撫摸之下,搖籃中的嬰兒突然嚎哭不止,沈夫人看着要制止她的的沈親之,也凄凄哭到:“親之,與其讓你弟弟此時受盡寵愛,風光一時,倒不如讓他現在就早早的走。我們娘倆來世再續母子之緣。”
“你這是做什麼?”
“妾身……妾身只是不願看着我兒受盡世情冷暖,爹娘尚在,姐姐也在時。陛下,那時多好……可……我不要我兒也與我一樣……”
“你先將孩子放開!”章帝又驚又怕,連忙讓侍從將孩子抱開,道:“朕應你,小鸞。因為是你,所以朕應了。待朕百年之後,將以萬里河山贈予我兒隆安。”章帝見沈夫人依舊鬱鬱不樂,伸手摘下要交的麒麟玉佩,讓沈親之過去,“你姑姑素來疼你,這玉佩給了你,想必她是能安心的。”
果真,沈夫人的哭聲止了。
那塊玉佩,能夠號令帝國戰鬥力最強的征天軍。當年,北國之狼,大司馬光勇侯容煥曾帶着這隻軍隊,馳騁南北,所向披靡,將南國的版圖擴大了兩倍。有了這隻軍隊,即便是要與寥若手上的光羽軍抗衡,也不在話下。
隆安?
南國之前,便是煊赫一時的慕鳳帝國,帝國二世皇帝曰隆安。
多年以後,父親慘死街頭,姑姑病逝,章帝驟然駕崩,東南二王攜權柄威逼,他至死也不肯交出玉佩,他說:“隆安,我曾經答應過姑姑,我會拚卻所有抱住你的地位。”
他受盡鞭刑,奄奄一息的躺在地牢裏,年幼無知的帝王卻只知道哭泣。
他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小皇帝哭着求他:“哥哥,哥哥,你把玉佩給他們,我不做皇帝了。他們誰想當,就讓他們去當吧,我只要你好好的。”
“住口!”那是沈親之難得一見的嚴肅冷漠,“這種話,你若再敢說出口,我必一頭撞死在宣政殿前。隆安,你不做皇帝,你會死的。”
后一句話,近乎嘆息,他望着窄窄的天窗,說:“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若父親沒有將我撿回來,我該已經投胎了。”
這是他唯一的一次提起他的身世,他最無能為力,最痛恨的,便是為何自己不能是父親真正的孩子。能夠被冠以沈這個姓氏,那是無上的榮光。
“隆安,你對沈家,對死去的姑姑和父親,很重要。只有你活着,才能將沈家幾十年的仇恨雪除,才能恢復父親的身譽。你得活着。”
他轉過身,不再看小皇帝滿臉的淚水,孤寂的望着天窗慘白的月色。
不知為何,女谷主的腦海中回蕩着一句話。一句她從未聽過,卻覺得真實無比的話——雪鴉,你對我很重要。我可以死,卻不願意帶着你去。我是該下黃泉的,你卻要去碧落。深意谷的雪又滿了,即便只留下你一個人,你也會好好的對嗎?
**
次日,當女谷主睜開眼睛的一剎那,小花便察覺出不對勁。
那是一雙與以往不同的眼睛,清澈乾淨,似乎是嬰兒剛剛出生的模樣,還未曾體會過悲傷的滋味。
那樣純粹的溫柔的雙眼,本不該出現在那樣的夢境之後。
可是,她卻是安安靜靜的這樣看着——昔耶,那樣不染一絲塵埃的眼,好像盛滿了整個浩渺無際的宇宙。
她眨了眨眼問:“昔公子,這裏離長安還有多遠?”
便是昔耶,也是愣了一下,道:“五日。”
女谷主坐起身,解開馬兒套在樹上的韁繩,翻身上面,又極為溫柔的對昔耶說道:“雖是七殺入命,但是若在身上佩戴紅竹石便可化解。”
感覺沒有什麼不對,但是又總覺得哪裏都不對。
女谷主已經驅馬走遠了,小花有些迷茫的看着那一襲紅色的背影,傻傻的問:“她這是不是哀痛過度,腦子壞了?”
也許真被小花說中了,女谷主在趕路的時候,忽然問道:“昔公子從哪裏來?”
這一問,不僅是小花被問傻了,昔耶的臉色也變得古怪,看着女谷主,她的面色平靜,似乎沒有察覺這個問題,自己已經問過一回了。
昔耶頓了一下,說:“瑤山。”
在女谷主的記憶里,似乎真的不曾記得自己已經問過一回,點了點頭,面露懷疑的神色,說道:“瑤山是六州大陸上唯一的一座小仙山,昔公子倒不像是那裏面的人。”
即便忘記了自己曾經問過同樣的問題,女谷主說出的話卻依舊是驚人的相似。
女谷主的古怪,並非止於這個已經問過的問題。
下一個隘口,是名滿六州的曲城。因為名士巨擘的王謝二家祖籍在此地,所以引得許多文人雅客在曲城中落戶。
行過儘是墨香,城中紙尤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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