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宿夢6
小花愣住,無法理解,望着昔耶。
可是她那素來傲嬌孤僻的夫君卻不打算再多說,徑直丟給小花一個,你笨,你自己想的表情。
小花對此表示想不出來,就不想。反而因此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昔耶跟她成親這麼久了,居然還沒有為她畫過一幅畫,寫過一首詩。
小花決定,自己必須讓昔耶為自己畫一幅畫,讓昔耶時時刻刻貼身放着,好睹物思鬼。
她這樣想,似乎已經預見到了多年以後那場猝不及防的分別。那時,昔耶倉皇地逃離瑤山,身上帶着的,有關小花回憶的,竟然只剩下那一副特殊的畫。
她曾在這裏為女谷主感嘆,她與她的夫君陰陽相隔,死生不見。
來年卻又不知道誰會為她鞠一把清淚。
那幅畫最終在小花的極力促成之下動筆了,雖然作畫用的材料小花非常不滿意,但是磨不過昔耶的堅持,最終一咬牙就同意。
她的畫像被昔耶畫在一件半舊的綠色小衣上,其間香艷簡直想想都口乾舌燥,春心萌動。可是昔公子說了,他妻子就在身邊,也跑不遠。他放着活色生香的鬼不看,為何要看一幅畫,還要將那幅畫日日夜夜的收在身上,除非——那幅畫有什麼特別之處。
小花說,“畫的是你妻,還不夠特別?”
昔耶淡定搖頭,道:“即便是我親手所畫,也難描繪出我眼中的你十分之一。我看一件死物,為何不多看看你。”
眼瞅着表露和夫君情意綿綿的計謀失敗了,小花撂擔子不幹了,坐在昔耶的肩頭嚶嚶切切的慟哭,“我也是個死物,有什麼好看的。”罵完這句話,就堵着耳朵不聽昔耶解釋,悲涼刺耳的繼續鬼哭狼嚎着,好像有人搶了她的夫君佔了她的床打了她的兒。
昔耶嘆了口氣,無奈道:“我畫。”
那廂哭聲立刻便止住了,得寸進尺道:“喏,你自己要畫的,可不許把我畫得太丑!”
昔耶笑,點頭應了。
可是臨到要動筆了,筆墨紙硯,唯獨缺少了紙,翻遍了自己的珊瑚手串,也沒有找到能用來作畫的紙張,最終,小花一咬牙,將自己放在珊瑚手串里的小衣拿了出來,扔給昔耶讓他畫。
畫得,倒是有模有樣的,倒也不負小花一番殷切囑咐。不過,小花摸着自己的臉,再望望畫裏面的人,感嘆着問道:“我何時這麼美?”
那是在一遍薔薇花海中,有一白衣女子站在其間,眉目溫婉似水,雙眸清亮若月,盈盈笑着,好似春光韶華方蘇醒。她的腳邊蹲着一隻黑色的狼,狼尾巴緊緊的纏在她的腰間,似在宣誓主權。小花初時的好心情都被毀了,將綠色小衣塞給昔耶,嘴裏嘟囔着,“不好不好,有畫無詩,一點都不能突現我的風姿綽約,風情萬種,風度翩翩!”
昔耶掩唇輕輕笑了,抬頭看着小妻子一臉彆扭的模樣,終是拗不過她,提起簇滿飽滿墨汁的狼毫
,行雲流水不假思索的寫下一句似詞非詞,似詩非詩的話。
——
彼爾維何?維薔之靡。彼歡何得?女之相伴。
光彩鮮艷是什麼花?薔花艷麗天真最美麗。心中歡愉從何而生?因為有她在身畔相伴。
小花的臉騰地一下子紅了起來,攀着昔耶的肩,主動親了親他的臉,似是喜歡得緊,將綠色小衣捧在掌心,又唯恐筆墨未乾,將畫弄髒。
昔耶眼底的笑意很深,在硯台中沾了一點墨汁,將筆塞進小花的手中,握着她的手,在右下角寫上——永初五年冬至,贈愛妻小···
那個小字剛落一筆,小花就吵着不行,連連說道:“我當時稀里糊塗的就讓你取了一個名字,不行不行,太傻了,不準寫小花,不準!”
她咬着唇,想了想,道:“咱們以前不是有一個稱號嗎?瑤山昔薇,你就寫,贈愛妻昔薇好不好?”
昔耶提着筆的手已僵,那飽滿的墨汁眼看就要滴落在綠衣裳上,他卻渾然不覺,目光空空的看着身前的小花。妻子,正笑眯眯的在打量着畫作,眼底眉梢都是歡喜之意,唯獨他心底,生出一點荒蕪之感,彷彿有雙手,將他拉扯回多年以前。
多久了···這個名字已經多久沒有在耳畔響起了,已經快三百年了罷?
“昔薇”這個名字藏在記憶的深淵中,整整三百年了。手下的筆在墨汁將要污去畫作的時候及時落筆,帶着微微的顫抖,寫下——贈愛妻昔薇。
“狼啊狼,你叫什麼名字?”恍惚間,在書寫那兩個字之時,女子的聲音跨過三百年的時光,在他的耳畔輕輕響起:“我叫昔薇。你呢?”她脾氣極好的問着,笑意灼灼的望着他,這一望,就是數百年的時光。
後來,他有了自己的名字——昔耶。
他將筆丟在一邊,手中抱着渾身冰冷的妻子,痴痴的將頭埋在她的胸前,卻聽不見她的心跳。在一片寧靜中,隱約腦海里回想起那首熟悉的曲調。很久很久,他才清晰的記起,她唱的是什麼。
昔我往矣,楊柳垂。
今我來耶,雪霏霏。
採薇採薇,胡不歸?
小花伸手去摸,胸前一遍濕意,本來臉上還羞紅一遍,忽的明白過來那是昔耶的濕熱的淚水。
低下頭,素來孤傲自負,殺人不眨眼,帶着她行走六州恣意盎然的夫君,居然就這樣小男孩般的趴在她懷裏哭了起來。
她有些手足無措,像是懷裏塞進了一塊熱鐵,將她要燙化,只能連連的喚着:“昔耶···昔耶?怎麼了?乖,不哭唉。”近乎於安慰小貓一般的哄着,昔耶猛地抬頭,雙目赤紅,死死的盯着她,道:“你應我一事。”
她連連點頭,伸手心疼的給他抹眼淚,此時即便是昔耶要提出什麼讓她賣身求榮的話,她也心甘情願主動獻身。她素來最愛哭的,可是何時又見過昔耶這般哭過?
“你說,你絕不會離我而去。”
她點頭,摸着他濡濕的臉,溫聲細語的哄道:“嗯,我絕不會離開你的。”
“普天之下,世間萬物。你要,我給。”他將她的手按在臉上,眼底藏着驚濤駭浪,冷聲道:“你若敢丟下我,哪怕是翻江倒海,黃泉碧落,我也不會放過你。”
小花啞然失笑,暗道這種話不是自己最喜歡說的嗎?怎麼今日從他口中說出來了,但是又不免心中覺得溫暖。他沒有隨意許諾,他甚至極少說過愛她,卻一直在那樣做着。竭盡全力的滿足着自己所有的要求,合理的,不合理的,只要是她要的,他都給。
她本想說,我何時把你丟下過。但是話剛到嘴邊,便記起了五年前她曾經將他丟在青庭,獨自跟着董嬈去了東都,若不是因為齊欒,不是因為顧況,不是因為曲波拒絕了她,她怎麼會想到昔耶。
這般想着,突然覺得自己是真的對不起他,帶着微弱的愧疚,軟聲道:“我哪也不會去的,你在哪裏,我的家就在哪裏。”
“嗯,說好了。”昔耶凝視着她,視線過於灼熱,讓小花有些不自在。不過還是立刻點頭,笑着附和道:“說好了。”
她趴在他的背上,心有餘悸的問:“你方才,怎麼突然哭了?”問得很輕,生怕因為這句話,再勾起昔耶的傷心事。
等了很久,才聽夫君淡淡的回答說:“只是,想起了過去的事。”
果然,小花喪氣的低下頭,就知道是自己以前太沒心沒肺了,現在昔耶一想起來就哭,那他小時候,又生病,又沒有力量,一個人被她丟在瑤山上,豈不是夜夜含淚入眠,一想到這種場景,小花就覺得肝腸寸斷,手足無措,不管昔耶說什麼,都答應着。
“呵···”突兀的輕笑聲打斷了一人一鬼濃情蜜意的對望,原本比他們先出發卻因為馬的速度終究不及這兩人而落後了許久。
女谷主駕着馬上前,低頭瞧了瞧,戲謔道:“昔耶,你哭了?”
她本想打趣幾句,然而卻被男子清亮如洗的雙眼所攝,那些要笑話昔耶的話,盡數收了回去,駕着馬慢慢的往前走,悠悠道:“世間不如意之事,十之**,有時候能哭,倒也是圓滿至極。”
昔耶背着小花,翻身上馬,同女谷主並騎而行。
“你從哪裏來?”女谷主忽然問道。
“瑤山。”
“嗯?你竟是從那裏來的,”女谷主眼中的笑意轉為凝肅,習慣性的朝東方望了望,幽幽嘆息道:“傳說,東方的瑤山,是唯一能夠與仙山瀛台隔海相望的山。”
昔耶嗯了一聲,便沒有再多說。
“你身上有股味道,不像是那座山能孕育出來的。”
女谷主眯了眯眼睛,打量了昔耶一眼,忽然惋惜道:“我曾隨師父學過一點占卜之術,你可願讓我一試。”
昔耶不屑嗤笑道:“多謝。”
女谷主似乎早已經料到了昔耶會拒絕,也不過淡淡一笑了之,此時天色漸漸黯淡,太陽落山,繁星升空,沿途走來,卻並未遇見一間驛站旅店,今夜應該是要露宿荒野了。
女谷主下了馬,將馬牽到樹旁套牢,便躺在草地上,西郡兒女,男女之防較輕,這些繁文縟節自幼就不曾放在心上。
昔耶系好馬,將小花牽到火堆旁坐下,低聲道:“這附近,應該有野物,我去找些,你該餓了。”
小花笑眯眯的說好,在昔耶臉上狠狠的親了一口,讓他快去快回,自己便靠近女谷主,這荒郊野嶺的,她一個弱質鬼流,還是要多注意安全。
“七殺,是殺破狼中的第一顆星。古人謂之——孤星。七殺入命者,兇惡殘暴,孤桀自負。或是一代梟雄,如攻克雪域三十國之寥若將軍。或是暴戾狠辣,剛愎自用若慕鳳帝國三世皇帝。這樣的人,怎麼會來自六州的小仙山?”
小花起初以為女谷主是在和自己說話,可見她眼睛直直的望着星空,自己伸手在她眼睛上方揮了揮,也沒有攪碎她眼底的倒影,便知道這次的主顧是看不見自己的。
嘆了口氣,也不知道是因為肚子餓了,還是因為女谷主方才的那番話。已經很久沒有人提起,七殺入命這個詞語了。可是一旦提起,小花便提心弔膽的難過。
她一邊會想起他一出生就被送到瑤山上的遭遇,又會想到他說的,山下的僕人都是些傀儡人,整座偌大的瑤山,除了他自己,居然就再也沒有一個活人。
他明明文成武德,偏偏因為一個七殺入命之說,便從小患上孤僻之症,直到如今,除了她,連一個說得上話的人都沒有。
若是她,若是她不幸灰飛煙滅了,那,那他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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