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人非
遠遠望去,那漫山的蘭花簇擁着參天古木,與天相接,好似雲間的畫,濃墨重彩。印在心裏再難忘卻。
月籠溪水煙籠寒沙,凝馨縮了縮肩膀,他攬她入懷,她抬頭笑笑,並不覺得害羞。
穆羽峰的掌心很暖,握住凝馨小小的手,另一隻手伸到懷裏,掏出一枚指環,交到她手上,深深望着她的眼睛,有些羞澀地低下頭:“這個……當做這幾日的飯錢。”
那扳指竹青色,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好似身邊螢火蟲的燈盞,熒熒然跳躍在花間月下。
“羽峰哥哥,婆婆不會要你給錢的,但是這個指環真好看,你就當送給我的好不好?”凝馨抬眼望向穆羽峰,他面有難色,卻還是點了點頭。
那個時候,他心裏想,這小姑娘果然不簡單,這指環可是自己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本想着隨口一說,以自己對玉婆婆的了解是斷不會收這指環的,可她如此一說,倒讓自己沒法再拿回了,不想給也得給了!
可凝馨並不曉得他的這些心思,歡天喜地便接受了。
月余之後,穆羽峰身子已調養的差不多了,便找到玉婆婆辭行,凝馨趴在屋外的窗戶上,眼淚簌簌,打濕了窗紗。
他聽到響動,出門看到凝馨落淚的模樣,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便將她拉到小溪邊,二人雙雙坐在涼絲絲的石頭上。
“我不能總是呆在這裏,我得出去,我要做個有出息的人,不能任人欺侮,做萬人之上的位置,俯視那些曾經瞧不起我的人,”穆羽峰望着遠處花海織就的一片絢爛奪目,輕聲道:“這裏的美麗不是我心中渴望的美麗。”
他腳上穿着凝馨縫的布鞋,來時,他穿的草鞋已破了好幾個洞。
凝馨盯着那雙鞋,委屈的久久說不出話。
他拍拍她的頭:“等我有了出息,就來找你,帶着你一起走,永遠都不分開!”
凝馨握着那枚指環,溪水打濕了繡花鞋。
她舉着那指環,明眸皓齒笑臉盈盈,彷彿滿山蘭花中最美的一朵,平凡卻清雅:“若我長大了,你認不出我,我帶着這個指環,你就會認得我,帶着我遊山玩水,一起浪跡天涯,再也不分開!”
“嗯,再也不分開。”穆羽峰一把摟住凝馨,將她揉進懷裏,沒輕沒重的讓凝馨有些呼吸不暢,她卻絲毫沒有躲閃的意思,只是靜靜的依在他懷裏。
潺潺的流水聲中,她把扳指貼在心口,憑着一個口頭的承諾,希冀着一輩子的幸福。
她還小,她不懂得情愛兩相悅,她只曉得同穆羽峰在一起做什麼事都是開心的,在他離去的日子裏,她慢慢長大,了解到那種思念中糅雜的感情不單單隻是兒時玩伴的情誼。
他離開的時候,蘭村飄着綿綿細雨,細密的雨絲落在花瓣上盪起小小的水花,遠遠望去便是花海之上一層迷濛的煙雲繾綣。
村口的祠堂臨水而築,一方小池荷葉蓮蓮,蓮葉上是滾圓的雨珠一顆接着一顆滾落池水,漣漪就像歲月的皺紋,一圈圈蕩漾開來,還未歸於平靜便又落下一顆水珠,又是圈圈漣漪,好似沒有盡頭。
凝馨的記憶似乎忽然中斷,再不願想起一絲一毫,她怔怔望着眼前一身華衣的穆羽峰,知道曾經的一切都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你來找我,有事嗎?”凝馨起身,走到桌旁,笑意從容豁達,執壺斟茶,做了個請的手勢,便兀自坐下來,品起茶。
穆羽峰與她面對面坐下,垂着眼睛看了會兒裊裊升起的水汽,又抬起頭來,望着凝馨端莊的舉止,柔美的臉龐,忽然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好似這不是他認識的凝馨,而是重生為人的凝馨,再不是那個傻乎乎穿着碎花襖在月光下拿着他指環的丫頭,再不是那個長大了也莽莽撞撞,握着指環笑得慌裏慌張,灰頭土臉的丫頭。
她見他愣在那裏便歪着頭問道:“穆掌門前來,有何貴幹?”
他將想好的話咽了回去,轉而有些愧疚地問道:“這些年,你還好嗎?”
“托您的福,還不錯。”凝馨輕試了試唇,將杯子放下,眸子裏是星光璀璨,在暗沉沉的天色下顯得格外奪目,那是他初見她時的眼神,明亮透徹如同水晶石,讓人看在眼裏便是滿心愉悅,那時,他曾說過,她的眼睛是他見過最美的。
那時,凝馨立即應聲說:“可是沒有你的好看。”
而今,一切都變了,可她的眼神為何沒有變?
他本以為會變的,會變得如那日她找他時那樣慌裏慌張,亦或怒不可遏,又或者哀傷凄迷。
凝馨見他說話實在費勁,便端坐在那裏,開門見山地問道:“您就直述來意吧。”
“你就沒有話想跟我說嗎?你不恨我?”穆羽峰眼中透着不甘,詫異和不解,好似從未懷疑過的事情突然變得始料未及。
凝馨笑得彬彬有禮:“掌門說笑了,我為何恨你?”她滿是笑意的雙眼盯着他的臉,看在他眼中竟全是譏諷嘲弄。
窗外的風冷冷清清,陰雲彷彿凝滯的湖水。
沒有風雨的潮濕也沒有天氣晴好的暖陽,只是平平淡淡地壓抑着世間萬物。
窗子還留有水漬,大片大片都是風雨後的寧靜。
“你還是恨我!”穆羽峰順勢要去抓她的手,凝馨立時起身,依舊彬彬有禮,從容微笑,如空谷幽蘭一樣優雅而寧靜。
“羽峰哥哥,兒時妄言不可作數凝馨已明白,今日您突然造訪私闖閨閣,本就有違禮數,然你我兒時舊識,不該計較許多,萬望您能自重。過會兒我要出門,若您有話,希望長話短說,至於當初你把我送入攝靈殿一事,我此時也不願追究,您也不要再提起了……”
凝馨一番話說得十分流利且淡定自若,言語裏透着不悅,笑容卻依舊雲淡風輕。
穆羽峰從來不曾想到,她會做到如此喜怒不形於色。
他也站起身來,握着劍的指骨撐得皮膚髮白,彷彿要裂開似的,他灼灼的目光望向她:“玉花梓的事,希望你不要管。”
“我必須管,除非你殺了我!”她依然還是在笑,好像一切都瞭然於胸,嘴角微微勾起,說出的話語十分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