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血濺墓活鬼
叔叔家大門上白色的引魂幡高高垂起,長長的紙練隨風飄擺,頓然瀰漫著一股哀傷的氛圍,院牆上貼着用毛筆在麻紙上寫的告示異常醒目:“王韓氏,生於1960年(庚子年)卯月卯日卯時,卒於1991年(辛未年)卯年卯月卯時,終年31歲……”一陣哀婉的器樂聲從院內傳出,一支嗩吶正帶着哭腔演奏“鰥夫哭墳”的曲子,凄涼、哀怨,彷彿就像一個人在那裏哭得前仆后跌,哽哽咽咽,悲愴之情籠罩在整個院落的上空。長生走進大門,右側靠牆帆布搭起的靈棚綴滿白色的紙花和黑色的輓聯,棺材已經漆好,朱紅的底子,上面畫滿雲紋和壽字,前臉上畫的是南極仙翁坐在梅花鹿上,手捧仙桃,身邊是金童玉女,五彩麒麟。供桌上放着嬸子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片,一張年輕秀麗、慈祥端莊的臉映入眼帘,長生頓時淚如泉湧,這樣的年輕,如此的善良,突然就這麼離去,一切就像是夢裏,長生跪在靈前,一邊燒紙一邊痛哭,想起過去的一幕幕,長生更是痛徹心扉,跪在旁邊的是三個堂弟,也不懂事,見堂兄痛哭也跟着大嚎起來,長生這才注意到他們,三個孩子都披麻戴孝,如雪做一般,七歲、五歲、三歲,身高如台階排列,看了以後更是讓人揪心。他們現在不懂失去母親意味着什麼,剛開始的時候還為眼前的景象感到稀奇,甚至每人都還因為換上了一身白色的衣服而欣喜,但之後看到好多大人們不住的哭泣,也感覺是出了不好的事情,所以一有大人們哭,就跟着嚎了起來。
叔叔過來把幾個孩子拉了起來,同時安慰長生說:“雇了一班吹鼓手,一班子戲,做了一大車的紙紮,辦的隆重些,我得對得起她呀!”叔叔想通過奢侈的葬禮來告慰妻子的一生,撫慰周圍的親人。這黃土高原北方的農村,不管這個人生前吃糠咽菜,哪怕是饑寒而死,他的親人也要把他的喪事辦的隆隆重重、風風光光,彷彿這樣就能告慰死者,同時彌補自己沒有盡到責任的愧歉。同時估計也是最主要的,以博得左鄰右舍給自己一片讚譽的名聲。
長生順着叔叔的手看到,左側院牆上擺滿了花圈,前面放着兩隻巨大的仙鶴,白身黑嘴,栩栩如生,取駕鶴西去之意,旁邊是紙做的三進三出的院落,裏面是生活用器應有盡有,紙屋外還擺着幾個童男童女,男的藍色的馬褂,黑色的瓜皮帽,女的紅色的衣褲,頭挽雙髻,都十分逼真,盡顯可愛,以寓意在另一個世界伺候死者,長生想如果真有另一個世界,善良的嬸子定會待他們如子女,教他們識文斷字。接下來便是齊頭高的金山銀山、搖錢樹,活人世界最美好而永遠不能實現的願望都寄託到另一個世界,若真是金銀堆山,樹可搖錢的話,那真是個令人嚮往的極樂大同世界,那為何人們如此懼怕死亡,而對親人的離去哭的死去活來,痛的肝腸寸斷?
所有叔叔這邊的王姓親戚和嬸子那邊的韓姓親戚都聚在院子裏,包括嬸子的父母、兄弟、姐妹,或是做飯待客,或是靈前哭訴,忙東忙西,一片嘈亂,門口搭的簡易戲台前,十里八村的鄉親都像過節一樣趕來聽戲或嗩吶的吹奏,人山人海,一直到夜色籠罩,門前卻燈火通明,仍是如此。
例行每次吃飯前,都須有人哭靈,嬸子的母親在棺材前忽高忽低,凄怨哀婉地哭泣,正當哭得感天動地、聚精會神之時,忽聽到有拍打棺材的聲響,她開始還以為是別人在拍,或者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幻覺,仔細辨聽后,發現聲音竟然來自棺內,而且節奏愈加清晰響亮,裏面有微弱的聲音:“讓我出來!”嚇得她哇的一聲大叫起來,跑向屋內,瞬間幾乎所有的人都圍在棺材前,個個神情緊張地豎耳傾聽,聲音仍斷斷續續的從裏面發出“放我出來。”有幾個人大聲叫起來“有鬼”,頓時吹鼓手和戲班子都停了,包括看紅火的鄉親們都圍了起來,密密麻麻,院裏水泄不通。
長生大喊道:“快開棺,嬸子活了。”
幾個年老的族人大聲斥道:“人死了還能活過來?是不是要犯墓活鬼(殭屍)了?”這一語把大夥說的毛骨悚然,包圍圈迅速外擴了好幾米。長生的叔叔王潤貴趕快叫人去請方圓百里都有名的陰陽先生“二孔明”來,嬸子的母親補充道:“二孔明架子可大呀!要備點厚禮。”二孔明其實住的不遠,摩托車半個小時就接了過來,他撥開人群走到棺材前,長生看到一個六十多歲,體型乾瘦、滿臉麻子,歪戴着一頂顏色發白、帽沿下塌的藍布帽子,還留着一撮黃不拉幾的山羊鬍子。這傢伙手捻鬍子,對王潤平說:“把生辰八字拿來!”叔叔趕快遞給了他,只見他閉着眼睛,用手指掐算起來,突然睜開眼睛,提高聲音:“可惡啊!百年一遇,生於卯年卯月卯日卯時,死於卯年卯月卯日卯時。”別人也不清楚這麼多卯是怎麼推算出來的?
“今夜十二點就要轉墓活鬼了!”大夥一陣騷動,幾個膽小的婦女都已經癱坐在地上了。村裡人從小就聽家長講着世代流傳的故事,一個人若是出生年月犯了幾個卯字,就會變墓活鬼,一旦變了十分厲害,先是喝牲畜的血,最後喝人血,方圓百里都雞犬不留、屍首遍野,到時候就連陰陽法師都鬥不過她。
王潤貴害怕地說:“那該咋辦哩?”
“趕快準備黑狗血,先澆在棺材上,把她封住,然後用燒紅的鐵鉤從心口釘入,這樣就把她釘死了,永世不得翻身。”
長生扯破嗓子喊道:“什麼墓活鬼,分明是嬸子活過來了,趕快開棺,你們這是殺人啊!”
二孔明怒斥道:“小孩子懂什麼!要是犯了墓活鬼,全村人都得死,誰負得了責任?”
王潤貴站在那裏不知所措,這時候所有圍着的人都大聲呼喊“釘死她!釘死她!”聲音如潮水般此起彼伏,震耳發聵,嬸子的母親傷心地說:“我那可憐的孩子,真是作孽啊!你怎麼就犯了墓活鬼呢?”
然後咬牙痛心地說:“潤貴,趕快按大仙說的準備吧,到了十二點就晚了!”
王潤貴一下子坐在地上,抱頭痛哭起來,這時候嬸子的幾個兄弟着急了,吩咐人趕快準備這些東西,全村人同仇敵愾,共同應對即將到來的災難,一會兒一盆黑狗血端了過來,澆在了棺材上,鮮紅頓時傾瀉而下,淹沒了壽字,淹沒了雲朵,淹沒了仙翁、梅花鹿,淹沒了童男童女,淹沒了整個所謂極樂的世界、現實的世界。這時候一根燒紅的鐵條拿了過來,嬸子的哥哥雙手捧起,長生聲嘶力竭地哭喊:“不要,不要……嬸子還活着……”幾個大人把他狠狠地摁住,他此時彷彿成了與墓活鬼共同吃人喝血、危害四方的禍端。
一股鐵條穿過棺蓋的焦味瀰漫四周,緊接着棺內一聲揪心的慘叫,然後是皮肉的焦糊味,鐵條一頭從棺下伸出,滴滴答答的鮮血順着流了出來,滴在嬸子的照片上,先是滴到嘴上,其次是臉上、眼裏,直到整個輪廓,彷彿是一個呲牙咧嘴的殭屍正在吞噬人血。
長生心頭一陣劇烈的疼痛昏了過去,當他醒來,一切都變得安靜,人群已散,棺槨已葬,所有的痕迹都沒有了,如同以前一樣,破舊的窯洞,低矮的院牆,她彷彿看見嬸子衝著她微笑,但這張笑臉逐漸變得異常痛苦、扭曲……長生放聲哭了好久,擦乾眼淚,跌跌撞撞地走出門外。他從未感覺過如此心痛的事情,這位善良賢惠的嬸子,最後在自己的丈夫、孩子、父母、兄妹面前被活活釘死,這就是她那三十齣頭、正值青春年華,一貫和善待人、相夫教子、教書育人的結果!她不是死在疾病的手裏,而是死在了身邊所有人的愚昧和無知的手上,可憐可恨的現實,這種悲劇已經在這個苦難深重民族幾千年的歷史長河中發生了無數次,它還會繼續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