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六年級生的青春歌史(1)

一個六年級生的青春歌史(1)

小時候的記憶,總是有歌的。一九七〇年代,我的母親陶曉清一邊主持西洋熱門音樂節目,一邊推廣台灣青年創作歌謠,家裏到處堆著錄音帶、唱片和詞譜。“民歌運動”最熱鬧的那幾年,母親經常籌劃主持演唱會,那些民歌手三不五時便到我們家裏開會。客廳鋪滿榻榻米,很是寬敞,大夥便席地而坐,縱論暢談。母親心疼其中幾個離家求學的孩子難得吃頓好飯,常常邀請他們早點兒過來一起晚餐。長大之後讀到文壇前輩回憶林海音、劉慕沙昔時照顧年輕窮作家的故事,立刻想起母親當年照顧那些民歌手,也是如此。

回想起來,那些歌手當時都是二十郎當的大孩子,母親也才三十齣頭,大家有的是青春銳氣,不知江湖險惡,個個天真熱情,志比天高。原本說是開會談正事,後來總得岔題,有人拿起結他唱起剛寫的新歌給大夥評判,有人說起自己坎坷的成長史,感動得女孩們拭起眼淚。當然,戀愛和失戀的故事總是少不了的。那時我還是滿地亂跑的小娃娃,那些常來串門子的叔叔阿姨的歌,原是寫給他們同齡人聽的,也都一一化成了浸染我整個童年的背景色彩。

母親從未主動“教”我聽音樂。那些歌總是觸手可及,我卻從未想過要跨前一步,走進那片天地。直到上了中學,才稍微認真聽起西洋音樂,先是和同齡孩子一樣,瘋魔起排行榜的偶像明星,繼之偶然向母親借來一卷Beatles卡帶,這一聽,當下流行的新歌盡皆失色,我一頭栽進父母輩的搖滾世界,萬劫不復。

一九八七年台灣解嚴,我上了高中。課堂上,老師小心翼翼提起那些封印了幾十年的詞組:白色恐怖、政治犯、黑名單、“二二八”……課室外的社會激騰動蕩,我則罩着耳機,饑渴若狂地聽着二十年前嬉皮世代的搖滾,渾然不知台灣流行音樂也正邁向史無前例的**。然而,再愚鈍的孩子也該感覺得到:我們正在經驗一段不平常的歷史。

高二那年一個失眠的晚上,躺在床上,驀然想起羅大佑《亞細亞的孤兒》(一九八三):

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

黃色的臉孔有紅色的污泥

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懼

西風在東方唱着悲傷的歌曲

霎時一道閃電擊中腦袋,我想通了:這首歌唱的從來不是那障眼的副標題“致中南半島難民”,而是我們自己的歷史(彼時我並不知道,這早已是許多資深樂迷心領神會的秘密)。

這樁發現狠狠震撼了我。自己似乎錯過了許多饒富深義的歌詩,它們埋藏着重重的線索,每一條都與我們的集體記憶血肉相連。

不久,“出走”去國三年的羅大佑終於返台,以《愛人同志》(一九八八)高調復出。那陣子來家裏拜訪母親的音樂圈同行,提起這張專輯,都是一臉的凜然敬畏。我在信義路復興南路口“水晶大廈”一樓的小唱片行拿零用錢買下這卷卡帶,成了生平第一次自己掏錢買的國語專輯。之後,又陸續補齊了羅大佑的舊作:《之乎者也》(一九八二)、《未來的主人翁》(一九八三)、《家》(一九八四)、《青春舞曲》(一九八五)。聽完這幾張專輯,益發饑渴,於是接着溫習李壽全的《八又二分之一》(一九八六)、紅螞蟻第一張專輯《紅螞蟻》(一九八五)、李宗盛《生命中的精靈》(一九八六)、黃韻玲《憂傷男孩》(一九八六)……它們離當時的我不過兩三年光景,卻是我來不及在第一時間參與的青春期,那原只屬於長我一兩代的前輩。是沉鬱的黑色羅大佑,開啟了這趟回溯台灣歌史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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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襲來時光湧現:昨日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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