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那隻可樂瓶(3)
那晚的主持人,正巧是我母親陶曉清。據她回憶,那天原本辦的便是西洋歌曲演唱會,類似活動各地校園幾乎周周都有,並不稀罕。登台的不只淡江同學,還有在著名的“艾迪亞”西餐廳駐唱的賴聲川、胡因子(便是後來的巨星胡茵夢),與李雙澤也有交情。那天現場的學生並不多,相較於楊弦前一年那場冠蓋雲集、頗受藝文圈注目的演唱會,淡江這場活動實在是簡陋而隨興的。若非這“擦槍走火”的風波,加上事後校園刊物追敘、論戰,把它變成了傳奇神話,這場演唱會,大抵就和當年千百場校園活動一樣,很快就會被遺忘了。
三十多年之後,我們才知道:“可樂事件”那天,李雙澤並非受邀演出的嘉賓,而是去替胡德夫“代班”——演出前夜,胡德夫在駐唱的餐廳和人打架,據說打贏了,但還是掛了彩,於是自己去醫院包紮,懶得留院休息,徑回租處二樓后陽台,抽煙看風景。渾不知自己失血過多,竟然眼一黑,凌空摔進樓下堆着裝空啤酒瓶的木箱,碎玻璃扎了一身,牙也碰掉了。狼狽回到急診室,護士驚呼“你怎麼又來了!”
原本胡德夫還想帶傷赴會,但牙沒了,唱歌會“漏風”,只好緊急央求老朋友“救一下”。那天他雖不能上台,還是去了淡江。胡德夫記得的是:李雙澤上台前八成喝了酒壯膽,登台時滿臉通紅,“像扛扁擔一樣扛着結他”,那隻可口可樂玻璃瓶並非捏在手裏,而是弔掛在琴頭,隨着胖子的大步流星一晃一晃。
我的母親記得的卻不是這樣。她說,李雙澤根本沒有拿什麼可樂瓶,他帶上台的大概是一隻杯子之類。而且,他也沒有在台上摔破那隻不管是杯子還是瓶子的東西,那是後來的人添油加醋的情節。
所以,這整個事件中真正摔碎了的瓶子,其實是前一天晚上被從天而降的胡德夫壓破的那幾箱啤酒瓶,不是什麼可口可樂?
李雙澤死的那年我才六歲,究竟是否見過這位胖墩墩、大嗓門、邋裏邋遢的叔叔,也不記得了。對他,我唯一的記憶,來自《再見,上國》封底那幀照片,一個戴黑框眼鏡、赤膊套着連身工作服的胖子,滿頭亂髮,盤坐抱琴,咧齒而笑——李雙澤存世的照片不多,但每張照片里的他都笑得很開懷,彷彿對生命很滿意,對世界也有無窮信心。
曾幾何時,我不但活過了李雙澤在世的年紀,也比當年主持晚會的母親多長了好幾歲。二〇〇七年十月,“野火樂集”整理出版李雙澤遺作錄音,並在淡江大學活動中心辦了一場致敬演唱會。母親事隔三十一年重返舊地,擔任主持人,我則應邀與她搭檔。開場嘉賓是滿頭白髮的胡德夫,他終於還了老友當年“救火”欠的那個人情。
燈暗幕啟。一束聚光燈打在舞台上一隻曲線玲瓏的可樂瓶,反射出四散的流光,彷彿滿盛着晶瑩耀眼的故事,靜靜等着誰來打碎。
二〇一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