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什麼是中國好女人(1)
某一天我們家進來個男人,梳着循規蹈矩的偏分,臉色新鮮,帶一股得當的古龍香氣。我覺得這個男人還是有點看頭的。爺爺奶奶,他是我的男朋友,叫阿牛。爺爺奶奶好。從這稱呼來看,阿牛確實是一個對中國家庭人情世故通曉的美國人。兩個老人嘴巴半啟,像是記憶只上來一半,另一半再也上不來了似的。我大叫一聲爺爺奶奶,試圖把另一半記憶給喚回來。是老外啊?!奶奶還是把吃驚叫了出來。儘管上海的涉外婚姻已經相當普遍,但對這個家庭仍然意味着破壞和侵入。他會中文。我補充一句。奶奶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意思是會中文的老外就不是老外了嗎?爺爺奶奶請阿牛在家裏用午飯。好的。阿牛回答的同時,發覺自己的西服外套已經被奶奶迅速且殷勤地脫下,掛好。好像相女婿越相越中意的丈母娘。親愛的,別自作多情了,我奶奶那是在執行繳械的工作——剝了你的這身人皮,看你往哪兒逃。爺爺奶奶退到廚房,我對阿牛說:不是說好了只來坐一會的嗎?天啊,你不是中國通嗎?我奶奶問你要在這裏用飯嗎,那只是禮貌。你應該回答不,謝謝。阿牛不解地問我:他們請我在這裏吃飯,如果我說不,這是很不禮貌的。我生氣地說:你雖然會中文,但你對中國人的人情世故仍然一知半解。阿牛也很理直氣壯地回答:我只是不知道你們家的人情世故。我無奈地說:等着吧。你還不知道自己已經牛入虎口了吧。阿牛有點愣,像忠實的牛那樣有點愣。然後用手把領帶拉松,把脖子從緊扣的領子裏探出,像水蛇那樣四處遊動一番,表示他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氣。鴻門宴開始了,對他的審訊也開始了。當然是從很家常的聊天開始的,眼睛卻一刻不停地在人家身上打轉,讓人如坐針氈。那種帶進攻性的打量毫不掩飾挑剔和審判的意味。那種打量幾乎是殘酷的。奶奶後來解釋說,你沒發現嗎?他的兩隻眼睛顏色不一樣,一隻藍的,一隻綠的,所以不知道應該看哪一隻。你在哪裏工作?她的意思是你的收入如何。你住在哪裏?她的意思是你的房子大嗎。你是哪所大學畢業的?她的意思是你的學歷如何。你父母是做什麼的?她的意思是你的出身背景如何。奶奶再問:你和我們家小歌是怎麼認識的?阿牛笑了,以為終於等來一個輕鬆的話題,精神飽滿地說:那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我們是在藥房認識的,那天特別巧,小歌去給她爸爸買葯,而我也正好去給我太太買葯……我們已經分居了。你太太?奶奶一字一頓地說,然後盯着他,狠狠地帶有壓迫力地盯着他,並突然大叫一聲我的名字:宋歌。奶奶生氣的時候總會這樣連名帶姓地叫我。我連忙用英語對阿牛說:如果你不想在我家發生命案的話,趕快走。阿牛受到提示,他起身想做個告辭的姿勢,又因為過於高大和起身太急,不小心撞到飯桌的吊燈。他知道——這個地方不容他。他身上殘存着告辭的動作一下子又縮了回來。這個被迫停止的告辭現在看起來真的很像是躲避一場追殺。別忘記把你的衣服帶上。我奶奶提醒道。接下來的幾天,奶奶都不願意和我說話。不知道是我迴避她,還是她迴避我,不大的房子被我們迴避出很大的空間。一天回來,阿牛送我到樓下,回家奶奶很嚴肅地對我說:你和那個有婦之夫到底要到什麼時候?這是她正常的樣子,嚴肅是她的本色。奶奶的嗓音開始爬音階:你們還在樓底下親親摟摟的,你怎麼不知道廉恥?中國現在也有很多婚外情,那都是地下進行的,你倒好,明目張胆地宣告自己是第三者。你也太張狂了吧。對不起,我不是職業第三者,我不知道第三者的法則。奶奶的兩條細而淡的眉毛又開始拱成肉棱:那你總有做人的法則吧。注意一點影響好不好?你們這樣在我們小區當眾摟摟抱抱的,成何體統?!我的香蕉小姐,這是中國啊。我又不是為了別人活着的。這是我的私生活呀。奶奶出現了片刻的沉默,而她的這段沉默是在挑我的刺,我渾身上下都讓她不順眼。然後她說:我們覺得現在你應該重新學習做一個中國好女人。她的表情不再是無意義的嚴肅了,嚴肅地讓你知道你正面臨一場指控。什麼是中國的好女人?穩重、端莊、矜持、賢淑,笑不露齒,不張狂不惹是生非……讓我再補充一些吧。我說,中國好女人就像維多利亞時期那樣,好女人都是保守、**低下的,只有壞女人才開放,喜歡性什麼的。奶奶當場就嚇癱了。不是認為我說的不對,而是她這輩子都沒有想到有人這麼張口就來地與她談性。奶奶看了我一眼。那種看法完全是正派人物看反派人物,好女人看壞女人。一會兒后她說:王明今天打電話來了,多好的一個孩子啊,他哭了。一個男人會為女人哭,他一定是喜歡她的。你有過婚史,他也接受,人家對你的過去一點也不在意。我離過婚怎麼了?不要講得好像我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要知道許多男人是很在意這個的。那讓這些男人見鬼去吧。他事業有成,有教養,有分寸……我打斷奶奶:他這麼好,那為什麼你不自己嫁給他?我說完就回房間了,一會兒后出來,對奶奶說:我對我剛才的態度向你道歉,但是我不為我的話道歉。她憂傷地說:我只是希望你老了不要像你爸爸一樣,孤零零的一個人。不會的。我會和阿牛結婚的。我仍然站在自己房門口,保持一個隨時可以逃的姿勢。她笑,她的笑比她的嚴肅更讓人生畏。她是在笑我孩子似的一廂情願。他們已經分居了,他們會離婚的。你怎麼可以相信一個有婦之夫的話呢?我相信他。如果你老老實實地找一個正派的美國人也就算了,可你呢?你媽媽和一個有婦之夫搞在一起,你也要和一個有婦之夫搞在一起。前車之鑒啊,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真是近墨者黑。美國真是一個大染缸。誰是墨?當然是我媽媽,還有美國。她覺得我那變了質的性情,與我的血統有關,與美國有關。她得寬容對待。小歌,你知道你如此自甘墮落的下場嗎?奶奶的嘴角向一邊撇去,她出現了片刻的沉默。她怕自己說出更不入耳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