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拍攝
在一條有些老舊也不怎麼繁華的街邊,有一家賣熱狗和冷飲的快餐店,店面很小,屋裏屋外加起來也就六張小餐桌,櫃枱右側的牆上有一個掛鐘,顯示時間為晚上9點54分。
喬雅丹穿着廉價的黃色制服,背對着店門,用抹布慢慢的擦拭食品操作台,在她旁邊,有一個同樣穿着制服的女服務員,雙手搭在櫃枱上,和店裏唯一的顧客聊天。
那位顧客個子不高,有些虛胖,小眼睛,厚嘴唇,背着黑色的斜挎包,穿着白襯衫灰褲子加一雙運動鞋,看起來既老成又老土,他有些局促的坐在店門口低矮廉價的餐桌前,一邊吃着熱狗,一邊有些含糊的說道:“F&Q的演唱會快開了。”
“是啊,聽說票很難搶。”
“我今天中午看報道說,有中學女生願意用初夜換VIP門票……”男顧客咬了一口熱狗,說道:“F&Q真能炒作!”
“也未必是炒作,一張VIP門票值一萬塊呢,睡一晚上換一萬不虧啊,以前不是也有報道說女學生用初夜換Avalon手機么?一個手機才5000。”
“哪有這麼算的。”
“也就你們男人覺得那什麼夜不夜的值錢,其實啊,反正不知道哪天就稀里糊塗的被某個亂七八糟的男人弄沒了,還不如拿去換點值錢的東西,撈點好處。”
喬雅丹擦完操作台,轉過身來,開始擦櫃枱,那個顧客盯着她看了看,拿起飲料杯,喝了一口,問道:“你們想不想去看演唱會?”
“想啊,你能搞到票?”
“我有同事搶到了兩張票,他要出差,去不了,想轉手,你們要是想要,我可以幫你們問問。”
“切!我還以為你請我們去看呢……我一個月工資才兩千不到,網上二手票都炒到三四千了,買不起。”
喬雅丹一直沉默,她擦完櫃枱,在水槽前洗了洗抹布,擰乾掛好,然後抬頭看了看時鐘,對那個男顧客說道:“曹先生,不好意思,我們要打烊了。”
“哦,好,好。”
男顧客抽了張紙巾,略微匆忙的擦了擦嘴角,站起來從褲兜里掏出錢夾,拿出了一張百元大鈔,遞給喬雅丹,在她找零的時候,那個服務員走出店面,收拾街邊的餐桌。
“那個,你去看F&Q演唱會嗎?”
喬雅丹抬頭看了看他,說道:“那天我要上班。”
“可以請假的吧?我……我這裏有票,我請你看。”
喬雅丹把零錢遞過去,正視他,說道:“演唱會太吵鬧了,我不喜歡去那種地方。你請小雲去看吧。”
男顧客一臉失望,他動了動嘴唇,但什麼也沒說,然後轉身朝外走。
“停!”
監視器後面的方曉叫了暫停,抬手示意演員過來。
《F&Q大電影》這個劇組,從攝影到場記,從化妝到後勤,幾乎全是拍《F&Q夢想秀》時的舊班底,而31集《F&Q夢想秀》裏,至少拍了40部類似《光陰的故事》和《睡在我上鋪的兄弟》那樣附會歌詞的迷你單元劇,不僅幕後工作人員磨合的默契無比,一些經常出鏡的台前演員也積累了不少表演經驗,這也是方曉拍的飛快的緣由之一。
這個演男顧客的演員名叫薛霖,其實是《F&Q夢想秀》的劇務,很喜歡演戲,以前上過幾次鏡,表現的很好,相貌又有“古典的忠厚感”,所以被方曉安排來演一個自卑的暗戀者,而那個女店員,則是化妝師之一,名叫崔雲,雖然看起來年紀不大,其實已經30多歲了,有十多部電影和電視劇的工作經驗。
“老大,哪裏有問題?”
“我覺得最後這一段不夠自然。”方曉拖動進度條,指着最後兩人對話的場面,對喬雅丹說道:“這個表情是不是有點太硬了?”
喬雅丹看了一遍錄像,然後拿起放在監視器旁邊寫着字的A4紙,輕聲閱讀上面的句子,那不是台詞,而是內心獨白,是畫外音。
“我覺得拿身體換門票很可悲,每個女孩子的身體都比她想像的要寶貴,如果不能給喜歡的人,就應該拿去換值得的東西,比如換一個工作,換一套房子,如果那個男人合口味的話,換一杯啤酒也可以,至少我會有個不錯的回憶……演唱會門票?那個太飄渺了,因為門票上的價格,並不能代表演唱會好不好,或許唱的很糟糕,或許根本聽不清……總之,用寶貴的東西換一個飄渺的東西,很蠢,如果是我,我寧願去換一個真實點的東西,比如幾年的穩定生活……剛才那個男人,他很真實,但是我現在還年輕,我不喜歡穩定。”
她把句子來回看了幾遍,然後說道:“我再試試。”
喬雅丹很有演戲天賦,在鏡頭面前非常自然,而且能很輕鬆的融入角色中,這是方曉最看重的特質,他不是專業導演,不講究什麼高深的演技和細微的表情,他只以一個觀眾的心態去導演這部戲,要求就兩條,第一要真實自然,第二不能齣戲——許可就因為形象氣質太過強勢,總和周圍環境和人群有突兀感,所以戲份全被砍掉了,只留個客串的路人甲角色。
場記上前,把時鐘撥回9點54分,然後各就位,重新開始拍了一遍。
“那個,你去看F&Q演唱會嗎?”
“那天我要上班。”
“可以請假的吧?我……我這裏有票,我請你看。”
喬雅丹笑了笑,把零錢遞過去,說道:“演唱會太吵鬧了,我不喜歡去那種地方。你請小雲去看吧,她很喜歡看F&Q。”
這個笑容很微妙,有點像應付,有點像感動,又有點像自憐,方曉抱着手臂,微微頷首,很是滿意。
男顧客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麼,但什麼也沒說,他遲疑着抬起右手揮了揮,算是告別,然後從小雲身邊走了。
薛霖這個肥肥,雖然形象不咋的,還真是個演戲的好料子,會跟着對手的情緒走……
“他跟你說什麼?”
“沒什麼。”
喬雅丹若無其事的把餐桌收拾好,從櫃枱底下拿出一個背包,鎖上卷閘門,和小雲一起走到路口,然後一左一右,各自分開。
“OK!”方曉站起來,鼓了兩下掌,宣佈道:“今天就到這裏,收工了。”
為了表現失戀和孤獨的感覺,方曉這部戲有很多夜晚街頭的場景,為了避免圍觀和騷擾,劇組乾脆晝伏夜出,在半夜拍,道具時鐘顯示是10點鐘,真實時間已經是凌晨4點多了,正是人困馬乏的時候,因此一宣佈收工,所有人都出了一口氣,紛紛開始收拾東西。
《F&Q大電影》沒有特技,也沒有大場面,場景都是現成的,人物角色雖然多,卻基本都是獨角戲,拍起來簡單,用的器材也不多,把電源、燈具和攝影機幾個大傢伙收拾收拾,就基本搞定了。
“老大,我們先走了,明天見。”
送走兩輛載着劇組成員的商務車,方曉拉開SUV的車門,坐進去之後,見喬雅丹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於是說道:“困了?困的話我把後排放倒,你先躺一會。”
“不用,我不困。”喬雅丹睜開眼睛,說道:“我是在想台詞。”
方曉發動了汽車,問道:“哪句台詞?”
“就是那些畫外音,你是怎麼寫出來的?”
“瞎寫出來的。”
“我覺得寫的很真實。”
“那些話是我模仿蒜蓉網上的文青和小資的口吻瞎掰出來的,烘托氣氛用,一點都不真。”方曉調轉車頭,駛出街口,笑着說道:“如果連你都覺得真實,那一定能騙全中國的女孩子進電影院看這部電影了。”
喬雅丹動了動身體,說道:“你知道嗎?我以前就是那種想法。”
“什麼想法?”
“就是拿身體去換一些利益之類的想法。”
“那不是很正常的想法嗎?”方曉呵呵兩聲,說道:“對人類而言,全天下就兩樣東西,一樣叫做物質,一樣叫做感情,人一輩子,不就是拿身體去換物質和感情嗎?老實工作的人是拿身體換物質,亡命打劫的人,也是拿身體換物質,只不過有的快有的慢而已,感情也一樣,有的人用一輩子去愛一個人,有的人用一夜去愛一個人。”
他瞥了一眼喬雅丹,然後聳了聳肩,說道:“你看,這種畫外音我一會就能寫一堆。”
喬雅丹笑了笑,她坐正身體,側頭看他,說道:“我覺得你要再這麼拍下去,這部電影票房一定會很慘。”
“為什麼?”
“因為它太冷了,沒有人喜歡看這樣的電影。”喬雅丹伸手撫摸方曉的手臂,說道:“你最近這兩天狀態不太好。”
方曉默然。
確實不太好……
驟然大富大貴,難免心態失衡,在演唱會之前,有沉甸甸的工作壓着,無暇他顧,而演唱會一過,壓力一松,忽然有種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拔劍四顧心茫然的空虛感。
為了消除空虛感,方曉匆匆忙忙的上馬了《F&Q大電影》,給自己找事做,因為一部電影拍壞了,損失不了多少,可如果用這種心浮氣躁的態度去經營公司,不僅有可能損失慘重,還有可能把大好局勢葬送掉。
畢竟他前世只是個懂一些IT技術,懂一些音樂知識,有一些想法的普通人,沒有管理大公司的經驗,又討厭去搞應酬,既然公司架構已然完備,戰略佈局也已清晰,每個項目都有經驗豐富的職業經理人在運作,那就沒有必要插手太多,垂拱而治沒什麼不好,反正誰也取代不了他在谷歌公司里的戰略地位。
方曉不缺錢,又有關係,劇組成員除了《F&Q夢想秀》的團隊之外,還聘請了幾位電影圈裏的大牛人來幫忙,比如攝影指導是拿過柏林電影節銀熊獎的吳鳳桐,藝術指導是入圍過奧斯卡最佳服裝設計提名的徐伯陽,副導演和劇務也都是從南方影業公司借過來的資深老江湖。
有這些人坐鎮指導,什麼鏡頭都能拍的出來,所以最初幾天順風順水,一路拍下去,方曉只需要安排好場景和劇情,然後坐在監視器前說行還是不行即可,很輕鬆,也很愜意,但是拍着拍着,他就覺得不對勁了,這個不對勁,不是劇本不對,也不是演員不對,而是情緒和感覺不對。
其實在開機之前,方曉覺得《重慶森林》並不難拍,腦海里有原作可以參考,手上也有現成的故事,只要演好了,拍出來就行了,但是真拍起來,才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電影是一門非常精密的藝術,哪怕是一模一樣的故事,在兩個世界裏複製起來都沒那麼簡單,何況他還把情節大修大改了一番……
《重慶森林》是一部哀而不傷的電影,雖然講的是失戀和孤獨,但並不壓抑,觀看起來很輕鬆,尤其是第二個故事,王菲古靈精怪的表演,給電影增添了很多亮色,結局也很美滿,整部電影一直處在“失戀”“孤獨”“戀愛”的動態中,有一種緣分妙不可言的喜劇色彩。
但是今生的香港和前世的香港是完全兩個城市,原作中那種生活環境無法複製,2014年和1994年的時代氣息也完全不同,再加上方曉一時半會找不到像王菲那樣特立獨行而又性格鮮明的演員,所以他只能把整個故事都砍掉,套用《真愛至上》的電影結構,用《F&Q夢想秀》衍生出來的幾個新故事代替。
然而王家衛是一個玩氣氛和情調的高手,他的電影,故事不重要,細節很重要,方曉想出來的新故事,情節和編排都很巧妙,但他以前從沒拍過電影,時間又緊張,把握和利用細節的能和王家衛比,可謂天壤之別,所以拍來拍去,總是拍不出來原版那種獨特而又勾人的情調,而文青小資電影要是沒了情調,就像泄了氣的娃娃一樣無趣又乾癟。
無奈之下,方曉只好反覆去回想揣摩金城武的那一段故事,希望能通過那個故事,模擬出原作的味道,那段故事和他這個身體的原主人遭遇的有些類似,所以他不僅把它拍了出來,而且還親自上陣主演,過了一把戲癮——金城武在1994年還是個純粹的偶像影星,他的戲並不難演,當然那些細節都被改掉了,比如警察身份改成了學生,鳳梨罐頭改成了啤酒,街頭改成了校園。
但林青霞飾演的金髮女郎以及她那段故事和F&Q所處的環境完全不同,所以也被刪掉了,沒有了林青霞,金城武就只剩下失戀和孤獨了,方曉這些天一直在琢磨着弄個什麼樣的女人出來,以及安排什麼樣的橋段,才能讓金城武這個角色走出孤獨,然而琢磨來琢磨去,沒琢磨出頭緒,反而把自己陷進去了,處處流露出孤獨和寂寞的心態,因此這兩天拍的場景和獨白,就像凌晨四五點的街頭一樣,又冷清又黑暗。
“我真是自討苦吃!還不如讓慧慧直接把演唱會花絮剪成電影了事。”方曉自我剖析了一番之後,砸了砸方向盤,發誓道:“以後再也不玩這種沒有劇本,隨着性子拍電影的事情了!”
“你已經在小可面前做過很多次這樣的保證了。”喬雅丹鄙視的哼了哼,說道:“我看你一輩子都改不了了。”
方曉乾笑。
“你狀態不好,不僅是電影拍的不順吧?”喬雅丹閉上眼睛,用一種奇怪的聲音說道:“小可在台北遇到了青梅竹馬的好朋友。”
“我還不至於去吃一個富二代的醋吧,他家錢還沒我多呢。”
“感情這事,和錢有什麼關係。”
“你這挑撥離間也太明顯了點吧?”
喬雅丹沒回應,過了一會,又睜開眼睛,幽幽說道:“沈叔希望我換個地方住。”
方曉聞言一愣。
“他今天打電話給我,說上次用酒吧換我的股份,讓我吃虧了,所有要送一套房子給我做補償,在尖沙咀,離酒吧不遠。”喬雅丹揉了揉額頭,說道:“搬走也好,我準備把爸媽和小弟接過來住一陣子,住這邊不太方便。”
方曉沉默了半響,說道:“沈叔送的房子先放着吧,我再買一套給你,尖沙咀太遠了。”
“那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