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六年
張氏在當天便被接到府中來了,不過短短數日她已憔悴許多,終日眉頭緊鎖直至見到夏瑾之時才舒展了眉間的憂思。母子兩個敘舊過後張氏便被安置到了夏瑾的院子裏,兩人一道住着平日裏也好有個照應。因着有張氏這個正牌娘在王妃也收斂了許多,只看到夏瑾的時候爪子會不自覺地伸一伸,嚇得夏瑾後退好幾步后才收回去。
生母在側又不用再顧忌家中規矩,夏瑾自是要好好彌補這六年來對張氏的虧欠,是以這之後夏瑾便常在張氏膝下盡孝,雖說來得遲了些,可母子兩個終究還是得了機會補上這遲來的緣分。只到底心中惦念夏瑜夏環二人,夏瑾雖有生母陪伴終究還是無法寬心,又不敢托王府的人幫忙尋找,眼見着十六將至仍半分頭緒也無。
“我兒所愁何事?”
張氏見着親兒終日眉頭不展忍了好幾天終究還是問了出來,夏瑾掙扎片刻后同張氏和盤托出,畢竟張氏是他親娘,這份信任還是有的。
“你這孩子如何不早說,你才多大點兒便有能耐扛下這等大事?”
張氏拉着夏瑾本想教訓他一番,可終歸捨不得讓夏瑾受委屈,只得耐着性子同他好好說到,
“姨娘在這京中雖說沒個體面,可到底手底下還是有幾間鋪子幾十個夥計的,大事兒打聽不出來,這市井上的消息還能弄不到?這事兒你便放下由姨娘去料理,終歸比你一人瞎着急有用。”
聞言夏瑾喜形於色,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思量去營中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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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那日自然不能大辦的,不過是王妃張羅了一桌子的菜讓府中幾個主子一道吃喝玩笑罷了。原本張氏因着身份原因並未出席,夏瑾本想着等這邊事了便去園中陪她再過一次,兩人簡單吃些果餅茶水說些體己話也算得與生母過了一次生辰了,可席間王妃卻執意要派人去將張氏叫來。
“姨娘來此怕失了府上規矩,王妃並兩位公子在側,瑾恐衝撞了貴人。”
夏瑾緊趕一步攔着被派去的人,倒不是真怕張氏衝撞了王府里的這幾個主子,而是怕張氏來這兒受委屈。王妃這人其實還好,只林航林舸自來便口無遮攔,若是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沒得委屈了張氏。不過就是一桌子的菜,他們母子二人另擺一桌就是,哪裏就有什麼稀奇的。
“你所顧忌之事我也明白,只今兒個生辰缺了張氏到底還是少些意思,航兒有我拘着定不敢生事的,至於舸兒……這些個家宴,一年到頭他也來不了幾次。”
言至於此夏瑾也不好再推脫,親自跑去將張氏迎了過來。此種小場合定遠王自然不會出席,同王妃所言一般林舸也未露面,夏珮是一早就到了,是以這麼大桌子的菜卻只五人一同吃喝,更別提這其中還有三個未長開的小孩兒。
“今日過後瑾兒便要再長上一歲了。”
王妃伸手摸摸坐在張氏身邊的夏瑾,輕嘆一口氣道,
“年紀漲了個頭兒也得長,若是手感差了該如何是好。”
夏瑾:……
張氏在一旁坐着沒聽太明白,但因場合不對也不好意思問,遂悶不吭聲地坐着等王妃發話。王妃對於她而言那是在戲檯子上才能見着的人物,如今卻在一張桌子上用膳,哪怕是做夢也不曾夢見的。
“王妃說笑了,瑾同姨娘在府上多有叨擾,此番便厚着臉皮借花獻佛以茶代酒敬王妃一杯,願您青春常駐,闔家康泰。”
王妃端過酒杯豪爽地幹了,又同夏瑾續了幾句場面話,卻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之中……倒了下去。
“王妃!”
夏瑾同張氏見此大驚失色,今天王妃若是在席間被人下毒暗害,無論兇手是誰夏瑾都得遭殃,憑定遠王對王妃的看重,夏瑾便是不死也得脫層皮。然而就在這母子兩個在那邊慌裏慌張地張羅人手過來安置王妃時,林航卻不緊不慢地扶起老娘渾不在意地出聲道:
“我娘是有名的一杯倒,方才敬酒之時她錯端成我的酒杯了,能撐着同你說上幾句話也算本事見長了。”
聞此夏瑾母子二人才稍稍放下心來,眼見着林航連拖帶拽地將親娘弄走夏瑾有些無語,但更多的卻是發現新大陸的狂喜——從此以後,親娘再也不用擔心他遇見王妃了,只要貼身帶酒壺,十個王妃都能撂翻!
張氏瞅着自己那快樂傻了的兒子想了想終究還是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以示提醒,夏瑾看了看親娘,又看了看王妃被林航搬走的方向,笑得更傻了。
“王妃這般模樣我也見過幾次,今兒個是疏忽了,好在回去躺些時候就好,等到王爺回來之後應當也醒過來了,七哥莫要憂心。”
夏珮以為夏瑾悶不吭聲是還在為剛才的事掛心,沒想到人轉頭回了他一個樂傻了的表情,嚇得夏珮差點鑽桌子底下去。
最後這頓飯也只有夏瑾三人吃了,不過此番倒比起初自在了些。夏珮年紀小又是個討喜的,與他一同吃飯張氏也覺鬆快不少,聽聞夏珮今夜要宿在此處更是滿心歡喜地要做些拿手點心給兩人吃。她身份雖不比李氏可夏家前陣子的事情還是知曉些的,三房如今同夏家人生了嫌隙,可夏瑾隻身在京中闖蕩多份依靠總要好些,不說指着三房的人幫忙,能少個落井下石的也好,是以為著夏瑾張氏是上了心要好好招待夏珮。
夜間洗漱完畢,待夏瑾兩兄弟鑽進被窩后丫鬟便滅了裏間的燈,只在外間點了一盞以防起夜。房中人處置妥當后只剩了個小丫鬟守着燭火莫要讓風吹滅了便紛紛去外間的床上睡下了。因着夏瑾身份不同,這院中的丫鬟都是仔細挑選來不會亂嚼舌根子的穩妥性子,平日裏照料夏瑾起居也算用心,王妃為人雖不靠譜可御下手段很有一套,除卻那不定時黑化和動不動就拎人的毛病,這王妃也算當得稱職。
“七哥,可睡了?”
黑燈瞎火的,又到了這正點兒就寢的時辰,夏瑾已有些睜不開眼睛,正待睡去之際朦朧間聽着了夏珮叫他,一時腦子還有些渾,只不甚清醒地“嗯”了一聲。
“七哥?”
“嗯,我聽着呢。”
“七哥,你睡了?”
夏瑾:……
“我沒睡,你說罷。”
夏瑾以為夏珮想同他聊會兒,遂強打起精神來再撐上一撐,卻不想夏珮在被子裏拱了拱,言語之中帶着几絲困意地道:
“嗯,夜了,早些睡吧。”
夏瑾:——凸
入冬後晚間已靜上許多,除了風聲再聽不見旁的,瞧這天色再有幾天便該下雪了,屆時京中定會再換上另一般景象。
“七哥。”
“我終究還是姓夏的。”
……
這一天雖有波折也算是平安過去,次日天未亮夏瑾便同夏珮林航林舸幾人前往營中,自此開始了長達六年的軍營生活。平素訓練極累,一開始夜間若趕得及夏瑾總會回王府,不為別的,單是為著那不限量的吃食弄死都得趕回來,六年的時間,充分讓夏瑾認識到了民以食為天這幾個字的深刻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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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遠王府在城外置備的莊子佔地極廣幾乎佔了整個山頭,平日裏人煙稀少,只有那幾個同王妃交好的命婦常來此處玩耍,別的,便是三四天也見不着個人影。
當然,這是對庄外人而言。
夏瑾立在那曾經寸草不生,現今更是連地皮都被掀掉了一層的梅園之中,長嘆口氣。
誰能想到定遠王竟敢大着膽子在天子腳下屯兵,還正好養在這座莊子裏頭?早前他剛入營中之時還只在城外駐紮的那二千精兵中廝混,待到定遠王返回西北大營之後這二千精兵也併入禁衛軍了。為著避嫌林航夏瑾都不再去那邊,後來輾轉數次才被弄進了這座莊子,自此之後才真正見識到了什麼叫做膽大包天——尼瑪屯兵都屯到皇帝眼皮底下來了,而且一躲就是六年愣是沒被發現,若非親眼所見夏瑾決計不會相信這就是事實。
王妃同林航兩人被留在了京中,林航起初還去學堂點個卯,可這幾年越發懶了連個樣子也不肯裝直接泡在了莊子裏。外頭皆言他頑劣不成氣候,皇帝自是樂見的,遂裝模作樣地訓誡了幾次也便放任自流。至於王妃,因着素來不喜京中習氣一年之中總有大半時間都在莊子上泡着,是以雖然京中還有兩個林家人,可王府卻是常年空置的。
“你今兒個怎的又在此處偷懶?”
正當夏瑾看着梅園這塊被靴子底掀了無數次的地皮出神之時,身後傳來了一清朗少年聲,夏瑾回頭一瞧,卻是笑着對來人道:
“騎射於我已無進益,練了練手便退出來,場地留給那些個正該學的豈不更好,沒得在那兒佔着惹人嫌。”
這六年來夏瑾的模樣越長越開,卻是比之前越發出眾了些。小時候有些精緻女氣的面容如今揉進了少年郎特有的朝氣和稜角,加之身量見長更是比此前奪目了些。自小便因面容似女子一般精細而苦惱的林航高興了,在夏瑾這個發光體映襯下他鬆快了許多,為著這福利林航對夏瑾的態度也稍稍改觀。兩人一同生活了六年,紅眼動手的次數不算少,卻也沒了初時那恨不得對方找個天氣好的日子死一死的氣場,多年磨合下來卻也生了幾分交情,這是一開始誰都預料不到的。
“驕兵必敗,你得了那幾次便宜便沾沾自喜,往後上了戰場拿不動弓箭該如何是好。”
“我自來便沒想過去那種地方遊走,有這些本事供我在子侄面前炫耀便好,哪裏就要去爭那些虛的東西。”
林航極鄙視地看了夏瑾一眼,到底還是沒有下手將人拖回校場。夏瑾於騎射上有天賦是真,可這輩子也用不上卻也算大實話,除非夏瑾樂意為著林家上戰場,否則這身本事最大的用處也就在向後輩子侄炫耀上了。
“你怎的也來此處偷懶,王妃若是瞧見了那雙鐵拳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哪裏就如你這般不濟,我這是特地來尋你。”
“何事?”
“宮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