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質
“個人有個人的緣法,瑜兒同環兒兩個不跟着我們去西北大營未必不算一件好事。”
原來當時王氏在車中聽聞老侯爺欲歸降定遠王時後悔不迭,心中挂念被她提早送走的夏瑜兩兄弟,一時悲難自抑失聲痛哭,老婦人瞧着王氏這般模樣也不好多問,到底是自己的親侄女兒,哪裏有不明白的,遂只出聲安慰再不提別的。
李氏在一旁冷眼瞧着卻也有幾分可憐王氏,兩人雖不對付了這許多年,可同為人母哪裏有不知心疼孩子的道理。當初夏家人命懸一線,王氏定也是下了死勁才將夏瑜夏環兩人送走,誰曾想現如今夏家人轉危為安,而早一步被送出去的夏瑜二人卻生死未卜。
“孽債,孽債!”
王氏不管不顧地哭嚎,聲音即便是隔着帘子也能傳出很遠。太陽剛升起來霧氣仍舊很重,遠瞧着根本看不見人影,只聽得一撕心裂肺的婦啼,劃破濃霧,直透心肺。
夏瑾在外頭聽着一時也有些眼酸。
夏瑜與夏環兩人同他關係不錯,雖說夏環心眼兒多有時愛給人使小絆子,可到底兄弟之間沒有深仇大恨的,平日裏在一處玩耍學習的時間也多,他非草木,哪能半點哀戚也無。
“這一路過去還得要些時候,前途未卜,夏瑜同夏環兩個未嘗不會比我們過得好。”
夏二爺瞧着夏瑾面色不好伸手拍了拍他的腦袋以示安慰,可還沒等這兩父子多說呢黃青那邊卻又開口了。
“不知哪位是府上瑾哥兒?”
雖說是出聲詢問,可黃青的眼睛一直有意無意地在瞄夏瑾,夏家人是想搪塞都沒個機會。
“黃大人詢問犬子所為何事?”
夏二爺將夏瑾朝自己身後撥了撥,如此仍舊不放心,索性立在前方用身體和衣袍將兒子完全擋住才作罷。
“二爺不必驚慌,在下並無冒犯之意,只王爺府上二公子與瑾哥兒交好,年後王爺回西北大營便只留着二公子並王妃在京中逗留,公子久在營中玩耍不喜京中子弟習氣,算來算去也只有哥兒能與作伴。”
說到這裏黃青頓了一頓,眯縫着的眼睛將那彎曲的弧度拉得更大,愣是將眼珠子也一併遮掩住了。
“還望二爺看在公子年幼無依的份兒上,留着哥兒在京中與公子作伴,也好一同學習彼此督促才是。”
黃青說這番話的時候態度不可謂不好,可無論是老侯爺還是夏二爺都聽明白了,這是在跟夏家要人質呢。
他夏家不過是一個被削了爵的落魄貴族,這麼一家子何德何能受定遠王如此厚待?不過指着夏家人聽話歸順替他打江山時保證後備補給罷了。他林方淼不愁夏家不歸順,沒了夏家還有許多人願意替他打理河中,不過是多費些心力與財力,於這天下大業的歸屬並無太大幹系。
然而,倘若夏家歸順了,又藉著定遠王的扶植重新在河中站穩腳跟,臨到頭來卻不聽使喚倒打一耙該當如何?
這是那邊的人在向夏家求保證啊。
如今夏家子弟四散各地生死未卜,留在身邊還知道好歹的便只有夏瑾這麼一根獨苗。時值動亂,夏瑾被他們帶走之後即便是夏二爺僥倖能再生一個,這天災*不斷的年月又哪裏還有那份幸運再將一巴掌大的嬰兒養大?如此可知,若是將夏瑾攥在手裏夏家哪裏還敢造次。
夏瑾在夏二爺身後緊緊攥住了他的衣擺,黃青所言雖是詢問可留給夏家的卻是只有一個選擇:夏瑾,必須留在京中。
氣氛一時有些凝滯,夏二爺和老侯爺誰都不表態,黃青卻是不急,只等着那兩人承受不住了才好,反正生死大權在他手裏握着,點頭不過早晚的事兒。
“孫兒願意留在京中。”
就在黃青以為夏家人還要再拖些時候的當口兒夏瑾自己從夏二爺身後走了出來,小孩兒不看黃青,只雙手掀起衣擺在老侯爺面前跪下,伏地,叩頭。
“前路崎嶇不平甚是艱險,還望祖父這一路多顧惜身子等着孫兒回來。孫兒不孝不能常在身邊侍奉,望祖父莫要惱怒,若家中長輩難得周全孫兒便是遠在京中也片刻不能安心的。”
小小的身子伏跪在泥土之中,深秋天寒,夏瑾雙腿雙掌皆觸着冰寒的地面,單薄細瘦的脊背微微發抖,卻是倔強地弓起一條淺淺的弧線,任是風吹霧侵也不肯再壓下分毫。
老侯爺看着自己那不滿八歲卻極為乖巧懂事的孫兒,即便內斂沉穩如他一時也不免老淚數行下。永寧侯這個位子是傳到他手裏丟的,胡亂過了這一生,原本想着還算對得起列祖列宗,可到頭來不僅保護不了妻兒竟還需親孫替全家出頭。
這些年來他一直偏心大房,對二房雖說也未薄待可到底不如大房的親厚,現如今大房殘的殘走的走,卻只留着不受重視的二房兒子孫子在身旁照料,原本想着今後好生彌補多年的虧欠,可眼看着就要轉危為安了,自己最小的嫡親孫子卻也得走上那條豺狼虎豹遍地的道路。
老侯爺悲愴過度一時身子有些不穩後退了幾步,夏二爺快步上前攙扶着,卻又看見自己那唯一的嫡子這般情狀,不免情難自抑側面嗚咽。
貴賤二字不過一線之差,想當年永寧侯府是何等的風光,如今一旦零落成泥,便是全家安危都得靠着一個不滿八歲的幼子去換,來年再入黃泉,還有何顏面對列祖列宗?
“哈哈哈,哥兒如此識大體實在讓人艷羨,在下這就讓人護送哥兒返京,王爺一早便吩咐過,哥兒待遇一律參照二公子,絕無人敢欺侮薄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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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夏瑾要回京之後李氏一下子就蒙了,她不似王氏那般情感外露,震驚過後卻是一把將夏瑾抱在懷中誰勸也不肯鬆手,不哭不鬧,就是半點不聽商量,誰要敢過來拉走夏瑾她便立刻換了一張臉,同那護崽的母獅一般對着來人又抓又咬,連老夫人也不能倖免。夏家上下誰都沒臉再去勸他,如何能勸?有什麼理由能讓一個母親心甘情願把自己的兒子推入火坑?
李氏耽擱的時間有些長了,眼見着天色漸亮,黃青在一旁瞧着臉色開始慢慢變差,夏瑾怕黃青失了耐心做出些傷人的事來,遂強撐着李氏的臉逼得她與自己對視道:
“娘親可知,孩兒姓什麼?”
李氏獃獃地看着自己的兒子不說話,夏瑾又道,
“娘親可知,孩兒名什麼?”
“瑾乃夏家玉字輩孫,無夏家便無夏瑾,娘親可明白?”
李氏依舊抱着夏瑾不鬆手,家族也好責任也好,她的兒子才七歲啊!老天無眼,為何偏偏就要折騰她家瑾兒?
“娘親可知,今日孩兒若是走了還有望平安長大,若是不走……當同夏家上下一道,血濺當場。”
說了這句話之後夏瑾便不再言語,李氏雙眼麻木無神,抱着夏瑾的手卻是更緊了,好些時候才終究變了那張毫無人氣的臉摟着夏瑾失聲痛哭。王氏在一旁看着本想幸災樂禍地笑兩聲,可嘴巴咧開了卻死活笑不出來,到最後竟哭得同李氏一般凄慘。
夏家的兩個媳婦,為著自個兒兒子鬥了這麼多年,如今,卻是在同一天為著同樣的原因失去親兒。
老天無眼,逼得我夏家妻離子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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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的人在吵些什麼?”
林航單手接過巾子,抹了一把臉,又抹了一把臉,放下,然後……接過新的巾子,繼續抹臉。
“王妃今兒個想起去城外的莊子上瞧瞧那幾株早梅開了未曾,若是碰上了正好采些回來做香粉餅子。”
“那些個香膩的東西有甚好看,平白折騰。”
黃安接過巾子在水裏擰了一把再次遞給林航,不想卻被後者嫌棄地扔了,黃安無奈又換了塊新的浸水擰乾之後再遞過去。林航牽開來左右看看,挑剔地皺了皺眉,最終還是一臉將就地把巾子往臉上一蓋,繼續抹臉。
黃安:……
“少爺,那是臉,不是桌子。”
“滾蛋,要是桌子我還用得着這麼費勁擦么,直接扔了換新的!”
林航一想起那天被人潑了一堆穢物就來氣,自那天回來之後他每天都要反反覆復洗不知道多少次,每次早起梳洗前總要洗上兩回澡才甘心,這還不算,洗完還得拿巾子在臉上抹八遍,黃安在一旁看着都肉痛。
“少爺息怒,少爺您想,這不也正好說明您長了一張好臉,瞧瞧,這麼下死勁地折騰都不帶破皮兒的。”
林航:……
他能理解為這是在說他臉皮很厚么。
“走開,我今兒個也不去學堂了,幫我同先生說一聲……算了,你也不用去搭理那些個老頑固,我下次想起來去學校之後跟他們交代一聲便是。”
現在他只想從世人的眼中消失,消失成一粒渣渣。
“話說回來,夏家那邊如何了?”
林航一邊換上新的巾子繼續抹臉一邊詢問夏家近況,論起當初潑他的人——雖然他得罪的人不少,可在那時那刻有膽子有動機的人,除了夏瑾不作第二打算。
“我哥昨兒個便帶着人馬去城外堵人,若無意外想必現在已經追着了。”
黃安摳了摳腦袋突然間又想起一個事兒來,因他不知林航在學堂與夏瑾之間的恩怨,是以只極為隨意地提了句:
“王妃倒是提過會從夏家子孫之中抓一個過來安置,今兒個去莊子上怕是也打算着接人時掩人耳目……少爺,少爺你去哪兒啊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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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瑾回城並未再坐馬車,因為年紀小又經過改裝等閑無人能認得,是以直接被人拎上了馬屁股一路顛巴着回京城。跑了許久直到快要近京之時夏瑾才瞧出路有些不對,因着小命攥在人手裏他也不敢多問,只強忍着身體不適任憑那些人胡亂折騰。好容易馬兒停了下來,卻不是在城門外,而是守着一座依山而建的莊子大門。夏瑾雖說不知道都有哪些貴人在這地界製備了如此大的場地,可就目前情況而言,用腳趾頭想都知道肯定是定遠王府的。
定遠王府=林航=仇人=愁人。
所以說……衝動不是病,衝動起來要人命啊。
就在夏瑾在心中模擬了第十八回林航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場景時,莊子的大門緩緩敞開,一張算不得久違卻也恨不得一輩子見不着的俊臉出現在了敞開的門中間。
真的只有一張臉。
護送夏瑾的士兵嚇了一跳,夏瑾因為被抓在馬屁股上坐着倒是沒見着前面有甚情況,只聽得一聲慘叫,隨即那帶着夏瑾騎馬的人調轉馬頭二話不說便策馬狂奔。
從門背後走出來的林航:……
在馬屁股上顛地極為*的夏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