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化整為零(一)
同何錚告別之後夏瑾乘車回了永寧侯府,因着時日尚早祖父並夏二爺夏三爺還未下朝,夏瑾匆匆換了身衣裳便去夏大爺那邊看望,幸運的是人已經醒轉過來,只精神頭差了許多。
經此打擊夏大爺卻是沉穩了不少,只將夏瑜兩兄弟同夏瑾一併叫到床前,遣散了房中丫鬟小廝只留下王氏,勉強打起精神說到:
“夏家遭逢大難,你們兄弟三個雖說年歲尚淺卻也到了知曉家中事的時候。”
夏家孫子這一輩人數着實不少,可嫡出的卻只有夏瑾三人,夏瑾雖說是一歲時才養到正室名下的,不過終歸還是佔了一個嫡字。
“此次不論夏家能否保住封地,那兩位之中總會將其中一個得罪狠了,來年起兵,第一個遭殃的定是夏家。”
削了爵能回河西祖宅還算是好的,怕只怕他們前腳剛出京城後腳就有人追上來取他們全家性命。更為可悲的是,追殺他們的人可能是定遠王,也可能是宮裏那位。若是上天保佑讓那位繼續信任夏家不奪爵位仍舊留着坐擁河中,這麼一來雖說能緩些日子,可定遠王一旦起事絕不可能放過河中這塊肥肉,是以無論如何夏家都不能善了,不過早晚問題。
可若是服軟就此投了定遠王……那邊已經有一個夏三了,剩下的大房二房該如何自處?不說夏家內部,單說宮中那位,哪裏就能輕易饒了夏家?
“無論下一步如何走對夏家而言都是一步死棋,你們祖父是個穩妥性子,在此關頭,定是要將夏家血脈散出去的。”
三人皆吃驚地抬頭盯着夏大爺,夏大爺閉上雙目穩了穩心神,本就大病未愈,更遭逢家族危難身體心靈雙重壓力弄得他身心俱疲,內外加在一處竟是有些撐不下去。
“此前夏家平順之時大房與二房爭得厲害,你們雖小卻也應當有所體會,如今夏家遭逢大難,再不得提及大房二房之分,須知你們皆是夏家子孫,便是奪了永寧侯這個爵你們也還是入了宗譜的夏氏子弟,需相互扶持共度難關,莫要再將此前的爭鬥伎倆用在自家兄弟上,自此之後,一切以家族為重。”
夏大爺氣有些提不上來,可到底還是斷斷續續地將這些話講清楚了,夏瑜三兄弟握緊彼此的手,神情極為認真地聽着夏大爺說話,雖說不願相信,可三人都隱隱感覺得到,現今若再不聽,此後,怕再無機會。
夏大爺,大限將至。
王氏在一旁抹眼淚,在此危難關頭,便是潑辣霸道如她也免不得生出幾分悲愴來,做了這麼多年的夏家兒媳,即便再怎麼不喜夏家其餘人,自她姓氏前被冠上夏姓之後就再逃不開夏氏家族,榮辱與共,興衰同當。
“咳咳,你們兄弟三個在府中身份與其餘不同,若是此時將你們先送走定難以糊弄過關,未免到最後一個也走不了,祖父應當會留下你們三個而將庶出的幾個先送出去。”
牽扯到夏氏血脈延續便分不得嫡庶了,能跑出去一個是一個,至於夏家三房……現下不僅大房二房,怕是連老侯爺都不會再將他們認作是夏家血脈。
夏大爺說完這些開始猛烈咳嗽,王氏連忙上前扶着順氣,好容易壓下去復又打起精神來,只見他伸手將夏瑜拉到身邊去仔細囑咐到:
“長兄如父,夏家玉字輩之中你最年長,此後若是父母皆不在了你定要扛起照顧幼弟安撫幼妹的擔子,為父知你素性謙恭友悌,將環兒和瑾兒交由你照看最放心不過,只可憐我兒不過如此年紀就要攤上此等大難,為父無用,不能為我兒擋災,只盼用這折去的福壽換得我夏家兒孫平安渡劫……”
王氏抱着夏大爺嘶聲痛哭,夏瑜兩兄弟也在一旁立着流眼淚,便是歷經兩次生死的夏瑾也免不得悲從中來,一時情難自抑制。
數千年傳承下來的家族觀念,一個姓氏,牽連着一群利益不同性格各異的人,他們彼此爭鬥,彼此扶持,善惡再無明顯界限,所言所行不過是為著對得起自己頂在頭上刻在心中祖祖輩輩世代背負不敢有絲毫玷污的家族姓氏。
他們是夏氏子孫,上天註定了要同患難,共擔當!
**
老侯爺同夏二爺夏三爺回來之時天已擦黑,玉字輩的都回了各家院子安置,只留着老侯爺領着兩個兒子去看望夏大爺。房門緊閉着外人無從得知內里之人到底說了些什麼,只夏瑾走之前依稀記得,夏三爺臉上有傷,竟似是被人拿棍子打了一頓一般。
從夏大爺房中回去之後夏瑾沒有直接回海棠園,而是照例去錦繡園找李氏,春分也似往日一般笑嘻嘻地往屋內唱到哥兒來了。夏家雖遭遇當頭大難,可內宅女人們卻仍舊尋常度日,正如李氏此前所言,無論怎樣,只要一家人還在一處便好。
無論生死,一家人,只要眼下還在一處便是值得慶幸的事。
“娘親今兒個可曾用過膳了?”
夏瑾在大房那邊耽擱了一會子,此時過來也不知還能不能趕上晚飯,李氏卻似是一早就知曉夏瑾腹中飢餓一般,直接揮手讓春分下去將熱好的飯菜端上來,如此夏瑾才注意到立在李氏身旁作丫鬟打扮的人竟是張氏。
“姨娘怎的……”
張氏但笑不語,只含笑瞧了一眼李氏,夏瑾立時便知曉了其中道理。為著掩人耳目張氏不便明着多來錦繡園走動,又苦于思念親兒,如此李氏才想出這麼一個法子讓張氏作丫鬟打扮避着些人早早地來園中等夏瑾。
“你姨娘已在此處立了多時了,正等着哥兒一道用膳呢,快些坐下,今兒個添了幾樣新菜,俱是你平日喜歡吃的。”
但見兩人面無哀色只有歡喜,夏瑾也不會提及朝中之事無端擾人心情,遂強壓下近日諸事專心同李氏張氏一道用膳。三人同坐一桌,夏瑾居中,自觸及碗筷之後便不住地給左右布菜,又瞅着閑話的空子說些討喜的笑話引得兩人笑罵不停,這一刻錦繡園中的歡樂氣氛竟似沖淡了籠罩在永寧侯府頭頂上空的陰雲一般,硬生生透出幾分光亮來。
與此同時,大房王氏屋裏卻是另一番場景。
“我兒命苦……”
王氏一左一右摟着兩個幼子,曾經這兩個孩子被她視作畢生驕傲,可現如今卻是心痛如刀絞,恨不得將兩個兒子再塞回腹中,不讓外頭的風雨傷了兩人分毫。
“母親且寬心,事情未到最後一步總還有轉圜餘地的,且等着罷,至少一家人現下還在一處的。”
王氏搖頭掩面,直把手中的絹子都浸濕了才堪堪止住。
“家中兄弟眾多,你們幾個佔了一個嫡字,擱往日是天大的福氣,放在今時卻是催命的利刃。京中勛貴人家哪個不知道永寧侯府這一輩有你們三個嫡出的?便是想早些送走避禍也難如登天,為娘對不起你們兩個,這場禍事,真真是避無可避。”
論及此處不免又淚落數行,夏瑜並夏環只得在一旁陪着無聲安慰,再多的,實在是不能寬慰了,夏家此次劫難甚大,若是處理不好一旦禍至……
滿門全滅。
“那老頭子將三個兒子關在一處計較之事不過是將庶出的那幾個不顯眼的送出去以延續夏家血脈,你們兩個走不脫,只得陪着夏家守住最後一刻。”
處在這個位子,既是享了這份福氣就得承擔相應的風險,王氏雖說心中知曉這個道理卻也還是不免憤恨,試問天底下有哪個親娘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骨肉去送死的?
“我兒且記着。”
王氏胡亂抹了一把臉,夏瑜夏環心中悲痛竟未瞧出王氏的異樣來,只以為她又要哭訴交代,沒曾想王氏卻一改初時凄苦緊抓住夏瑜的手腕,惡狠狠地將他盯住,眼中竟透着幾分狠絕,可剝去這些卻又是慈母對幼兒那滿滿的不舍與疼惜。
“娘手裏還有最後一張保命符,堪堪夠你同環兒搏上一搏。”
兩人驚得睜大雙眼,王氏卻是視而不見,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夏瑜,一字一頓地道,
“堪堪夠你二人,你若還認我這個親娘,還要你胞弟活命,就不準再帶上夏瑾!”
三個人裏頭只可能跑出去兩個,王氏根本不可能將機會留一個給夏瑾,可自個兒生的兒子自來是什麼樣的脾性她最清楚不過,若是只有兩人能活,按照夏瑜平日裏的性子絕對會讓給兩個弟弟。
“娘……”
“夏瑜!”
王氏加大手上的力度,尖尖的指甲竟生生扎進了夏瑜的肉里,放在往日她早心疼地鬆手上藥了,可現下卻着了魔一般抓着夏瑜半點不肯放鬆,雙眼也如同餓狼一般盯着夏瑜。
“你單知道要對弟妹們好,可曾想過那些個幼童最小不過兩三歲,便是能僥倖逃出去又能活下幾個?你若是不把命保住,留下環兒和二房的那個,又能多活幾天!”
“娘親……”
夏瑜見王氏如此也慌了神,王氏所說雖不中聽卻也是句句屬實,只他自幼便被教育友悌兄弟做好長兄表率,大房同二房相爭已算無奈,如今夏家大難臨頭還要分得如此清楚,這與他自幼所受教訓完全背離,夏瑜雖穩重早慧此時也不免有些無措,到底還是個十一歲的幼童,哪裏就能完全想清楚這些東西。
“我兒當記着,緊着你弟弟環兒的命要緊,你不活下去,他哪裏就能撐着?便是為著胞弟,你也好歹留着自己的性命!”
夏瑜不再多言,只得傻傻地望着王氏,夏環在一旁瞧着也懵了,只得一手拉着夏瑜一手拉着王氏,母子三人圍在一處久久不分開,卻是再沒說半個字。
**
晚飯過後夏瑾陪着李氏並張氏用過果餅,因着府中如此氣氛也都想多聚一時是一時,雖是夜色漸重,張氏同夏瑾都沒有離開的意思,而夏二爺自下朝之後便一直留在了大房沒見着出來過。
“再過些時日就該準備過年諸事了,只目今情狀,倒不知還能不能挨到那時。”
年關年關,真真是一道生死關。
“你們莫要怨我提這些掃興,吃飽喝足,是該打算前程的時候了。”
李氏拉起夏瑾同張氏的手,有些事不願提,天卻逼得人不得不提。
“夏家近日之事你們也該聽了些,這之後的事沒人能說清楚,我雖糊塗了好些年頭卻也知道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
氣氛有些凝滯,粉飾的太平一旦被掀開便再遮掩不上,夏瑾懂,張氏也懂,卻是半分轉圜的可能也尋不着。
“男人們的計較是為著夏家,可我們婦道人家卻總不能為著大義不顧親骨肉的。”
“姐姐的意思是……”
聽李氏這般說張氏卻是眉眼亮上幾分,夏瑾若是能活下去她心中的委屈不甘也去了一多半,只可恨自己手段匱乏,半分力氣也使不上。
“妹妹,我好歹佔着正室的名分,與老爺一道走到最後的事兒便讓與我去做罷。”
夏瑾隱隱猜出了些,心中雖酸澀難耐卻也無力回天。同嫡子一樣,侯府之中各房正室也極為顯眼,那都是一筆一筆將姓名劃在了生死冊上的,等閑跑不脫。然而姨娘卻不同,趁着亂起來前早些打發出去一兩個並非難事,便是外頭的人知曉了也不會過多過問。
終究還是到了這一步。
能活一個,是一個。
夏瑾上輩子平安風光了十多年,如今,正該是還的時候了。
他只恨這輩子沒能似前兩世一般,把想做的事一併做全了,也不負來這世間再多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