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大比
大比當日天兒倒是不熱,日頭也不盛,只是有些悶,燕子總往地上飛着捉蟲吃,夏瑾與何錚幫着端完茶水后便回到學子之中當背景板,半絲風頭也不搶,就是擠在人堆裏頭悶得慌背上黏糊糊的忒難受。
“瞧這模樣倒像是要下雨的,一會兒咱往邊兒上站着,雨若是下來了也好躲些。”
夏瑾拉着何錚往人邊兒上擠,原本每人都有固定的位子,可他們這些陪襯用的對於上頭的人而言其實長得都一樣,你挪與不挪他都不怎麼管的。
“沒見過你這般光明正大躲懶的。”
何錚努力想把自己的手從夏瑾掌中抽出來,無奈那人鐵了心要把人拽走無論如何也掙脫不掉,只能不甘心地時不時回望正前方。
“也沒見過你這般難伺候的,平日裏不是巴不得躲開人多的地兒么,這次怎的使勁往前湊?”
夏瑾只是隨口一問,何錚卻是身子僵了僵,瞬間不再掙扎,只順着夏瑾的力道悶頭往人邊兒走。
夏瑾看着何錚,摳摳頭。
“你若是想往前湊我們一同去那頭看看就是,總歸不過是幾步路,不值當你生一回氣。”
“我沒生氣。”
夏瑾拿眼睨他,何錚別開目光,聲音低的夏瑾差點都沒聽到。
“我只想看看宮裏的人長什麼樣。”
“你姑姑不就是宮裏的,怎的以前沒見過?”
何錚不說話,夏瑾也不追問,最後兩個人也沒再去湊熱鬧,而是在外圍找了個最不起眼兒的地方偷閑去了。
凌雲齋的學生都是勛貴子弟,此次大比來的人自然也是身份尊貴的,酒水果餅供應充足,質量也屬上乘,夏瑾起先幫忙搬東西的時候便偷偷藏了些在袖子裏,現在正好拿出來解饞。
何錚只瞧着夏瑾賊兮兮地從袖子裏頭拿出一個紙包,攤開一看花花綠綠的好些點心水果,夏瑾邀功似的將紙包舉到何錚面前,他本來就生得極好,這般笑起來瞧着更加生動了些,彷彿畫中美人從紙上走出來活生生立在眼前一般。
何錚的臉微微發紅,他不知道怎麼表達,只得掩飾性地露出嫌棄的表情,然而夏瑾卻沒工夫瞧他,而是瞪大了那雙漂亮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何錚身後。
“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這小子何時在袖子裏頭藏了一個大西瓜,竟然還有勺子!”
何錚順着夏瑾的目光看去,發現一個圓滾滾的小胖子正躲在別人後頭蹲下身子吭哧吭哧吃着什麼東西,往近了一瞧才發現那是一個大西瓜,上頭破開小半邊兒,那小胖子便拿着勺子在那兒舀着吃。
環顧四周,偷吃的人還真不少,有吃糕餅點心的,有啃玉米的,竟然還有人拿了個雞腿兒在哪兒啃,他到底在跟一群怎樣的人做同窗!
難道今天真的不是大比么?
上頭還坐着一群顯貴,他們這些人這般動作真的好么!
何錚覺得有必要好好考慮自己要不要繼續留在這個地方跟一群不靠譜的傢伙混,還沒來得及深入分析呢外頭便響起了一個尖細的聲音,高聲唱到:
“慧貴妃娘娘到——!”
夏瑾循聲望去,一早便聽說了宮裏會來人,可臨到見着了還真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後宮女眷竟然能這般大張旗鼓地出席公眾場合,儘管知道這一世與上一世有些許出入夏瑾還是覺得很荒唐。
“來的人竟是你姑姑,這下倒是巧了,你……”
夏瑾正要同何錚說話時才發現他已經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夏瑾瞧了瞧周圍沒看見人影子,又不敢在這種情況下抬頭,只得隨着眾人低頭行禮,學生們都規規矩矩立着,旁邊那個小胖子西瓜汁流了一……圍裙,十分淡定地將圍裙一扯,抹抹嘴,低頭,規規矩矩垂首。
夏瑾:……
多麼淡定的一個胖子。
女眷出席自然是要避諱的,即便這輩子比上輩子開放些也還是不能直接見面,正前方的檯子上掛了粉色紗帳,隱隱約約的能瞧見人影子,再多的便是瞧不清楚了。
慧貴妃正得聖寵,要爭取出宮的機會倒是比旁人容易許多,而為何會來凌雲齋——夏瑾抿抿嘴,倒是記起來一件事兒。
上輩子貌似慧貴妃的兒子三皇子與他們是同窗,自然這個同窗同得有點兒遠,雖說都在凌雲齋都在松香院,那些皇子皇孫卻是不會和他們這些公侯大臣之子一同上學的,倒不是什麼高傲不高傲的問題,主要還是為了防止皇子們劃分朝中勢力。
貴妃今次前來,應當是為著三皇子罷。
此後便是一早安排好的流程,夫子立於正中央執杖問詢,學生於階下投名作答,有即興的,也有為著不丟臉面一早做好的,無甚出彩,卻也沒有過錯,中規中矩方為最佳。
夏瑾隱匿在人堆之中不露聲色地打量台上的人,上輩子他活得極為高調,又仗着出生好哪兒都想去顯擺的,如此倒是沒有多少機會躲在人堆裏頭觀察周遭之人,如今重活一次,夏瑾卻發現世上聰明的大有人在。
人群之中不過是些七*歲的小屁孩兒,可即便是他們也早在家族熏陶中成了人精,平日裏文采出眾的今兒個要麼是裝慫不冒泡要麼就是中規中矩不搶風頭,完全將機會讓給了那些皇家人,有對比才會有高低,聰明人甘心做綠葉了,那些個生來就是紅花的自然顯得更為嬌艷。
輪到三皇子作答之時夏瑾特意仰頭瞧了瞧,面容看不太真切,只是身形與輪廓與何錚頗為相似,不過人家是表兄弟有些相似也無可厚非,夏瑾瞧了一會兒覺着沒勁便偷偷溜了,遍尋何錚不着,又覺着回去接着瞧沒意思,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找了朗順駕車回永寧侯府去。
“哥兒這麼早便回去,若是二爺問起來該如何回?”
朗順窩在馬車裏頭啃西瓜,駕車是車夫的事情他不用插手也沒本事插手,只跟在夏瑾身邊伺候着,夏瑾又是個省事兒的不需要他搭手,所以朗順心安理得地閑在那兒啃西瓜。
看着最後一塊兒西瓜被朗順拿走,夏瑾收回了懸在半空中的手,吸了一口氣,然後——抱出西瓜讓朗順再切一個。
“哥兒莫在吃了,您吃了大半個,若是再吃晚間該鬧肚子了,冬至姐姐若是知曉哪能放過我!”
“我就吃一瓣兒。”
夏瑾拿着巾子抹抹嘴,瞧了一眼朗順那撐得溜圓的肚子,淡定地補上一句,
“剩下的你吃就是。”
朗順:……
這是在報復他剛才搶了最後一瓣么。
夏瑾最終還是沒讓朗順再切一個,因為外頭開始打雷,這一路上可都是樹,夏瑾不想自己被雷劈得再從小娃娃做起,只得讓車夫加緊時間趕路,沒走出多久雨便下起來了,夏瑾讓朗順給車夫遞了雨披和斗笠,自己卻是撩開帘子放了些水汽進來。
從今早開始這外頭便有些悶熱,不曬,就是身上黏得慌,雨水落下來時還不見多涼快,帘子撩起來掛久了倒是消退了幾分暑氣變得涼爽起來。
夏瑾伸出手就着雨水洗了洗,把上頭幹掉的西瓜汁洗去,又沾濕了巾子抹了把臉,完全一副充分利用水資源的架勢。
“哎喲我的爺啊,您快把帘子放下,這要是受了涼可怎麼辦!”
朗順撲過去要把帘子扯下來,夏瑾涼快夠了也不擋他,卻是在帘子快要放下之時猛地伸手撩開——
“何錚!”
夏瑾瞧着林子裏頭有個人在躲雨,分明穿着何錚今兒個穿的那身衣裳,身形也很像,就是沒有程明跟在身邊,這貨不要命似的站在樹底下一動不動,身上的衣裳全打濕了,因着雨聲大也聽不見夏瑾叫他,夏瑾無法,只得讓車夫停車,自己披着雨披戴着斗笠就要下車去叫他。
“哥兒,您就消停會兒罷,我去叫,我去叫還不成!”
朗順拉着夏瑾不讓走,夏瑾指着西瓜威脅性十足地瞪朗順,彷彿在說你若是再多嘴就把這玩意兒全吃下去,朗順登時就蔫兒了,只得由着夏瑾自己過去。他倒是想跟呢,可平日裏何錚就是個死要面子的,哪裏願意讓他們這些下人瞧見他的狼狽模樣,如此夏瑾才會一個人過去,他可不會沒眼色地往上湊。
至於為什麼剛才要阻攔……走個過場,回去也好交差不是。
夏瑾淌了好幾坑泥水才終於走到何錚面前,他的髮辮與身上已經濕透了,人卻是毫無知覺一般在那裏站着一動不動,夏瑾也顧不得許多,直接拿了備用的斗笠戴在他頭上便把人往馬車那邊拉。
“你站在這裏淋雨是為哪般,丞相府裏頭連你的洗澡水都供應不上了嗎!”
何錚不說話,倒是乖乖巧巧地跟着夏瑾往馬車走,兩人上車前朗順已經將乾衣服備上了,自己卻披着雨披鑽了出來與車夫一同坐着,夏瑾將斗笠丟給他,拉着何錚便矮身鑽了進去。
車裏頭的暖爐子已經燒上,因着帘子擋了雨汽,裏頭倒是比外頭暖和許多,夏瑾脫了雨披扔在一邊,正要解自己的濕衣服呢,不想卻瞧見何錚仍一動不動地跪坐在那裏。
“你是中了邪還是怎的,還愣着做什麼,快些把濕衣服脫下來!”
何錚仍舊着了魔一樣呆愣愣地跪坐着,夏瑾無法只得上前去解下他的斗笠,兩三下將何錚的濕衣服扒了下來。
捂臉——為毛他扒人家衣服扒得那麼順手。
夏瑾也不是個會伺候人的,將何錚的濕衣服扒下來之後便丟了一張巾子給他讓他將身上擦乾再換上乾衣服。衣服是夏瑾放在車裏備用的,兩人身量相同想來應當能穿。
丟了一張巾子給何錚之後夏瑾便不管了,自顧自地脫衣裳,他雖說戴着雨披和斗笠,可因着雨勢大又淌了水,身上也濕了不少,是以也得換一身兒,兩人都是男的也沒什麼避諱,三下兩下把自己扒光之後夏瑾才想起來車上應當只有那麼一張擦身上的巾子,連忙回頭看——幸好何錚還沒有用。
“你怎的還愣着,不用我先用了啊,車上只有這一張,你別嫌棄我。”
夏瑾說完臉不紅心不跳地將那張剛丟過去的巾子又扯了回來,胡亂擦了一下便套上內衫。
何錚全過程一直呆愣愣地看着,夏瑾皮膚白,身量雖未長成身形卻很好看,胳膊與胸膛連在一處跟白玉似的一大片,又因擦得太用力了染上了幾抹粉紅。
何錚的目光閃了閃,終究移了開去,這般一來人倒是不呆了,光着身子往爐子那邊烤火去。
夏瑾穿好后才瞧見何錚在爐子邊縮成一團,心裏有一絲絲的愧疚,但一想到兩人上輩子的情敵關係又釋然了,嗯,他能讓何錚上車已經仁至義盡,對,就是這樣。
夏瑾將巾子遞過去理直氣壯地道:
“你將就着用,若是嫌棄……也沒有別的了,你願意用手絹兒擦身上么?”
何錚接過巾子,倒是沒多嫌棄,仔細地擦了擦臉上身上,巾子上應當染了桂花香,熱氣一蒸香氣飄散開來在車裏頭久久散不去。
沉默。
夏瑾不太適應這樣的何錚,以前何錚所說也不太愛說話,可這般見面了一聲不吭還是不常見的,尤其是兩人熟悉起來之後。
忒不習慣。
夏瑾將巾子撿起來準備隨便找個話題打破尷尬,卻不想看見了白色的巾子上有一大片兒棕色的東西,他還以為何錚身上沾着了泥,哪知抬頭要與他說話時卻發現了何錚剛轉過來的一邊側臉上——
“你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