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拋開這些莫名的思緒,正心誠意。將長槍撥動開來,內勁到處,白蠟杆子的槍身轉折自如。楊家槍法使到深處,這個小小的花園也是一片凌厲肅殺的氣氛。最後拖槍急走幾步,翻身一槍送出,眼到心到,長槍直飛出去,深深的扎在了院牆的青磚上!
“好俊的楊家槍法,好一式回馬槍!再興公的風采,沒想到今日還能重睹!”伴隨着喝彩聲,孟珙一身戎裝,和慕容復肩並肩的走了進來。
我身上微微出了些汗,神清氣爽得很。看見孟珙進來,忙不迭的上去施了禮,笑道:“璞公,今日我正準備到轅門去稟見,沒想到您大駕就先光臨了,實在怠慢得很。”
孟珙不似昨天在史嵩之身邊謹慎的樣子,拉着我的手笑道:“大家都是帶兵的人,什麼璞公啊,大駕什麼的客套話一概拋開,爽爽快快的叫我一聲老孟就是。大帥昨日酒喝多了,今天止轅,我就特地來拉着雨兄弟一起去校閱一下我的忠順軍,你有什麼打算,和我說就成,我會稟報到大帥那裏去的。”
慕容復在我旁邊使了個眼色,我一下就會意了過來。史嵩之這老狐狸今天故意不出面,讓這個心腹手下來和我討價還價一番,有什麼商議不下的事情,他也比較有轉圜的餘地。
想着就加倍親熱的拉着孟珙的雙手:“璞公的邀請,在下還有什麼說的?忠順軍是京湖第一強軍,在下也是仰慕已久,我們這就出發可好?”
忠順軍駐紮在鄂州西郊,都是孟珙幾年來招募北方流亡組建的,全軍共有二萬多人。在我們到來之前,已有數千精銳披掛整齊,按方位和旗號站好。黑壓壓的將校場站滿。
我也披掛整齊了,和孟珙騎着兩匹駿馬在陣前來回奔馳一周,麾下將校都緩緩轉動着目光跟隨着我們的身影。滿場裏沒有任何人聲,只有甲葉輕輕碰撞的聲音。人馬呼出的白氣,使得這個雪后的校場裏一片雲霧蒸騰。
孟珙和我下了馬,大步走上校閱台,伸手從中軍官接過一面小旗,左右一擺。中軍官大聲發令:“將主有命,操演陣法!”
滿場的兵士整齊的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歡呼。很快分成左右兩個方陣,層層疊疊,大盾在前,長矛手,校刀手排得整整齊齊,弓箭手被裹在中間,兩側騎兵押住陣腳。雖然兩邊都引而不發,但是那種氣勢,就象兩個絕世高手手中的兵刃,任誰都能感覺到它們的鋒利與殺傷力!
看着忠順軍迅捷整齊的變換着陣法,我感慨的對孟珙嘆道:“本以為我的歸義軍也算不錯了,但是和將軍手下比起來,簡直就是一群民壯。此時在下才知道什麼是夜郎井蛙,慚愧慚愧。”
孟珙在校場上就始終板着一張臉:“這忠順軍我狠狠的操練了兩年,練兵一道,如煉丹孵卵,最是需要耐心和手段的事情。我大宋馬軍過弱,只有靠弓弩為先,沒有堅強的步軍結陣保護,弓弩也是發揮不了大用的…………我今早和慕容將軍也略略攀談了幾句,歸義軍有一千五百打過硬仗的馬軍,這一點就是大宋諸軍所不能及的了,其他的限於條件,一時簡陋荒疏是難免的。”
他轉過頭來認真的看着我:“雨將軍,昨天被忠義丐幫的人攪擾了吧。”
我心下一凜,斟酌着字句回道:“也沒什麼太大不了的事情,原來我的屬下慕容復是江湖中人,一些江湖上的恩怨罷了,解說開也就沒什麼事情了。”
孟珙豎起一根手指,嚴肅的道:“這些事情大意不得,大家都是大宋的軍人,又是一見如故,我也不怕和你說什麼掏心窩子的話。忠義丐幫從來都是大宋軍中的耳目,經年在江湖奔走,為我們很是搜集些了情報。兩淮的李全之亂,我們這裏幾場大仗,得他們之力不少。聖人親封的忠義保國四字!而且他們還有很多子弟投效軍中,和咱們竟然是不可分了。但是江湖中人,不過是咱們這些正經軍人手中的雙刃劍,既要用他傷敵,也要防着自身不受其害…………”
場中發出震天的呼喝聲,兩個方陣結合成了一個更緊密的大方陣,這次長矛手在前,十多尺的長矛排列得和樹林一樣,看來是防騎兵衝擊的隊型了。
孟珙點點頭:“關於忠義丐幫的事情我就說這麼多,雨將軍也是有大見識的人物,相信自己會把這個事情處理好的。”
我心下有些凜然,這南丐幫的事情看來還真不能輕易視之,不過他們是為了我那個從沒見過面的義兄蕭峰的事情來找我麻煩,莫名就背上了這個黑鍋。也當真頭疼得很。
孟珙見我默默沉思,微笑道:“雨將軍也不必太過焦心,你在河南做得如此的風生水起,正是大有為的時候,手下又有如此實力,關於忠義丐幫的事情,我也不過是白提醒一句罷了…………現下北方正亂得不可開交,其實朝廷借重將軍之心是遠遠超過那些江湖人物的。不過河南如此殘破,將軍要維持這個局面,怕是也不容易得很吧。”
正題來了,我打疊起精神,苦笑道:“可不是?看着璞公手下兵強馬壯,器械精利,在下羨慕得晚上都要睡不着了。我的手下,多有器械未完,裝備不全的,糧食勉強只夠維持今冬過去,要有什麼大行動,都是力不從心。軍餉軍資什麼的,就更不用提啦。這次到江南來,在下正是沿門募化來的。”
孟珙呵呵大笑,從中軍官手中接過小旗,在空中擺了幾個***。幾千將士都半跪了下來,一起大喝:“謝將主校閱!”中軍官回道:“起去!”幾千將士同聲應是,迅捷整齊的退了下去。
孟珙牽着我的手,笑道:“軍閱結束,現下咱們只敘私誼,咱們兄弟尋個去處,好好的喝兩杯吧。”
鄂州北郊的鐵槍廟內。一群花子圍在廟外,一邊抱怨着這嚴寒的天氣。一邊熱着濁酒,烤着偷來的肥雞。在廟內卻是陰森幽暗,王彥章的神像早沒了彩畫,半頹的樹在當中。幾個人或坐或站的聚集在一處,商議着些什麼。有的是穿着破爛的中年花子,有的卻象是麵糰團的富家翁。
天色已經漸漸的昏暗了下來,看來又有一場大雪要下將下來。廟裏一個人終於打破了沉默:“昨夜魯堂主的仇,咱們忠義丐幫不能就這麼揭過去不算。那雨辰一個外來的傢伙,就能不把咱們忠義丐幫放在眼裏,以後咱們還怎麼樣有臉出頭?”
頓時就有幾個人答應了。麵糰團的富家翁模樣的人蹙眉道:“怎麼報復?論官面,他正是現在當紅的時候,父親也是朝廷里的樞臣。論江湖路數,他手下的慕容復,現下整個忠義丐幫里,除了洪老幫主,還真難找出敵得過他的。這事情很難啊。”
“難道我們的虧就這麼吃定了?彭長老怕不是看到我們污衣派魯長老吃了大虧,其實心中還感謝着姓雨的那小子吧!”
那彭長老頓時怒道:“我老彭是那種人么?不論凈衣污衣,還不都是忠義丐幫的人?你們污衣子弟在出生入死,咱們凈衣子弟也整日裏殫精竭慮!老魯吃了虧,我比你們還想報仇!但是事情不是這麼魯莽滅裂的做法。”
當即就有幾個污衣長老微微冷笑。角落裏一個聲音突然傳了過來:“彭長老說的是不錯,咱們不能這麼輕易的找上門去,要報仇就報個徹底,讓他身敗名裂,手下眾叛親離,最好咱們忠義丐幫能把他手上實力接收過來,不再寄人籬下,藉著這個實力再找他的大哥算帳!”
大家都朝角落裏望去,角落裏坐着一個神色蒼白,背着五個布袋的錦袍中年人,正是那天跳漢水逃命的全冠清。
彭長老微笑道:“全兄弟從北方來歸,對他的情形還有北丐幫的情形應該是很了解。有什麼高見,不妨說出來,大家參詳一下。”
一個污衣派的長老皺着眉頭:“全冠清,你從北方過來,來歷就不很分明,現下我們污衣派的長老出事,要你多什麼嘴?”
全冠清冷冷道:“我們南丐幫,最大心愿無非兩個。一個就是保衛大宋江山社稷,一個就是殺了蕭峰,恢復被北丐幫敗壞的江湖名頭。我從北丐幫出身,當年北丐幫慘變的事情我親身經歷,那蕭韃子的弟弟,我也在戰場上和他見過仗,放眼整個忠義丐幫,有誰比我更了解他們兄弟?”
污衣派長老吃他這麼一嗆,一時居然說不出話來。旁邊幾個污衣長老已經紛紛喝罵了。
“你全冠清才到咱們忠義丐幫幾天,就開始頂撞人了?”
“你被彭長老收留,咱們污衣派可還沒點頭!”
“北方來的,就沒一個好東西!”
全冠清臉色蒼白,鼓着眼睛並不說話。彭長老微笑着打圓場:“我們忠義丐幫來了七位長老到這鄂州,不就是為了對付雨辰這小子?魯長老先出面,想動以大義規勸此人,卻吃了大虧。看來此人也是鐵心和咱們忠義丐幫作對了…………此時我覺得全兄弟說的話很有道理,大家不妨捺定了性子,好好的聽他一番計較,成便行,不成則止。”
他話說的和氣,幾個污衣派長老都被說動。靜下心來聽全冠清在那裏咬牙切齒的說:“對付這兩個大小奸賊,什麼江湖道義都是講不上了,要做,就要最直接,最絕的法子!”
大雪飄飄揚揚的下了下來。我和孟珙換了便衣,坐在一個小酒館裏推杯換盞。屋裏一燈如豆,門外的雪光反射上來,屋裏還算明亮。兩人扯些閑話,說點南方北方的經歷。氣氛倒也融洽得很。
孟珙仰首幹了一杯,朝嘴裏丟了一粒乾果。喃喃道:“…………到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我們孟家,子弟開蒙的時候,學的不是天地玄黃,卻是岳爺爺的這首詞。眼見得金國是快亡啦,但是又來了更兇猛的蒙古韃子,岳爺爺泉下有知,也不知道該做如何想啊…………”
這孟珙一直在和我東拉西扯,我也不知道他單獨把我邀請到這裏喝酒是什麼意思。只是微笑道:“大家奮發努力,驅逐蒙古韃子也是可以看見的事情,璞公身當其間,正是大有為的時候,何必如此多的感慨呢?”
孟珙只是搖頭:“雨兄弟你在北方也是久歷兵火了,北方局勢,還有蒙古人的戰力,你清楚得很,恢復舊山河…………已經更象是一句囈語啦,能保得江南百姓在我有生之年平安,已經是我一生最大的心愿。”
想起北方的黎民喪亂之苦,又想到我手下那些大金舊軍人也算剽悍敢戰,但是十五萬人都當不住三萬蒙古騎兵的衝殺,三峰山之戰,十五萬人只逃出來二千五百人。我心下也是默然。忍不住端起面前的酒罈,大口大口的喝了起來。
孟珙按住我的手,定定的看着我:“雨兄弟,你知道我為何對你一見如故?因為我老孟身平最佩服真干實幹的漢子,你在北方那是硬闖蕩出來的。換了我老孟,不見得有你的成就。所以我心下拿你很是親近。現下和你說幾句實話。”
我也鄭重道:“璞公儘管吩咐。”
孟珙緩緩道:“你回江南來的意思,我也知道,在北方維持這麼個局面不容易。當將主的,大家都指望着你。可你的地面殘破,想回南方來籌措軍資糧餉。你原是兩淮軍的人,為什麼巴巴的非要從我們京湖走?還不是因為我們京湖替你們轉運糧餉是最便當的。”
他把大拇指一翹:“你很有見識!很明白!你的歸義軍反正也是獨立成軍,何不就歸了我們京湖?你兄弟來此一趟,就算你不說,我們將主也會籌措一批軍資轉運給你。因為畢竟是你們替我們京湖擋在前頭啊!但是這些都不是長遠之計。你歸了京湖統轄,以後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源源得到接濟,情勢有什麼不對,你也可以退避到襄樊之間,和咱們合兵一處,再圖反攻,這是何等便利的事情?”
他一拍桌子,震得桌上酒漿都跳了起來:“現下就你我兄弟二人,我不怕說句不恭的話,現在我們這位大帥,遲早都要調入中樞,京湖這個位置,沒幾年就應該是我老孟執掌!我們兄弟二人連手,定能把大宋這條防線打造得如同金湯一般,改日有隙,重新收拾河山,也未必是不可能的事情。雨兄弟,我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你到底如何抉擇,大家都是軍人,爽快的聽你一言而決。”
話到了這裏,已經是圖窮匕現的時候。我心裏卻是亂作一團。這鋼絲果然不是這麼好走的啊,也許來京湖這一趟就是錯了。孟珙這話說的是非常實在而有道理,歸義軍背靠京湖,也是最合道理。但是在現下這個朝廷里,身上打下了哪派的烙印,再想改換門庭,那是極冒風險的事情。那日康用聽說我要從京湖回宋,臉色已經是極不好看,我雖不在乎他這個小軍官。但是他身後趙家兄弟的巨大陰影,卻是我不能不忌憚的。更何況,我的老爹也是他們一黨的。
可如果拒絕的話,京湖這裏,豈不是絕了指望?兩淮遠而緩急難靠,京湖近在身後。要是得罪了他們,我基本上就只能指望自己在河南拼搏了。
我苦笑了一下,舉起面前酒杯:“璞公,先幹了這杯。”孟珙和我一仰而盡后,我嘆道:“今日璞公不拿在下當外人,在下是心感之極。所以在下也和璞公說實話。要我不對兩淮有個交代,很難。其中道理,璞公自然是知道的。但是我為了麾下七千子弟,十多萬百姓着想,又不能不指望京湖。說句實話,我這點實力,還不算很大。如果京湖能接濟咱們,手下弟兄吃着京湖的糧食,用着京湖的餉錢,哪一日真的發展起來了,歸義軍不心向京湖還能向著哪裏?日後我的這些兵也就是璞公的兵…………但是現下要我給史帥和璞公一個明確回復,實在是不能夠的。”
我定定的看着孟珙:“京湖接濟咱們,不是為的我雨辰這個微不足道的人物,是為的大宋!也是為的北方同為漢人的黎民百姓!北方喪亂之苦,生靈塗炭,雨辰雖然不才,也要盡自己一點微薄力量和蒙古這個龐然大物周旋到底!至於其中的成敗利鈍,我是管不了那麼多啦。”
我離座向孟珙拜了下去:“請璞公念在北方生靈和大宋歸義軍七千子弟的份上,多多在大帥前美言幾句!”
小小的酒肆安靜了下來,桌上***跳躍,映得我倆臉色明滅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