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等回到安排我們住下的下處,我忙不迭的拉着慕容復說了今天的事情。他的位份不夠參加花廳的接風酒宴,幾個統制官陪他喝了場酒,讓心高氣傲的他着實有些鬱悶。
慕容復沉吟了半晌:“將軍,這事情很明白,你現下有了實力,又掌握着京湖通往中原的鄧州要地,史嵩之是想招攬你。”
我苦笑道:“這些我都明白,不然他不會對我接待得這麼隆重,我這個官職,還有這點成就,在手握雄兵的他們眼裏,其實是算不了什麼的。我的來意你都知道,是趙將主將我派遣出來(雖然連那個趙將主的面都沒見過),要是投靠了史嵩之,那我在他們心目中成什麼了?這二趙一史,都是大宋頂樑柱的人物,長江防線,他們就佔了三分之二!我誰也得罪不得。但是史嵩之離我們如此之近,需索補給,支撐我們在河南的基業,他這裏是繞不開的,也是最方便的。本來打着兩頭搖擺的主意,今日一見,才知道這些老狐狸坐上這個位置,沒一個是來得僥倖。他談鋒如此之健,卻沒有半句話落到實處,露出招攬之意卻半點不着痕迹…………”
我正在絮絮叨叨的訴苦,慕容復突然雙目精光一漲,取下掛在牆上的寶劍,朝着窗外朗聲道:“何方英雄,在此窺探將軍的行館?”
說著將門一推,大步走了出去。我也取下牆上掛的一口長劍,在手上掂掂分量,跟他走了出去,在京湖安撫制置使官署還有人敢來窺探,我倒是真想看看是哪路的神仙。
聽到慕容復的呼喝,外間休息的楊過帶着幾十個手下,內院的一乾女眷都趕了過來。就連完顏萍,也興高采烈的過來湊熱鬧。
牆上呼哨一聲,五六個鶉衣百結的叫花子跳了下來。當先是一個在大冬天還赤着兩條大腿的胖大漢子,背着八個布袋,乞丐能當得他這麼營養豐富的樣子,還真少見得很。
他朝着這裏我們微微冷笑:“好大的陣仗來迎接我們這些花子,當真愧不敢當得很。”門口幾聲呼喝,一小隊護衛我們下處的京湖兵在軍官帶領下也涌了進來,看見那些花子不由一愣:“這不是忠義丐幫的魯堂主么?怎麼深夜的到這裏來了?”
又趕過來朝我行了個禮,這軍官看來是久慣迎送要人的,說話很是玲瓏得體:“雨將軍,您才從北方回來,不知道這些人物是皇上親封的忠義保國丐幫的英雄,歷年來為大宋很是出力,每次大戰禦侮都有這些英雄捐軀。這位魯堂主有腳的堂口就在我們鄂州,很得大帥器重的,和雨將軍怕是有什麼小小的誤會,解說開也就沒事了。”
魯有腳朝那個小軍官揮揮手:“你去吧,我們今夜到這裏只是和雨將軍分說兩三件事情,絕不會讓你為難的。”他的話竟然有甚大威勢,那小軍官訕笑着帶着手下退了出去。
這丐幫,在軍中竟然有這麼大的影響力?我沉吟着並不說話。魯有腳卻朝我冷笑道:“這位就是在中原闖下好大名頭的雨將軍了?”
他又看看慕容復:“這位就是自願投效到雨將軍麾下的,江湖上名動半邊天的南慕容慕容復公子?”
慕容復變了臉色,他投效到我的手下自然有他自己的打算,但是被人用這種諷刺的口吻說出來,讓他一時也沉不住氣。他的憤憤神色一閃即收,沉默着並不說話,因為這裏的正主是我。
我淡淡道:“有事說事,我忙得很,明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正想休息了。”
魯有腳被我嗆了一下,直直的盯着我:“蕭峰是不是你的大哥?”
我也直直的看着他:“這事情你去問我爹。”
幾個女孩子都露出了忍俊不禁的表情,魯有腳胸脯劇烈的起伏了幾下,冷笑道:“蕭峰仗着北丐幫的名號,投靠了蒙古韃子。你在北方的所作所為,我們也略有所聞,希望你站穩腳步,不要和你的義兄一樣,要不真到了那時,我們忠義丐幫,就和閣下是敵非友了。言盡於此,告辭。”
幾人轉身就想離開,卻聽見我身邊的慕容復陰陰的道:“既然大家是江湖中人,那麼江湖的事情江湖規矩了,到這裏窺探了我們半晌,不交代點什麼就想走?魯堂主也是白走這麼些年的江湖啦。”
魯有腳身子一滯,緩緩的轉了過來:“既然如此,我就向各位討教一下,不知是誰來下場指點下老叫花子?雨將軍還是慕容公子?”
慕容復哼了一聲:“我家將主身份高貴,向你討教的自然是我。”他將手一揮,手中長劍電射而出,悄沒聲息的就扎在庭院裏的一株大樹上,直至沒柄。說著拍拍手,負手就站在魯有腳的面前。
魯有腳變了臉色,剛才慕容復那一手他自問勉強也能做到,但是絕不能象慕容復那樣毫無聲息。這盛名之下果然無虛士。他收起一直高高在上的氣勢,擺出一個門戶。凝神以待。慕容復微微一笑,雙手展開,俯身向下,正是太祖長拳第一式“甲馬營降”,此式的架勢有如向人施禮一般,最是禮敬大賓的一招,也是擺明車馬不肯先出手的意思。
魯有腳大喝一聲,空中橫起身來,連環飛腿就直朝慕容復蹴來。別看他身子胖大,在空中變幻身形竟然是利落得很,雙腿攸落忽起,腿腿不離慕容復的要害。斗到酣處,一腳踢空,划喇喇的踢碎了半截石凳!
旁邊一個嬌柔婉轉的女聲急道:“表哥小心,這位丐幫英雄使的是河北十二路譚腿加華山派的迴風掃落葉身法,腿法雖然疾厲又多加了許多變化,其實下盤並不是很穩固!”
魯有腳托的跳出了圈外,笑道:“原來慕容公子打架,還需要一個女人出聲指點,我看這架也大可不必再打了。”心下卻是暗驚,自己這個腿法是融合兩家之長,自己苦心研創出來的,連老幫主都誇他卓然成家,在江湖上不知道踢倒了多少好漢,卻被這嬌怯怯的美貌小姑娘一下認清了來路!就是慕容復,剛才抵擋的時候,掌緣在他腳上切的幾下,都讓他從骨子裏覺得生疼,要是能如此罷斗找個台階下,那是最好不過。
慕容復氣白了臉,回身衝著王語嫣吼道:“表妹,男人間的事情你不要摻合!你要再是這樣,我就請你回曼陀山莊去了!以後和你再不相干!”王語嫣聽了他的話,如遭電殛,身子搖晃了幾下,含着眼淚朝慕容復福了一福,轉身就朝內院走去。阿朱阿碧看了慕容復一眼,也跟着去了。
我冷眼看着這一切,並不說話,總覺得今日慕容復有些心浮氣燥。
慕容復轉過身來朝魯有腳勉強一笑:“女人家不懂事情,胡亂說話,我先向你賠罪了。既然我表妹叫出了你武功名目,我也不佔你便宜,我讓你雙手。”
說著解下腰間袍帶,將自己雙手牢牢的綁在背後。這種輕視,讓成名垂二十多年的魯有腳再也落不下這個面子了。大吼一聲,又使發雙腿,直撲了過來。
這下慕容復不再招招退讓了,也純用腿和魯有腳還招,他的身形起落還遠遠的快過了他!斗到間深里,魯有腳一腳斜踹慕容復下盤,慕容復身形略略拔起,魯有腳趁勢一個翻身,右腿從空中高高劈下,正是譚腿中威力最大的一式“斜劈掛”。沒想到慕容復在空中也是一個細巧的翻身,不用支撐,左腿也還了魯有腳一式一模一樣的“斜劈掛”!這一腿后發先至,正落在魯有腳肩頭,一聲悶響,魯有腳已經半跪在地上,左肩軟軟下垂,看來骨頭都被這一腿劈碎了。
跟隨魯有腳來的幾個花子忙衝過去扶住了他,呼喝着就想動手。魯有腳一張黑臉變得蒼白,看着立在那裏微微冷笑的慕容復。揮手止住自己下屬,恨恨道:“好!好!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我魯有腳練譚腿三十多年,還沒領教過這麼俊的‘斜劈掛’,今天咱們忠義丐幫認栽。幾位,今後碰面的日子還長得很呢,咱們哪裏碰上哪裏算!”
看着他們翻出院牆去遠,我搖頭道:“雞鳴狗盜之輩,好好的正門不走,非要翻什麼牆…………哎呀,還忘記了把那個什麼榜文還給他們,也罷。”朝一院子的人笑道:“都散了吧,婉妹,你帶着這些丫頭妹妹們早點去歇息了吧,今兒都是趕了一天路的人了。”我經過慕容復身邊,看他還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看我過來,低聲道:“今天屬下一時忍不住氣,給將主招攬了這麼個敵人,現下想來,實在是慚愧得很。”
我搖搖頭:“你這也是為我出頭,我心下有數,令表妹今日怕是不好過,你最好去勸慰她幾句吧,我休息去了。”
等走了幾步,我微微冷笑,這事情,我心下當然有數。
當我從一個陌生的環境裏醒來的時候,這種輕微的不協調感總是揮之不掉,好不容易習慣了北方乾冷的空氣,現在又回到了濕冷的南方。微微咳嗽一聲,一個窈窕的女孩子身影就打開了帘子。一張清麗脫俗的少女面孔印入我的眼帘。正是周芷若。
我詫異道:“怎麼是你在這裏?婉妹呢?”
周芷若微笑道:“公子醒得好早,天還沒大亮呢。木主母早早的就去花園練武了。小孫主母年歲不大,正是貪睡的時候…………木主母說公子少停就要醒,沒個人服侍總不成話,就要我在這裏侯着。”
我從床上坐起來,看看自己還穿得整齊,沒什麼春光外泄的地方:“你比可儀的歲數還要小上一歲,又怎麼不貪睡了?你一個人服侍她們兩個,是我疏忽了,沿路再買幾個丫鬟,分分你的勞吧。”
周芷若把我的外袍還有一些零碎拿來,就要服侍我穿衣服。我揮手道:“這些我自己來弄,現下也是一個廝殺漢了,老享這種清福,怕是連上馬的氣力都沒有啦。”
周芷若微微一笑,她的微笑總略有一些蕭索愁苦的味道,轉身又去拿茶炊,替我倒熱水洗臉,她低低道:“我們船戶的女兒,早這麼辛勞慣啦,冬天船板里四處漏風,凍得人一夜都是睡不着的…………現下這種日子,吃飽穿暖,就是爹爹在地下,也要替我歡喜………”
聽到她說起她爹爹,我心下又開始愧疚了。看着她清瘦的身影在那裏忙碌。我勉強笑道:“你也別過於自苦了,我們不是把你當丫頭看待,是拿你當妹妹。你有什麼要求打算,儘管和我說吧。”
周芷若轉過身來,晶瑩的大眼睛裏全是乞求的意思:“公子說的是當真的?”
我重重點頭:“怎麼不真?對女孩子,我已經發誓不說謊話啦。”周芷若眼睛轉了一下,突然調皮的笑了起來:“我現下還沒有想到,等我想到了,再和公子說好么?”
我微笑着點頭答應了。
到得花園,木婉清果然在那裏舞劍。看我過來,停了手中的劍舞,朝我笑道:“怎麼?大老爺起來了?真是好早啊。”我正覺得早上空氣涼涼的很是舒服,也對她笑說:“我是什麼大老爺了,在你眼裏,我還是那天的那個小叫花子…………今後別叫周芷若到我房裏服侍了,這女孩子身世可憐,說起來,還是我欠了人家呢。”
木婉清正色道:“你整日裏操心辛苦,身邊沒一個服侍的人怎麼行?我走江湖這麼些年,自己照料自己早就習慣了。”
我只是搖頭,伸手將手中長槍的槍衣褪下:“我帶兵打仗的,身邊帶着個美貌女孩貼身服侍算怎麼一回事?手下兄弟看見了,嘴裏不說,心裏也就不和你親近了…………你對我也太好啦,其實我自己也很能照顧自己的。”
木婉清看着我:“只要我喜歡上了誰,我就一心一意的對他好,其他人怎麼想,我才不管。周芷若你愛要不要,反正我是不會讓她回我屋裏的了。我也信得過你,現下是沒心思對女孩子有什麼打算啦…………以後可保不準。”
說著她調皮的一笑,轉身就朝自己的屋子跑了回去。這個女孩子,愛恨都是這麼的走極端,和怪不得對沈青鳳一直不能諒解。和她在一起,幸福是幸福了,但是總盼有一天她這個單純極端的性子不要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