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的番外】噩夢(四)
然於安跑回了白骨坑。
他的速度與剛開始跑相比顯然是慢了很多。
然語菀回頭就看到一隻白毛藍瞳的魔獸,四肢分別系了四個鈴鐺,咧着嘴緊緊地盯着他們。四個鈴鐺在陽光下閃爍着金光,異常耀眼。
“……遺約!”然語菀不知是懊惱多些還是怨憤多些,“靠,就知道他不會那麼輕易放過我們!”
然於安站到了白骨坑旁,把然語菀放下了。
不能再跑了。
這座山何其之大,可然於安能選擇的路只有一條。
寧緣是有着自己打算的,她給然於安他們規定了路線,就說明他們必須得按她設計的路接受考驗,不然她的安排就白費了。所以在她手上的棋子移動的時候,然於安只能看到棋子周圍的地形,地形圖的其他地方都模糊了起來,然於安只記得寧緣規定的路線,如果他帶着然語菀從這條路線上脫離了,這裏山大地峭的,他對地形又極為陌生,找迴路線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果找不回規定路線,這一個月就真的只能靠運氣了。
兩人和魔獸安靜對峙,然於安在魔獸打量兩人的同時也在不動聲色的打量着魔獸。遺約的魔獸形態然於安只在晚上的睡前故事聽外婆何尤繁說過,也僅限於描述,況且何尤繁那時看到的遺約在暴走狀態,毛髮黑灰交錯,哪有現在這隻……白得可以泛光,神聖美好。
然於安的視線在掃到魔獸爪下的時候驀然定格了。
魔獸的前爪有着明顯的大灘血跡,上面的血液還沒完全乾凝,看得出來是不久之前的傑作……
是人?
小動物的血跡不會有那麼大一片,而這入了冬的天氣,山上體形大的猛獸幾乎都睡了,排除下來,只可能是人。
這山裡除了他們,還有其他人?然於安暗暗思量,而且這人還和魔獸遇上了。看這血量流失的情況,那人多半是敗了。
還有其他的人留在這山裡嗎?然於安蹙了眉,覺得眼下的局勢並不明朗。如果說還有其他人,而這夥人沒有惡意,對然於安來說就是可以利用的棋子,可如果這夥人正巧是皇家或者燁鳶的仇敵,那他和然語菀這一個月的生活會更加難熬。
這大冬天能在諳山四處遊盪的,想必不會是什麼善輩。
他和然語菀就不是什麼善輩。
眼下不考慮這個。然於安一個不留神,那魔獸低吼了一聲,就朝兩人撲了過來。然於安以最快的速度將身旁的然語菀抱起跳離了白骨坑。
然語菀對於被自己親哥公主抱了的這件事不給予評價,只是僵硬的抽了抽嘴角。
“能自己走嗎?”然於安靠在然語菀耳邊輕聲問他,呼吸有些急促。
他們上過相對的課程,怎樣在最不利的情況下做出最有利的選擇。這節課是遺約上的,因為有何尛坐鎮,所以這節課是然語菀聽得最認真的一節課。遺約講課很簡潔明了,不說多餘的話,偶爾提問你一下,答不出來也不會重複講一遍,只是把你揍一頓,該傷的地方傷了,親自示範一遍。
於是然語菀清楚知道在左腿有傷的情況下如何站、如何走才不會將傷口惡化,才不會明顯妨礙到自身的動作,不會降低自己的速度。
然語菀從然於安懷裏退出來站好,不想讓然於安過度擔心:“能。”對於然語菀來說,這傷其實不算重,然於安背着他的主要原因是怕他拖後腿。畢竟那時候,速度就算只慢了一點點,在魔獸看來也是一大截。
“那就沿着剛才的路,轉身走,別回頭。”然於安囑咐之後沒回頭,袖中的匕首滑進手中,他在空中揮了一下,然語菀聽到空中有一聲類似緊繃的弦斷了的細微聲響,就見鄰近的一棵樹上剩得不多的樹葉“沙沙”作響,“嗖嗖”的兩聲,兩支箭準確無誤的射向魔獸的背,魔獸吃痛的吼了一聲,眼裏騰升起被褻瀆的怒意,藍色的眼兇狠的對上然於安處變不驚的眸。
魔獸朝然於安撲來,然於安趁這時候退瞭然語菀一把:“走。”
然語菀沒廢話,轉身就走。
這滋味,說沒有不爽,是不可能的。
他再廢,在家中資歷再差,也不想躲在誰誰的後面,只能逃跑。可現下他除了逃跑沒有更適合他的選擇,他留下只能給然於安留下多餘的念想,導致然於安不能完全投入戰鬥,他不能拖哥的後腿,決不能。
魔獸的速度很快,然於安推走瞭然語菀便沒有時間逃開了,肩膀被魔獸用兩爪按住,人被魔獸壓在了地上。此時的魔獸眼裏只有這個傷了他的然於安,哪裏會去管逃跑的然語菀,它舉起了左爪,鈴鐺“叮鈴”一聲響得清脆,然於安看見它的利爪從肉墊里顯現出來,魔獸的爪朝然於安的臉揮了下去,企圖將他拍碎。
然於安拿着匕首的右手沒了魔獸爪子的控制,他用匕首擋住了魔獸這一揮,腳下幾乎用了全力踢向魔獸的腹部,腳上頓時麻痹沒了知覺,然於安低低的嘖了一聲。還好力氣不是白用的,魔獸身子晃了晃,抓着他另一肩的爪也鬆開了,然於安趁着這個空檔鑽了出來。
這下魔獸更怒了,眼睛微微發紅,只見瘋狂與毀滅的火焰燃燒。
然於安明白,這麼折騰下去他根本不是魔獸的對手,所以先一步跳上了較高的一棵樹的樹枝頭上,俯視着魔獸。
然於安這人,有個和他爹一樣的特點。那就是陷入越巨大的麻煩,越表現得風輕雲淡。這就是在赤果果的蔑視對手,鄙視對手,像是在嘲笑對手的無能,有種“就算你把我弄得那麼慘了可是還是弄不死我”的欠揍感。
此時的然於安給魔獸的感覺就是這樣,雖然他的唇是緊張抿着的,但那雙澄金色的眼裏看不到任何懼意,眼裏的沉靜比平日裏相比深了幾分,俯視着魔獸的樣子像是在打量一個被剝了爪子的小貓。
……儘管他並沒有那麼想。
但看起來就是如此。
魔獸驕傲的小心靈被深深刺激到了,它怒吼了一聲,肉墊里的利爪完全顯現出來,在太陽的照耀下閃了一道寒光。然於安不由得在心裏感嘆自己的幸運,幸好魔獸是用肉墊撲倒的他,如果魔獸在撲倒他的一瞬間就伸出了利爪,最後即使他能逃脫出來,也得剜去兩塊肉。
魔獸用了力的一爪拍在了樹上,樹劇烈的搖晃了兩下,然於安卻站得十分安穩,像是黏在了樹上一樣,散落的墨發隨着風來回搖擺,顯不出一點狼狽之意。
魔獸再次拍打樹榦,這次的力度較猛,然於安聽到樹腰“咔”了一聲,似乎有要斷的趨勢。然而在這“咔”之後,樹沒事,白骨坑成了主角。
誰知道魔獸觸動了什麼了不得的機關,白骨坑中有一聲“咔噠”的悶響,隨後只見白骨坑裏的白骨隨着齒輪轉動的聲音全都抖動起來朝中間彙集,“咔擦咔呲”的聲音異常響亮清脆,白骨在白骨坑的正中被碾碎成骨粉,本來滿坑的白骨在此時所剩無幾,只有中間的黑洞裏的機械冰冷麻木的轉動,鋒利的齒輪閃爍着寒光。
嘖。
然於安算是知道這白骨坑裏的白骨是怎麼來的了。
然於安打量着機關,腦海里閃出了一個好一個壞的信息:好的是他可以用這機關把魔獸處理掉。不好的是這白骨坑之大,他又沒法使用輕功越過去,這下他真是沒了逃跑的地方。況且……他能想到把魔獸扔進去,就不敢保證魔獸沒這個想法。
這些思考只是一秒的時間,然於安從樹上跳了下來,踩着魔獸的背站到了白骨坑旁邊。
只稍後退一步,就粉身碎骨的地方。
魔獸的尊嚴被這一踩深深踐踏了,它幾乎是在然於安站好的同時轉了身,一爪揮到瞭然於安的身上。
然於安沒躲過這一擊。
實際上,他就站在那裏,不知道是真的躲不開還是沒打算躲。
魔獸的爪子不比刀鈍多少,三隻利爪結結實實在然於安腹上劃了三道血痕,然於安像是一隻營養不良的小雞被人扔到空中,他被這一擊打得飛了出去,直到後背狠狠撞上了一棵粗樹才沒繼續飛遠。
“噗——”然於安猛地吐出一口黑血,眼睛微眯,快要睜不開。
……力度夠大的。
然於安沒有多餘的時間享受這種要因痛而死的感覺,用匕首在手邊劃了一下,接着又是“嗖嗖”幾聲,幾支力度十足的短箭從魔獸身下的枯草堆里射出,直沒入他的腹部。
哈,一腹抵一腹。
然於安扯了扯嘴角,最後將所有的力氣都用在了匕首上,孤注一擲的將匕首朝魔獸射去。魔獸因腹部中傷沒有及時反應過來,匕首直直插進那隻和然語菀苟同的藍色眼睛裏,魔獸痛苦的嚎叫了一聲,幾乎是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
這一退就出了事,然於安的手搭在還冒着溫熱血液的傷口上,心理上接近心安的看着這幕戲的落幕。
別說一腳,就算是半隻腳踏進白骨坑,他就贏了。
魔獸似乎意識到了不對,兩隻前爪急切的想抓住些什麼,可爪下都是枯草,第一次抓了空,兩隻后爪都落進了白骨坑裏。魔獸既怨恨又不甘的將利爪扎入土裏,企圖穩住向下掉的身體。可是沒用,白骨坑下是一個連然於安都不知道大小的機關,機關旁都需要精心的佈置,亦是說,魔獸爪下,有八成的可能是石頭。
果然,魔獸沒能掙扎多久,前爪撲騰了幾下,反而加快了下落的速度。然於安眼前的景物已經染了一層血色,鼻尖都是銹鐵的味道,但他還是堅持與還剩一邊眼的魔獸對視,帶着一絲笑意。
魔獸這怨恨的眼神越清晰,它的怒意越深刻,然於安就越能明確的感受到那股忍不住讓他雀躍的勝利感。
看着魔獸最後一縷白毛消失在視線之中,然於安往後倒,靠在樹上大口的深呼吸。耳邊儘是魔獸痛苦嘶吼的聲音,是它最後的掙扎。機械仍在轉動,彷彿沒有受到一點影響,血與肉被有節奏的攪動,骨頭嘎嚓作響,在泛着寒光的利刃之中分離又交融,最後模糊不清。
他是贏了。
待那陣磨人的聲音小了些許,然於安才睜開眼,從懷裏掏出一瓶藥瓶。他從裏面倒出了一顆藥丸服下,將藥瓶重新放好,又閉了眼睛。
然於安服下的是幾個月前去拜訪炎亦云的時候順手跟林玄程要的止血藥。然於安不是然語菀,他不會像然語菀那樣時刻處在狀況之外,他習慣提前做好準備,包括這次突然的扔山測試。在遺約凌晨把他驚醒的那一瞬他就覺得有事,雖然遺約沒說要做什麼,但他還是拿了止血藥和匕首備好。
很顯然這一舉動是經過遺約和寧緣默許的,他們沒說可以自帶道具,但也沒說不可以自帶道具。
要擅長在任何時候鑽任何人的空子,這又是一門課程。
作為勝利者的他,現在也並不輕鬆,反而很是狼狽。衣服被劃開了三道大口子,手上、身上儘是血跡。髮帶給瞭然語菀,散落的長發凌亂不堪,半遮住了他的臉,然於安卻沒有要整理的意思,還在急促呼吸着。
太累了。
不僅僅是身體上因為沒進食過度消耗了體力的累,還有心理上長時間保持緊繃狀態的疲勞。當你身體和心理都高度緊張過度消耗之後突然放鬆,那種四處湧上來的絕望感幾乎可以把你淹沒。
然於安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癒合,他的手落在了眼睛上,遮住了一切光源。
眼前的黑暗能讓他混亂的心情片刻平靜下來,他不想動了,甚至不想思考。他沒有力氣再動,也不想去思考然語菀在哪,不想思考隨着魔獸落入白骨坑的鈴鐺怎麼辦,甚至就想……死在這算了,和這塊腐朽多年的土地一起。
但也僅限於想想,理智像一條細絲一直在內心深處緊繃著,告訴然於安下一步怎麼做。
他只能在這裏休息一會,只能是一會。他還有弟弟要照顧,還有任務。
只一會。
然於安的呼吸漸漸平穩了下來,澄金色的眼裏再泛不出一絲光彩。
這是他第一次實戰,第一次感受一條鮮活的生命從自己手上消失。難受嗎?不會。因為這是魔獸。這隻魔獸不僅害了一條人命,還打算活吞了他和然語菀,所以然於安從頭到尾只有一個目的,殺死它。因為不是它死,就是他亡。
然於安甚至還有些驕傲。
這是魔獸,這是遺約的分身,死在了他的手下。
他甚至能想像何尛漂亮妖魅的一雙眼裏泛着驚喜與自豪站在遺約面前拍胸口說:“遺約美人老了吧,最後還得拜倒在我兒子的衣擺下。”的場景。
……倘若,這是人命呢?
然於安沒想過。
遺約和寧緣明顯考慮到了這一點。一頭沒有思想的野獸明顯比一個有思想感情的人好對付,對於還是新手的然於安和然語菀來說,與一頭野獸對戰是最好的選擇。如果第一次實戰就讓他們感受到殺人的滋味,這對從沒動過人的然於安和然語菀來說,會在心理上留下一定陰影。
且不論這陰影是大是小,對他們的成長而言是好是壞,遺約和寧緣又怎麼捨得。
對於從小養在溫室里的然語菀、然於安和然羽羲三人而言,生在然家是種幸運,他們一出生就平白獲得了萬千寵愛,萬人之上的尊榮。家裏的長輩各個都是奇才,他們從小就接受最好的教育,就在別人家的孩子數着手指頭計算十以內加減法的時候,他們已經練習怎樣邊回答遺約的算術題邊默寫《出師表》,他們擁有令人羨慕的聰明頭腦,有着令人傾倒的面容,有着從小培育出的面對危險時的冷靜。
但也是種不幸。
在萬千寵愛的注視之後,便是豺狼虎豹的垂涎。萬人之上的位置之下,是千萬對着自己的利刃。他們必須站得更高、更穩,要比何尛他們還要優秀。這是一個富麗堂皇的宮殿,長輩們用自己的心血將它支撐起來,如果他們不努力超越何尛他們,當長輩們抽身離去的時候,千萬的榮華會將他們活活壓死。會被人從王位上拉扯下來,被王位之下的利刃刺穿。
與何尛他們不同,何尛他們身上的技能都是痛過傷過之後自己研磨出來的,而然於安三人只是從何尛他們身上撿來這些道理和技巧。
這是然於安第一次實戰。
實戰之後才知道,在實戰之後身體和心理上的脫力感是會讓你有想死的衝動的,道理知道再多都控制不住心上肆意蔓延的絕望感。
還好然於安是個懂分寸的孩子,不能死這個信念比活着太累了這個信念堅定。
但這還是何尛最擔心的一點。
她可以把最好的東西毫無保留的教給他們,她可以教會他們怎樣利用身邊的東西扭轉戰局,可以教會他們用什麼樣的姿勢出招不費力又夠勁,可以教會他們怎樣在最短時間內判斷如何避開要害……但教不會堅強。
她絲毫不擔心他們會敗在敵人手下,只擔心他們會輸給心理建設的崩塌。
所以才有了這次的“突擊考試”。
太陽升到了天空最頂端,陽光穿過樹枝間的縫隙直直射在然於安的身上,他微微闔了眼,濃長的睫毛輕輕顫動,白骨坑裏的機械停了工作,“叮鈴”一聲打破了這片土地的寧靜,有四顆金鈴從白骨坑中緩緩升起,鈴鐺下有一團淡藍色的輕煙穩穩的托着四顆鈴鐺飛到然於安的身邊,最後輕輕的落在瞭然於安的手邊。
只一晃眼的功夫,白骨坑又恢復了原來的模樣,什麼機關什麼魔獸,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只剩一個模樣驚艷的少年渾身是血的靠在樹上,被一層光暈籠罩,安靜得像個入眠的天使,無人敢驚擾,也無人捨得驚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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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佳決定了,以後沒有特別情況廢柴一星期一章。
這章五千字一半是更新,一半獻給“蘇戀夏”,感謝親的紅包(づ ̄3 ̄)づ
準備期考了,祝學生黨們有個好的成績!不是人人都能像然語菀一樣有個學霸還能光明正大作弊,學習靠自力更生!
哎,《出師表》是我要背背不出的怨念,以及“當你身體和心理都高度緊張過度消耗之後突然放鬆,那種四處湧上來的絕望感幾乎可以把你淹沒”體育八百米的怨念。謝謝大家!閑聊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