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渝北縣奉仙鎮縣官大老爺姓黃,官拜七品,今年四十有七,在任十二年小心翼翼,別的不會,最拿手的可謂是“察言觀色”四字——打從他上任的第一年偶然發現擁有迷之性取向的看門張大爺天天趴在窗棱偷看他沐浴轉身又去逛勾欄院開始,他就驚覺身邊負責記錄的王師爺,火房裏炒菜的李師傅,後院劈材的小二狗一干人等似乎都和普通人有所不同……

至於具體不同在哪,黃大人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直到隔年,王師爺變成了李師爺,李師傅變成了拜師傅,小二狗變成了三狗娃——看着周圍不斷變換的人,以及對此無動於衷彷彿什麼都沒有察覺到的衙門眾路人,黃大人一拍腦門終於想明白,這些人恐怕是上面的特殊部門安插下來的特殊人員。

這一群打一份工拿兩份工資的特殊人員具體是幹什麼的,黃大人不知道,他只知道的是他也沒那個權利知道——只是從京城斷頭台上不斷傳來的“前車之鑒”時刻提醒着他,這些眼線得罪不得驅趕不能,他們在這兒沒別的事干,可能也就記錄記錄普通官員的吃喝拉撒——或許你今兒個不小心在升堂的時候放了個沒人敢承認自己聽見了的響屁,明兒個,你這個屁里有沒有黃豆味的調查報告已經放在了京城頂頭上司的桌案前等候分析。

這本來無傷大雅,知己知彼嘛,完全可以理解,只不過如果對此過於不重視又不肯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應對的話,很有可能在你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一不小心變成了其他新上任官員的“前車之鑒”。

所以最初在牛家一家子擊鼓鳴冤的時候,黃大人可謂是頭疼不已,一方面,他完全不想參合那些刁民的瑣碎事務,另一方面,他又想到當今聖上對“四術”十分不待見的態度——若是在這個等着“抓典型”的節骨眼,在他的地盤上出現了什麼“吹捧鼓勵迷信,拉孩童剝皮沉河”的流言蜚語,再被有心之人潤色一番提高一個思想階級,那麼縱使是他黃某人有十二個腦袋,恐怕也不夠砍的。

如此一琢磨,縱然是十二萬分的不情願,黃大人還是捏着鼻子妥協了,打發了門房將那伙把他的鼓都敲破了的刁民放進來,原本想以“破壞公物”為理由揍他一頓舒爽的,沒想到定眼一看卻發現擊鼓鳴冤安的是個半大小孩——這下子打板子也省了,黃大人滿心失望,驚嘆了幾句“好個怪力黃口小兒”后便讓人清理了個後院的雜物房給他們住下,心想着這頁算是揭過去了,轉身便去忙接下來鬼月正常祭祀需要盯着的相關事宜了。

沒想到當天晚上,黃大人拖着一身疲憊的身體還沒在床上睡安穩,就被衙門外不斷響起的敲門聲——開門聲——敲門聲——開門聲——敲門聲——敲門聲——無限循環的敲門聲擾的一夜未睡。

第二天早上爬起來,頂着一臉黑眼圈還沒來得及發火,下面的人已經連滾帶爬地跑進來跟他說,黑河龍王大爺夜半敲門,留下血爪印無數,只為要回自家蚌精娘娘。

黃大人望着衙門房梁半晌無語,最後決定,事件大條,他不樂意玩耍了。

他是吃着皇糧的朝廷官員沒錯,但是更前提的是,他還是個擁有血肉之軀的凡人——是個凡人,都是會敬畏鬼神的。

於是當天下午,黃大人剛收拾出來的柴房又變回了柴房,而住在那裏剛剛住了一晚上的牛家一家三口,在天黑之前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利落地連人帶包袱一塊兒扔出了縣府衙門……這事兒是黃大人親眼看着辦的,所以當他攆着牛家一家從他的庇護中走出時,他也十分清楚地看見了在衙門之外有多少聞信趕來、此時此刻雙眼放着綠光等着將牛家一家人生吞活剝的刁民——

那眼神,哪怕是自詡見過不少市面的黃大人看着也覺得心驚肉跳,這個時候,他突然覺得,在他管轄的一方土地之上養着的恐怕已經不是“刁民”,而是一群不折不扣的暴民。

除卻這些已經瘋魔了的百姓之外,最讓他心驚膽戰的,還屬那將他的喊冤鼓敲出一個大洞的十歲小男娃。

當他被衙役推推搡搡地推出衙門門欄時,他的腰上還綁着一條破破爛爛的布條,布條的另一端是他的小妹——相比起那哭起來就成了水娃娃的小姑娘,這十歲小男娃一雙眼睛黑亮鎮定得嚇人,衙役的推搡之間他回過頭來,遠遠地看着站在原地的黃大人,只是說了一句:“你們這些人,總是會有報應的。”

黃大人七月天裏平白無故被驚出一聲冷汗,抬起手擦了擦額間的喊,中氣十足地用無情的聲音命令手下衙役關閉衙門大門。

在衙門大門逐漸合攏的那一刻,黃大人最後看見的一幕是一擁而上的鄉民,被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牛大力,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牛銀花,以及那始終半側着身子冷冷地盯着他,一雙眼睛冷得能凍死人的男娃,聽說他的名字叫牛狗娃,今年十歲,力大無窮。

“咚”地一聲,衙門大門在那身形瘦弱的半大孩子面前重重關閉。

就像它在十二個時辰以前被拉開的時候一樣,動作如此乾淨利落。

白朮轉過身來,左右開弓,一隻手揮出揍飛一個企圖靠上來的中年壯漢,另外一隻手一拐一拉,如同老母雞般將牛銀花護在自己身後——然而今天這些鄉民顯然有備而來,哪怕白朮力氣勾搭,一左一右利索地摔出去兩三個,卻還是被人鑽了空檔,一個沒注意,便被一個中年壯漢躥到了她的身後,一雙臭烘烘的手抓住她單薄的肩,一下子將她和牛銀花分了開去——

牛銀花尖叫一聲,叫得白朮頭皮發麻,磚頭想要叫牛大力幫忙,定眼一看卻發現自家便宜老爹已經被人五花大綁壓在地上壓得結結實實——

這時候,有鄉民趕來一架牛車,牛車上坐着滿臉微笑的白鹿真人,白朮看着牙痒痒,奈何此時她卻被七八個身強體壯的農夫壓着四肢抓着頭髮動彈不得,她灰頭土臉,第一次嘗到了啃得滿嘴泥是個什麼滋味,與此同時,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群人拖着自己和牛銀花往那牛車上趕,牛銀花起先掙扎個不停,被一個壯漢啪啪兩巴掌打在臉上,兩巴掌打下去牛銀花立刻失了聲,那嬌嫩的小臉立刻腫了起來,隨即便被如同丟垃圾一般丟上了牛車——

白朮在下面看得恨得渾身發抖,只是不住顫抖,死死地瞪着白鹿真人啐了一口:“你們這群畜生!”

白鹿真人不怒反笑,捏着他下巴黑痣上的那根黑毛捋了捋:“慎言,即謹慎言行。”

那模樣,好不得意。

白朮不知道他們要帶着她和牛銀花到哪去——此時天邊那輪火紅的落日已逐漸沉入大黑河的水平線下,天色暗了下來,這夜沒有星辰,天空黑壓壓的連月亮都躲了起來,天氣悶熱得讓人覺得自己隨時都會窒息,周圍的人們點燃了手中的火把,而此時,壓着白朮的農夫身上的臭汗味,體臭味,腳臭味讓她覺得頭眼昏花,呼吸都變得不順暢起來。

押着白朮和牛銀花的隊伍拉得很長很長,在這鄉間的土路上,點燃的火把星星點點一路蔓延至很遠的地方,一眼望去,彷彿望不見頭。

牛車的聲音吱呀吱呀的,壓在白朮身上的手始終不曾挪開,而就在這時,白朮聽見了從他們身後傳來的哭喊聲,坐在牛車上的牛銀花也開始小聲地嗚咽了起來,白朮動了動自己的脖子回過頭去,這才看見被人綁得結結實實的牛大力,以及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這會兒跌跌撞撞被人拉扯着,拚命想衝著他們這邊來的牛家大媽——

這女人一夜之間彷彿從老媽子變成了老奶奶。

那原本還黑漆漆的頭髮居然染白了一半,若不是親眼所見,白朮壓根不相信一夜白頭這樣的說法——而此時此刻,牛家大媽哭叫着,歇斯底里地叫着他們兄妹倆的名字,拚命地衝著他們這邊伸着手似乎想抓住自己的孩子,眼淚濕漉漉的滿臉都是,她一邊拚命掙扎試圖掙脫周圍人的控制一邊哭嚎着:“放開俺!那是俺兒和俺閨女——你們不能這樣——你們這群喪心病狂的王八蛋!”

白朮一邊走一邊回頭看,看着他們的身後亂糟糟地鬧成一片,而前面的帶路的隊伍卻很整齊,始終保持着均勻的速度衝著大黑河邊前進,這一路上白朮倒也沒掙扎,始終低着頭沉默地往前走,這些鄉民見狀以為她終於學會了乖巧,居然也放鬆了警惕——

“老天爺啊你開開眼啊,這群王八蛋要拿我兒子和我閨女去填河啊!我做了什麼孽才會遭到這種報應啊!啊啊啊啊啊——”

牛家大媽一聲聲哭號傳入白朮耳中,吵得她額角突突跳的疼,而此時,牛車已經緩緩地行駛到了大黑河邊,這時候牛車車輪似乎絆到了一塊石子,牛車跟着猛地顛簸了下!

車上的牛銀花發出一聲驚呼,說時遲那時快,一瞬間,原本老老實實跟在牛車后的白朮也跟着蹦躂了起來,她三倆下掙脫了壓制住她的人,撕拉一聲拽了拽她與牛銀花腰間相連的布條,一把將人從牛車上拽下來抱進自己懷中——

就好像她已經等待了這一刻許久。

一切都只是發生在一瞬間!

在眾人驚叫怒罵聲中,牛家大媽的哭叫聲戛然而止,她愣在原地,看着她的“兒子”一步竄到路邊,一隻手護着牛銀花,一隻手徒手便將路邊那碗口粗的光禿樹榦連根拔起,那粗壯的樹枝光禿禿的吱呀成了最好的武器,十歲的孩童單手抓着它橫向掃去,所到之處所有的人都被擊中身體各個部位慘叫着倒下,趁着眾人慌亂之間,白朮一把扯斷了自己和牛銀花之間的牽連的布條,從後用力推了把她的背,喘着粗氣咆哮:“跑!”

牛銀花愣了愣,回過頭看着掉落在地的火光火光照耀之下,她的“大哥”臉上汗津津的又是泥又是汗髒兮兮一片,唯獨一雙黑色的瞳眸異常晶亮,彷彿能一眼望近人的心眼子裏!

被這麼一眼看得牛銀花反倒是鎮定了下來,她深深地看了白朮一眼,抹了把眼淚隨即轉身撒丫子便衝著人少的方向頭也不回地逃去——

“狗娃!”

身後傳來牛家大媽撕心裂肺的呼喊聲,原來就在牛銀花轉身逃開的那一瞬間,白朮手中的樹榦另外一端被三四名壯漢一同抓住,與此同時,另外的四名壯漢也一同撲了上來,將白朮團團圍繞住,一個人從後面一把揪住了她的頭髮,一個人卡着她的脖子,還有人抱着她的腰,四個農夫如同幾把牢靠的鎖狠狠地將她整個人鎖死摁壓在了地上——

臉蛋親吻大地的感覺不要太*。

碎石膈着臉痛得白朮呲牙咧嘴,此時她只聽見自己的腦袋頂上一片混亂,有人叫嚷着要去追牛銀花,卻被白鹿真人打斷說什麼用不着——一聽這話,白朮心裏頓時將白鹿真人祖宗十八代問候了一遍,感情這丫的就是想弄死她,跟別人恐怕半毛錢關係都沒有!

就在這時,白朮聽見有人吩咐着叫人拿豬籠過來。

豬籠…………

白朮腦子裏轟地一聲就炸開了——

“操.你們大爺的!居然要把老子浸豬籠!”

被壓在地上的白朮想也不想便破口大罵,拚命掙扎着想要起來,一時間原本壓着她的幾個農夫居然也被她折騰的手忙腳亂,連忙招呼另外幾個人過來幫忙——一群人手忙腳亂像是制服哥斯拉似的將一個十歲半大孩子壓牢,然後抓着她的腦袋往拿來的豬籠里塞!

白朮的臉被豬籠粗糙的邊緣戳得生疼,卻拚命掙扎着不肯就範,幾番折騰下來無論是白朮自己還是壓着她的人都是一身臭汗,就在這時,白朮貼着地面的耳朵忽然產生了幻聽——

她聽見了一陣轟隆隆彷彿一大群有蹄生物往這邊碾壓過來的聲音。

在這年頭,馬絕對是稀罕物,是顯貴們才騎得起的交通工具。

周圍火光忽明忽暗,火把燃燒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白朮只覺得耳邊一陣混亂,而後,彷彿奇迹般的,壓在她腦袋上拚命想要把她往豬籠里塞得力量減輕了,白朮呼吸一窒,尚來不及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只聽見“啪”地一聲巨響,一個什麼玩意貼着她的頭皮甩了下來,將她面前那竹編的豬籠抽的七零八落!

竹片紛飛彷彿變成了武俠電影裏的慢動作。

一路上淡定地這麼橫過來的白朮看傻了眼,想像着這玩意要是準頭不夠落在自己臉上是什麼下場,頓時不淡定地有了想要尿褲子的衝動。

此時此刻,壓在白朮身上的力量已經全部消失了。

白朮手腳並用從地上爬起來,抬起頭,跳動的火光之間,她一眼就瞅到了近在咫尺的一雙大鼻孔——那黑色的大鼻孔貼着她的臉,然後“咴兒咴兒”地打了兩噴嚏噗了她一臉臊氣……

白朮:“……”

白朮微微眯起眼定眼一看,只見呸了她一臉的白色大馬四肢健壯,皮毛乾淨整潔,一雙馬眼瞅着人的時候都顯得特別輕蔑。

白朮後退兩步,這才看清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小小的鄉間道路上從天而降十幾匹這樣的奢華交通工具,每一匹大馬的背上,都坐着一名神氣得要命的挺拔身影——白朮再次抬起頭來,終於看見了此時坐在為首這匹連人都看不起的坐騎身上的是什麼神仙……

從白朮努力仰着頭踮着腳可以掃射到的角度看去,她只能見此時坐在馬背上的神仙那是——

微微揚起的下顎弧線完美。

鼻樑高挺。

兩彎眉渾如刷漆。

頭戴展角襆頭,身着緋紅盤領窄袖袍服,胸前一條精緻的巨蟒補子栩栩如生。

手握一捆已捲起的精緻長鞭,顯然就是將豬籠抽得支離破碎的東西,他眉眼微微低斂,長而濃密的睫毛如同一把小刷子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此時,神仙正垂着眼看着她,不說話。

白朮:“!!!!!!!!!!!!!!!!”

英雄!!!

冷艷高貴的英雄!!!!!

英雄您來自何方出師哪門哪派今年貴庚婚配否有意願婚配否建議一個看起來像是可愛的男孩子的女孩子跟您婚配否要不做個您後院劈材的燒火丫頭也行只要能看見您每天早上迎着朝陽從床上爬起來的偉岸身影小女子也——

“攔路者何人?鬧鬧騰騰,成何體統。”

“……”

呃?

英雄,您這聲音不對啊,說好的低沉富有磁性宛如大提琴中提琴梵婀玲……呢?

正當白朮風中凌亂困惑不已之間,忽然,她一眼瞥到在道路的盡頭,一個肥碩的身影連滾帶爬往這邊如同球一般轟隆隆地滾了過來,後面還烏壓壓地帶着一堆跑得東倒西歪的小嘍啰……白朮定眼一看,這才發現原來來人不是別人正是今早無情將她攆出衙門的黃大人——這會兒,黃大人拎着官袍下擺跑得滿身大汗氣喘如牛,肥肉一顛一顛的,瞬間就滾到了年輕男子胯下坐騎之下,猛虎落地式直接趴在了地上,高聲吟唱:“下官黃茂——參見——大理寺卿,大人千歲千歲千千歲!”

白朮:“……………………”

大理寺卿?

千歲?

公公?

英雄是個公公?!

………………媽的!

這誰寫的劇本!

導演下課!

導演滾出影視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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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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