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難別離千里黃雲 初相會西子湖畔
大黃馬載着辛不平和陸崖一路狂奔,早把張珪的追兵甩在了後面,不知不覺來到一座大山前,陸崖向前方望去,只見崇山峻岭,似乎沒有路可走了,怎麼知道轉了個山坳,便又可以向前走一段路,等到又沒路了,再一轉,便又出現了新的道路,如此曲曲折折地十幾遍,終於來到一座院落前。
那大黃馬中了一箭,血流不止,剛一進院,便失了前足,跪在地上起不來了。陸崖從馬上摔了下來,辛不平則一縱身穩穩落地。
陸崖起身看看黃馬的傷,心中一陣難過,辛不平見到嘆了口氣道:“恐怕這匹寶馬要死了。”
陸崖聞聽,用手撫摸着馬的傷口,道:“馬呀,馬呀,你為了救我負傷,可我不知道如何報答才好。請受我一拜。”說罷,跪在馬前磕了三個頭,那馬似乎聽懂了一般,眼睛一閉就斷氣了。
辛不平道:“你只謝馬,卻不謝我嗎?”
陸崖用膝蓋轉過身來,跪在辛不平面前也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多謝先生救命之恩,不過你還沒死呢,死者為大,所以先謝馬。”
辛不平笑道:“好個死者為大,好吧,你說謝我,可怎麼謝我呢?”
陸崖一時想不到,只得道:“但憑您吩咐就是,我人小力弱,也不知能做些什麼,今後便為您端茶倒水伺候您老人家。”
辛不平笑道:“那倒不必,你叫陸崖是嗎?你父親是陸秀夫?”
陸崖答道:“正是,你救我之時我已經說過了。”
辛不平道:“也算是名門之後,好吧,既然你要謝我,便答應做我的關門弟子,我將畢生所學傳授與你,如何?”
陸崖聞聽大喜,雖然他不太明白要傳授什麼給自己,但經過剛才親眼所見,已然知道面前這位先生本領非凡,若得他指點不但可以學習武藝,也有了安身之所,如何能放棄這個機會,當即跪倒說道:“多謝師父!”說罷又磕了三個響頭,便算正式拜了辛不平為師。
辛不平見陸崖機靈懂事,也非常高興:“你很機靈,可惜為人太善良了,這麼輕易相信別人,我若是壞人你豈不是錯認了老師?”
陸崖道:“不會,如果你是壞人又怎麼會救文伯伯和我呢?又怎麼會打韃子兵呢?”
辛不平道:“在咱們漢人的眼裏我是英雄,可在蒙古人的眼裏我便是壞人了。在張弘范眼裏我也是壞人。我這半生,殺了無數的人,怎麼也不算是個好人的。”
陸崖道::“那你殺的那些人都是壞人,你殺他們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辛不平面無表情地說道:“未必,我只是想殺蒙古人,沒有別的理由。就好像他們殺我們的人,也沒有理由一樣。”
陸崖不敢再說半句話,心想,這人行事古怪,見蒙古人便要殺,其中一定有隱情,那幅草堂前的對聯寫的很清楚了,他發誓要殺盡所有蒙古豺狼,可見在他心中對蒙古人恨之入骨,可真的所有的蒙古人都是壞人嗎?若有一天他叫我去殺向南可怎麼辦?天地那麼大,恐怕沒那麼巧再碰到她吧。
辛不平見他不言語,便道:“你心太好,我怕將來我要你殺韃子的時候,你下不了手,算了,有些事等你長大了再和你說吧”,接着扶起陸崖:“為師送你一份見面禮,如何?”
陸崖心想,果然學了武藝將來要叫我去殺人,可我不喜歡殺人。他心中雖想,卻不敢表達,低頭看着地面。
辛不平見他仍不言語發愣,但又想他畢竟還是孩子,以後再慢慢教他便是了,便對陸崖道:“隨我來。”
陸崖跟隨辛不平來到後院,後院有一馬棚,辛不平指着馬棚對陸崖道:“那匹馬送你了。”
陸崖這才抬起頭向馬棚里看去。只見一匹小黃馬,在裏面踱來踱去,活脫脫便是死去大黃馬縮小了,也一樣的沒有韁繩和馬鞍,只是額角一撮白毛豎起,倒仿似長了角一般。陸崖畢竟是小孩,見到小黃馬立即轉悲為喜,向辛不平又跪下磕頭稱謝。
辛不平倒有些不耐煩,道:“我不叫你跪,你便不要跪了,我還得總去扶你。這麼多複雜的禮節真有夠麻煩。”
陸崖稱了聲“是。”
辛不平道:“我不願做官便是老要給那皇帝小兒跪下,我這麼大歲數豈能給那小娃娃下跪。陸崖你記住,男人不要輕易跪着,懂嗎?”說罷扶起了陸崖。
陸崖道:“懂了,可是我尊重的人,跪一跪也無妨。”
辛不平聽他這麼說也覺得無奈,陸崖如此說便是對自己尊重了,總不能叫徒弟不尊重自己吧?辛不平道:“我說不要就不要了,休得啰嗦。”
陸崖不敢再頂嘴了,便問辛不平:“這匹馬叫什麼?”
辛不平道:“這匹馬是剛剛死去的大黃馬的兒子。”
陸崖“哦”了一聲。心想:果然如此。
辛不平接着道:“它是大宛馬和蒙古馬的雜交品種,既有大宛馬的速度又有蒙古馬的耐力,你看它全身金黃,唯獨額前有撮白毛,像長了角一樣,這**在傳說中是神馬,稱作獨角獸,也叫金麒麟。在當世它的名字叫千里黃雲。”
陸崖接口道:“千里黃雲白日熏……那白毛便是白日了?”
辛不平道:“這匹馬就叫這個名字,是不是和那首詩有關係,我卻不知道,原來你還讀過書呢,以後我多教你讀些書。”
陸崖心想,多叫我讀書,不去習武,我將來便不需要殺人,便道:“好啊,我之前讀過一些書,可讀的不是很好,我娘經常責罰我。”一說起娘來,陸崖鼻子一酸,“可如今他再也不能責罰我了。”
辛不平見他難過,便轉移話題:“這匹小馬以後就是你的了,給他取個名字吧。”
陸崖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淚水,說道:“我就叫它大黃,行嗎?”
辛不平啞然失笑:“好好的一匹寶馬,名字取得像是狗的名字,不過隨便你了,以後它就是你的了。”
陸崖非常高興,走近大黃身前,對它道:“大黃啊,你爹爹已經死了,今後我會照顧好你的,我們全都是孤兒,沒人疼愛了。”
辛不平默默地點點頭,對陸崖道:“以後有師父,還有你三位師兄呢,放心吧。”
陸崖關切地問道:“他們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辛不平捋捋鬍子,若有所思,道:“為師也不清楚,只能希望他們平安歸來。”頓了一頓接着道:“我們跑了這大半天,先弄點吃的吧。”
陸崖道:“好的,我覺得還是先去把大黃馬埋了吧,不然我吃不下。”
辛不平無奈,只好答應。心裏卻不太痛快,這弟子哪裏都好,就是做事婆婆媽媽,他父親的雷厲風行的作風誰不知道?他與陸秀夫相比性格真是天壤之別,和自己的也是格格不入。
二人來到前院,辛不平找了一輛大車,將大黃馬背到車上,然後推到門外一棵松樹之下,陸崖見他拖曳之時,毫不費力,不禁佩服。
埋好了黃馬,陸崖尋得一塊木板,然後用石子在木板上刻上“恩人老黃之墓”,作為墓碑立在墳前,因為辛不平不許他下跪,他就恭恭敬敬的做了個揖。
辛不平只在旁邊看着,也不去幫他,等得實在有些不耐煩了,“好了,死了就是死了,還拜什麼?莫道師父無情,想我全家都死光了,也不曾像你這般,你若真的為它好,便與我學好武藝,將來殺盡蒙古餓狼,為它報仇。”
陸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自己心裏也不知道師父說的對還是不對,師父的話乍一聽似乎很有道理,可仔細想想卻又隱隱覺得不妥,至少向南我便不能殺她,向南不能殺,那她的父母呢?殺了她的父母她又要傷心,她父母還有其他的親人朋友,殺了他們會不會有更多人傷心?
辛不平不等陸崖發獃,拉起他的手,帶他來到大廳,叫他坐在桌旁等着,他自己出去買些吃的。
陸崖獨自在廳中,四下張望,見房間內陳設甚是簡樸,中間一張八仙桌,擺了四把椅子,東面有一個大書櫃,裏面各種各樣的書卷,倒比爹爹收藏的還多些,除此之外再無其他,陸崖忽然看見西牆上掛着一幅畫,畫中一位半百老者獨自坐在樹下飲酒,遠處依稀畫的是小橋流水,亭台樓閣,彷彿籠罩在青煙之中不甚清楚。旁邊題着一首詞:
chun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台上看,半壕chun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畫的落款寫着“辛不平”,表明此畫乃師父所作。
陸崖對這首詞似懂非懂,有些字也不認得。
過了片刻,辛不平回來了,見陸崖在看字畫,便道:“陸崖,看什麼呢?”
陸崖答道:“師父,這畫是你畫的嗎?”
辛不平道:“不錯。”
陸崖問道:“那這首詞也是你作的嗎?”
辛不平道:“不是,這是蘇東坡寫的。”
陸崖便請教詩畫的意思。
辛不平道:“這是蘇東坡看到chun光美好,因此思念自己的故鄉,借景抒情而作。”
陸崖又把這首詞讀了幾遍,道:“原來師父其實外冷內熱。其實你也並非無情之人。”
辛不平哦了一聲道,問道:“何以見得?”
陸崖道:“我想起剛才師父所言‘全家都死光了’等等的話,覺得師父並非無情之人,你還思念着以前的親人和家鄉,只是不喜歡錶達出來罷了。師父對敵人無情,對親人卻有情。”
辛不平苦笑道:“你真是聰明得很,很會猜別人的心思。想當年張弘范攻打江南,因為當時漢人拚命抵抗,張弘范勝利之後,便下令屠殺三日,我當時卻有事外出,等我再回到家鄉,那裏已經一片廢墟,所有的親人朋友,三日之內全部死光了,你想我是什麼心情?”
陸崖道:“那一定傷心極了。”
辛不平道:“除了傷心,我更加憤怒,韃子兵把所有的屍體堆成一座小山,一個壓着一個,有的沒了腦袋,有的只剩下半個身子,全村的婦女都是衣不蔽體,死前遭受了巨大的屈辱,其中包括我的老婆還有女兒。”
辛不平說得非常平靜,就好像在講述別人的經歷一般,陸崖聽得心驚肉跳,他知道戰爭的殘酷,但以他的經歷,堆積如山的屍體,滿目的荒蕪景象仍是無法想像得到的。
辛不平接着道:“我四處尋找,想不到村裏面還有三個活人……”
陸崖哦了一聲,說道:“還有活着的人。”
辛不平道:“不錯,便是你三位師兄,老大和老二,躲在地窖里,卻因為過度驚嚇變得有些痴獃了,特別是老大,從此便落下個結巴的毛病,老三是我翻遍死人堆找出來的,當時被壓斷了退,已經奄奄一息。於是便收了這三個徒弟,經過我十幾年的調教,如今到是小有成就,只可惜他們三個天生魯鈍,不能真正繼承我的衣缽。”
辛不平看了看陸崖:“你倒是聰明的很,可做事又拖泥帶水,不合我的脾氣。”
陸崖無法回答,只是看着辛不平。
辛不平搖搖頭道:“也罷,將來的事誰又知道,我便把一身的武藝和韜略都傳授與你。希望你早日成才。”
辛不平所居之地道路彎彎曲曲非常難走,岔路又多,不熟悉路的人很難找到,辛不平給此地命名盤龍嶺,有效仿諸葛卧龍之意,他文韜武略自比諸葛武侯,本身武藝又高強,只是一身的抱負無法施展,眼看大宋積重難返,權臣當道,因而一早便歸隱山林,不問世事了。
自此陸崖便留在盤龍嶺學藝,辛不平果然也耐心傳授,白天陸崖除了做些雜物便專心習武,到了晚上辛不平又教陸崖讀書。兩個月下來陸崖收益頗多。只是三位師兄遲遲不歸,陸崖心中有些惦念,也有些寂寞,時不時問起師父,辛不平卻不透露出一絲的關心。陸崖不知道他是對幾個徒弟胸有成竹還是就這個脾氣。
這一晚,陸崖正讀,辛不平則坐在八仙桌上喝着酒。辛不平的藏書不少,他見陸崖對一些神怪之事很感興趣,對等韜略的書則看得很少,心中盤算着,將來如若做大將還需要多讀些兵書才是,明天要好好教導才行。他一身的本領、一輩子的希望只寄托在陸崖的身上,將來的陸崖便是自己的傳人,因此辛不平希望自己的這個小徒弟可以文武全才,蓋世無雙。小孩子對那些兵家的東西又不感興趣,他自己雖然文韜武略,可對於教徒弟方面卻差得遠了,想到這辛不平不免頭疼。
正在此時,付二探三躥兩蹦地回來了,三個徒弟里他輕身功夫最好,也最是沒規矩。
付二探還沒進門就喊:“師父,出大事了。”
辛不平還是面無表情,既不吃驚,也不慌張,那臉上彷彿永遠都是一灘死水,即便笑起來也是皮笑肉不笑,他只淡淡地說道:“哦?”
陸崖卻忍不住問:“什麼事?”
付二探見是之前師父救出的小孩,吃了一驚:“你怎麼在這?”
陸崖剛要回答,付二探就擺擺手:“行了,你在不在這跟我沒關係,你不用答我,我是找師父的,你愛聽就聽,不愛聽就把耳朵堵起來。我就是隨便問問,你別說話了。”說話時語速極快,聲音高亢。
你問我的,我還什麼都沒說呢?怎麼你自己又說了這麼一大堆話,陸崖心中想着,看了看師父,把嘴一撅表示自己的不滿。
辛不平知道付二探向來無禮,倒不是有意叫人難堪。有時自己教他的時候,他也會突然之間會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話,因此也就見怪不怪了。“什麼事,快說,這個陸崖以後是你們的師弟。”
付二探道:“是師弟,不是師兄,師弟沒有師兄大,他是個小孩,當然是師弟。又是我們的師弟?他究竟是我的師弟,還是我師兄的師弟,還是我師弟的師弟呢?”
辛不平怕他糾纏起來沒完沒了,喝到:“快說!什麼事,別再廢話了。”
付二探道:“哦,我不廢話便是了。我可要說了……”
辛不平又喝道:“快說!”
付二探這才道:“張弘范死了。”這句話倒是簡單明了,可他卻又沒了下文。
話如此的短,付二探聲音又高,語速又快,顯得這句話特別有力,仿似驚雷一般在辛不平和陸崖心中炸起。二人同時站起,陸崖心中想着崖山城外那個八面威風的漢子,父親要自己記得他的樣子,大宋十幾萬軍兵皆敗於此人,如今就算張弘范死了,那些死去的將士也回不來了。辛不平則想到已故的親人和鄉親之死,自己日盼夜盼,只盼能手刃仇人,可如今他卻死了?辛、陸二人相同的心情,卻又不同的心態。
辛不平把手中酒杯投擲於地,摔得粉碎:“死了?可惜……可惜呀!”
付二探不知道師父是生氣還是惋惜,更不知道師父究竟為什麼而可惜,繼續自顧自地說著:“沒什麼可惜的,一個老頭死就死了吧,老頭有的是。”
辛不平也不理他,問道:“怎麼死的?”
付二探道:“聽說是傷重不治,回到大都沒兩天就病死了。”
這時陳一華背着謝三安也趕了回來,陳一華一進門便大嚷:“餓……餓死我了,這個死瘸子一路上都……都叫我背……背着他。他自己就……就蹦回來不……不就好了。”
辛不平問道:“你們都去了哪裏?怎麼這麼久不回來?”
陳一華剛要回答,辛不平指了指謝三安,你說。他知道這三人中謝三安說話還算正常些,付二探說話快,卻啰嗦,陳一華說話慢,又結巴,因此他直接叫謝三安回答。
謝三安便把離別經過敘述了一遍。原來,三人林中一戰,謝三安中了張珪一箭,陳一華背着他,由付二探斷後拚命殺出重圍。三人慌不擇路,迷失了方向,越走離盤龍嶺越遠,直逃到了紹興府管轄地界,可那時追兵卻仍在窮追不捨,漸漸地追到了紹興的入海口,這三人自幼在水鄉長大,水性極好,便跳海逃生,又在海中漂了半日,碰巧遇到一艘北上大船,三人方才得救。只是謝三安箭傷甚重,等到了船上已經不省人事了。陳一華與付二探也沒什麼主意,游回江南恐怕是不行了,可茫茫海上又無處安身,只好隨着大船北上去大都。一路上謝三安的傷勢也不見好轉,二位師兄也不懂得照顧人,愈發嚴重了。三人到大都時,身無分文,反正渴了河溝里喝口水,餓了就到街上搶吃的,三個人都是衣衫襤褸,旁人只道是瘋乞丐,官兵也就不聞不問,沿街的店鋪遠遠見到他們都趕緊關門閉戶,小商小販更是聞風而逃,跑的慢的便得拿吃的出來,否則便要挨打,三個人就這樣把好端端的京都重地攪了個天翻地覆。陳一華又隨便找了間醫館,將大夫抓來與謝三安看病,也沒錢付診金,大夫不從便是一頓拳腳,那大夫見他人高馬大,又傻裏傻氣,不敢惹,只好不情願地看診。如此一來謝三安倒真的慢慢傷愈。等到謝三安傷愈,幾人商議既然張弘范在大都,何不去刺殺了他,付二探輕身功夫最好,因此他先去探路。哪知潛入了張府,卻見全府上下穿白戴孝,付二探抓了打更的詢問才知,張弘范因傷重而死。付二探回來后與師兄弟商量,覺得此事應儘快通知師父,於是便啟程趕回盤龍嶺。這一路上,路邊的飯館可又倒了大霉了,被他們搶吃搶喝不說,還要無端地挨揍。謝三安雖然傷勢見好,可就是不願意走路,陳一華無奈只好一路背他回來。這便是以往的經過。
辛不平聽完點點頭,見三人衣服已然磨爛,蓬頭垢面,確實吃了不少苦。心想自己失察,連累了三個徒弟,本想堵截張弘范,怎知他早料到我會找他尋仇,便道:“知道了,你們等下去洗個澡,廚房裏還有些剩飯……”說著看看陸崖,又對三人道:“這個小子是你們的師弟,叫陸崖。以後你們要多多親近。”
陸崖躬身施禮,那三人都直愣愣地看着他,付二探道:“師弟,師弟,師父的徒弟。”
辛不平怕他說個沒完制止道:“住口,還不快去洗澡換衣服。”
如此,陸崖便在盤龍嶺住下,這一住便是十年。稱作千里黃雲的小黃馬自然真的長成了大黃,而陸崖也從一個孩童長成了少年,辛不平將畢生所學盡數傳授,陸崖的本領突飛猛進,弓馬刀劍,無一不精,特別是辛不平的金鞭,陸崖得其獨傳,還練了一手好箭法。不僅如此,辛不平還將兵書戰法着重教給陸崖,希望他將來能成為文武全才的人物。陸崖也不曾下山一步。他不知道自己習武為了什麼,目前還只是每天重複無聊的事情。他有時還是很思念幼年的時光,身邊有很多親人,可如今什麼也都沒有。偶爾會想到向南,想起她在路上拉起的馬頭琴時的情景,只是向南的樣子已經漸漸模糊,模糊到已經想不起來她是什麼樣子了。陸崖覺得記憶是很奇怪的東西,有時它叫你記得住很多事,可偏偏它卻叫你遺忘得更多。
辛不平自聽到張弘范死去的消息,整日悶悶不樂,似乎生活失去了目標,他唯一的希望便是把陸崖教好,可他自己也不知道教好了陸崖又能怎樣呢?報效國家么?國家已經沒有了。報仇嗎?張弘范死了,仇已經報不了了,唯一能做的只有殺更多的韃子,可如今他心灰意冷,倒有些不想去做那樣事了。
大元雖然統一了中國,入主中原,卻也無一日太平,各地起義不斷,鬧得最凶的,便是白蓮教的楊振龍,竟然自封為帝。後來伯顏帶兵剿滅,幾年之後,江南才平息戰禍,但白蓮教餘黨尚存,因此伯顏不敢遠離,自此便駐紮蘇州。
蘇州一帶最有名望的便是軒轅庄,之前那裏只是不毛之地,可白蓮教起義之後,也許是因為戰亂平息的原因,軒轅庄的買賣越做越大,和當地的官府也勾搭連環,勢力影響到整個江南地區,是江南一帶的綠林領袖。而白蓮教的影響彷彿漸漸地被軒轅庄取代,比較有名的頭領均銷聲匿跡了。一些官衙樂的清靜,管他誰做江湖的領袖,只要民間太平,不反抗朝廷就好。
陸崖的三位師兄每日無憂無慮,在山上呆的久了,不免有些無聊。這一年剛過完年,三個徒弟央求師父元宵節時一起去杭州觀賞花燈,辛不平拗不過,只好應允,但是不許在外面惹是生非。又想陸崖十年未曾下山,也該叫他去外面看看了,便囑咐陸崖管好三位師兄,雖然陸崖才十幾歲,但較自己的另三個徒弟那是會辦事多了,所以臨行之時又叫那三人全部聽陸崖的話,否則不許下山。三人滿口答應。
陸崖心中自然高興,只是太久沒在外面走動,倒有些忐忑不安。四人收拾妥當,帶了些碎銀子,也不帶兵器,陸崖騎着大黃,另外三人則步行,四人有說有笑,打打鬧鬧地向杭州進發。
這一路上早已經不是當年蕭瑟景象,沒有了戰火,江南又慢慢恢復了以往的生氣,從前的殘垣斷壁已經蓋起了新居,從前滿目的荒蕪已經是良田萬頃,元朝廷休養生息,倒是比宋朝末年時,繁榮許多。
四人來到杭州之時剛好便是元宵節,蒙古人雖然打下了江南卻還是保持了這裏的風俗,因此,元宵節時,道路兩旁的商戶都張燈結綵,四人初來乍到,只覺得看不完的新奇與熱鬧。
陸崖先找了一間客棧安頓好,客棧招牌寫着“江南客棧”,他要了間二樓的大房間,又吩咐夥計把馬喂好,見天色還早,便與三位師兄商量到街上轉轉,幾人拍手叫好。
來到西湖邊上,陳一華嚷着肚子餓,他這一嚷另外兩人也都說餓了,陸崖沒辦法,只好帶幾個人去吃飯。剛好西湖邊上就有一家東坡酒家,幾人便入內找了張靠窗的桌子坐下。陸崖看着窗外的西湖美景,竟心曠神怡起來,人來人往的全是漢人,這哪裏像是蒙古族統治下的中原?
付二探把小二招呼過來問道:“你們這什麼菜最好吃?大爺快餓死了,別管什麼菜了,先給我們每人來一百個,給我們幾個墊個底。”他也不管小二回沒回答自顧己地說著。
小二一聽不像話,這幾個人莫不是找茬來的,哪有這麼點菜的?
陳一華也在旁說道:“別……別聽他的,我……我想喝酒,就給我來四……四百斤燒刀子,別……的我不要。”
那謝三安倒老實:“你可千萬別上,這兩人身上都沒錢。”
付二探、陳一華馬上翻臉,陳一華怒道:“不給我喝……喝酒,我就……就鑽桌子底下,打你的腿。”
付二探沒一會老實,像猴子一樣乾脆跳到桌上。
陸崖立即制止道:“臨行之時,師父怎麼交代的?”
三人一聽“師父”二字,便都老實了,謝三安道:“不錯,師父叫我們全聽師弟的。”
陸崖對付二探道:“下來,坐好。”
那付二探倒真聽話,馬上規規矩矩地坐在凳子上,眼睛看着房梁。
陸崖對小二道:“東坡酒館什麼菜最有名?”
那小二見陸崖比較正常,就沒那麼害怕了,道:“東坡酒館最有名的,自然是東坡肉了。”
那陳一華一聽東坡肉三字,兩眼放光,高興道:“有……肉吃了,太……太好了。”
陸崖道:“好,那就來一個東坡肉吧。”
小二接著說道:“這東坡肉做的最好的便是小店,幾位算是來着了。”
話音剛落,陸崖隔壁一桌,忽然傳來一聲冷笑,似是非常不屑。
陸崖側眼觀瞧,隔壁桌坐着兩男一女,那女子背對陸崖,頭戴着輕紗,應該罩着面,身穿藍淡藍色的紗裙,披着白色斗篷,從後面看去婀娜多姿,應是一位年輕的姑娘。姑娘左邊是一位書童打扮的年輕人,身材高大,濃眉大眼,一張四方大臉,長得有稜有角,甚是威武,陸崖覺得有些面善,卻想不起哪裏見過,又一想不可能,我十年都在山上,怎麼會見過此人?姑娘對面的是一個豐腴的公子哥,衣服非常華貴,面帶嘲笑,低頭喝着茶,那聲冷笑自是出自他口。
小二見此人似乎對自己剛才所說不屑一顧,便對他道:“大爺,你笑什麼,你不信么?你打聽打聽,東坡酒館在這西湖岸邊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別說是杭州,便是走遍江南,恐怕也沒有比這做的好的東坡肉了。”
那公子又冷笑一聲,也不去理他,用嘴輕輕吹着杯中的熱茶。
小二見此人傲慢,自覺無趣,便轉身對陸崖道:“幾位慢坐,要點些其他的嗎?”
陸崖又點了幾個小菜,叫了一壺酒給陳一華,小二喊道:“好嘞,燒刀子一壺,小菜四個,上好的東坡肉一壇啦。”這是給后廚喊的,又故意在東坡肉三個字前面加上“上好的”自然是故意給那位公子聽的,喊完便要去招呼其他客人了,走之前還向那公子瞪了一眼,意思是你來吃飯就吃飯,幹嘛攪和咱們的買賣?萬一你說三道四的,客人不就走了嗎?
這一瞪不要緊,正被那書童發現,他故意輕輕伸出右腿向前一送,然後迅速抽回,正踢到小二脛骨之上。小二馬上向前摔了一跤。旁人看來似乎是小二被什麼絆倒了一樣,可偏偏那麼巧,絆倒時卻是跪向那公子,頭正好觸在地上,咚的一聲,像是磕了一個響頭。那公子斜眼看了他一眼,然後繼續喝茶,竟然受了。
陸崖幾位師兄弟看得清楚,知道那書童武功不弱,只一出腿便叫那小二跪在自己主人面前,要是陳一華倒也做得到,但是必然要弄出聲響,似這等無聲無息不留痕迹卻是極難。
那小二隻顧得瞪着公子,也沒注意腳下,這身邊有七個人他也不知道哪個踢他,只覺得腿骨疼痛,便罵道:“哪個龜兒子踢我?”
謝三安正在他身後,他本就分不清是非,平時都是聽師父說什麼便做什麼,只要自己覺得高興管他什麼後果?見剛才那書童踢得有趣,忍不住也要露兩手,便抬鐵足向小二膝蓋窩處踢去,他自幼練習腳踢飛石,那出腿速度自然也是驚人的快,陸崖想要制止哪裏還來得及,小二話音還未落,便又跪下。然後謝三安也像那書童一樣裝作若無其事。
小二還是沒找到踢他之人,可也不敢再逗留了,灰溜溜地走了。
待小二走後,陸崖對謝三安道:“三哥,以後我未允許,你們不得出手,師父叫我們不要惹事。”
付二探不耐煩道:“師父,師父,師父現在不在這,你老提師父幹什麼?以前我們出門都是有吃的就搶,累了就躺在地上,跟着你一點都不好,又要住店,又要上飯館,真是麻煩。”
陸崖道:“你若跟着我,便要聽我的,否則師父……。”
付二探道:“又提師父,我叫你提。”這付二探傻氣發作,什麼都不顧了,拿起桌上的筷子奔陸崖扔過來,出手相當快,陸崖若是中這一下雖不至受傷卻也疼痛非常。
他出手快,陸崖更快,隨手把快籠一抬,筷子正落籠中。付二探知道自己已經不是陸崖對手,也就服氣了:“好,聽你的就聽你的,反正有吃有喝。”
二人這些舉動全被那公子看在眼裏,他心中一動,放下茶杯,對陸崖道:“這位兄台,方才多謝你們懲戒小二,替我出口氣,可見我們真是有緣……”
話未說完,謝三安道:“我可不是替你懲戒,不過看那小二跪倒有趣,與你何干。”
付二探也附和道:“就是,我們自己好玩,跟你沒半點關係,用得着你多謝嗎?”
陸崖知道這幾個人口無遮攔,說說話恐怕就要闖禍,趕緊制止道:“好了,以後我不叫你們和外人說話,你們誰也不許說話。說話的要罰少吃一頓飯,聽見沒有。”
三人點點頭,真的不說話了。
陸崖再看公子面有尷尬之色,忙賠禮道:“這位仁兄,我幾位哥哥腦子不大靈光,還請包涵。”
公子也看出來,這幾個人傻裏傻氣,又武功極高,他非但不惱,反而有幾分喜歡,倒是真心結交,便道:“哪裏哪裏,我覺得與你一見如故呢,不如坐過來同飲一杯如何?”
陸崖隱約也覺得那公子眼熟,拱手道:“我也有同感。”
陸崖幾年來還是頭一次見到與自己年齡相仿之人,因此也心中歡喜,想多交個朋友,便叫三位師兄坐在原位,他自己到隔壁桌坐下。
陸崖禁不住向那姑娘望了一眼,碰巧那姑娘也在看他,然後轉過臉去招呼小二倒新茶,便不去再看陸崖了,彷彿當這個人似乎不存在一樣。陸崖則盯着姑娘的眼睛看了好一會,不是因為他初出茅廬不諳世事,也不是他不知羞恥,而是那姑娘的輕紗外面露出的那雙眼睛太美了,仿似秋水在微微的輕風下蕩漾。
公子見他盯着姑娘看,推他一下道:“仁兄?”
陸崖這才尷尬地回過神來,看了看窗外的西湖,不禁心中想到蘇軾的名句“yu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不知道西施的眼睛也如眼前這位女子美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