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晉江首發
次日一早,中原訪客按照原定行程辭別瓦剌上路。太師烏恩卜脫與威遠大將軍龐德佑並駕齊驅,直送到了金帳大營外。一路上,兩人談笑風生,從太師府的美味佳肴到沿途風景、兩國風土人情,彬彬有禮的客套中是初識相交頗為投緣的熱絡。爽朗的笑聲不時傳出,落在人耳中足見此次到訪之圓滿。
臨別,兩人拱手示意,面對龐德佑那笑意之下犀利警示的目光,烏恩卜脫輕輕點頭。中原人馬絕塵而去,離弦飛箭般的速度再也不掩飾重任在肩的焦急。烏恩卜脫的笑終是冷去,遠遠目送那滾起的塵土,面色分外凝重……
肅王血脈流落草原,郡主被窩藏又被納在帳中,此番實在是百口莫辯。好在龐德佑顧忌身在草原、勢力單薄並未當下聲張,只在凌晨時分再見雅予。關門密談,前因後果不知是否解釋清楚,龐德佑出來時眉頭依舊緊鎖,怒火卻顯是有所壓制,並未再就此事與他計較功過是非,只商議定郡主秘密還朝的計劃。
為了掩人耳目,龐德佑先行一步,留下褚安哲守護郡主。如此安排依然是基於聯盟的信任,烏恩卜脫再不敢大意。護送人馬一行六十人都是自己精挑細選的暗哨親信,領隊人更選定老四蘇赫。為了避免節外生枝,烏恩卜脫密囑蘇赫不可透給公主娜沁兒,那是個情比天大、不管不顧的主兒,一旦使了什麼女人的法子強留下雅予,便再也無法向中原交代。
起程之日定在了兩日後的夜裏,三遍號聲之後,整個中城沉沉入睡。一騎人馬帶着一輛四駕的馬車悄無聲息地停在太師府花園角門外。門隨即打開,黑色的斗篷遮掩,一大一小兩人上車,身後扶助之人即刻轉回門內輕輕掩扣,再未有任何聲響。
包了棉套的馬蹄軟軟踏着青磚泥土,載着歸鄉之人瞬間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
厚厚的氈簾覆蓋下,車內暖暖和和,伸手不見五指。雅予摟着懷中昏昏欲睡的小景同,窄窄的車箱內聽到身邊淺淺的鼻息,感覺到那擦袖之近的身暖,剛進來就知道車中已是有人。此刻轉過頭,淡淡清雅的花草香如此特別,不必辨也知道是誰。故人不曾道別,若說娜仁托雅尚分得是姐妹妯娌,這一位卻是實實在在的閨中密友,遂雅予微笑着輕聲道:“公主,”
輕輕提了一口氣,慢慢呼出,平日那清靈靈的語聲悶在心口,來之前血都似滾了起來,此刻面對這恬淡的人,娜沁兒竟是不知該如何開口……
黑暗中雅予輕輕拍着懷中,安心着身邊的靜。從見到中原親人到啟程離開,前後不過三日兩夜。身在金帳,處處有風,為了大局謹慎,烏恩卜脫暗中封鎖了太師府,人前如常照應,卻連蘇赫都不曾再讓她見到。人情難莫過離別,可自從知道她的身份,烏恩卜脫歉疚之外恭敬客套,一別千里,再未有一個字家人的親近。娜仁托雅倒不曾疏離,只是她又如何是尋常女子?一旦心意決,絕不拖泥帶水,含淚道別只囑她保重。雅予揪起的心慢慢放開,也算鬆了口氣,卻不知為何淚沒流出來倒覺悵然,遂此時此刻雖意外心卻安,似是與草原之結有了些圓滿。
“形勢尷尬,不得辭行,我也擱不下。”一句禮數上的話不覺就說得聲低,幽幽暗暗,“多謝公主來送行。”
她稱嫂嫂的日子屈指可數,如今口中換了那兩個字,痕迹不着像是從未有過,娜沁兒有些心酸,“我只能送你出大營,時候不多,就不跟你繞圈子了。”
“公主有話請講。”
“雅予,你真捨得離了他?”
“草原之大,處處隱獵,一年四季都是好風景。頭狼盡興,何需牽扯?”
“無需牽扯,就會不牽扯么?人生在世若是當真如此便宜,何來這許多的苦?”娜沁兒嘆了口氣,如此清淡的回話顯見是冷了心,只是這言語當中又藏了多少的不甘。“負心人,一刀斬斷,再疼也是乾淨。只是閨房之中,心是如何只有枕邊人最清楚。行軍之人帶走了不是妻的女人,當緊的軍務之下究竟有何內情?”
“公主說的是,人生在世牽挂太多,反反覆復,總是糾纏不清。實則,不是世人愚,是自己障眼了自己。”黑暗中溫柔的語聲讓人不覺就能看到她恬靜的面龐,“人行事,緣故因由不論認不認,都只在心起的那一刻。放不下,就是內情。”
“如此說來,你是認定他已然情移旁處丟下你不要。既如此,為何此番是中原人尋到你,不是你尋他們?莫跟我說你是捨不得草原,莫跟我說你倆掩下帳來,都是老六一個人說了算!你心裏分明知道他不是,放不下他又不甘心,你賭氣,你走,只想狠狠給他教訓。那你可曾想過而後呢?他如何疼,如何悔,你又怎麼見得着??”
“公主多慮了。”攏了攏懷中,雅予的聲音終是冷了下來。
“多慮你還是多慮他?”娜沁兒苦笑笑,“夫妻相守過日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吵上天,吵塌地,吹了燈還是親親熱熱。你當是鄰里發小?你當是北山天地裏頭只你兩個?今兒吵了,躲他遠遠的,明兒他爬了牆鑽了帳也要尋着你,逗你笑?這一走,一條疆界,一柄皇杖,憑是誰都再也越不過去!此刻心中有氣有怨,一走了之,只覺痛快。若當真能一直心冷也便罷了,怕只怕深底里還藏着個念頭要再見他!可你見不到了!若實在想不明白這一步棋將來究竟怎樣,此時此刻不如我告訴你:老六他戰死了,天涯海角,今生今世你都再也見不着他!”
“公主!”一聲喝,驚得懷中的景同一個小激靈掙了掙,雅予趕緊抱緊,咬牙的語聲狠狠地擲了過來壓也壓不住齒間的顫抖,“公主如此詛咒是想讓我心慌還是害怕?怎的就忘了,你口中他是頭狼,是神鬼皆愁的閻王!今後便是千山萬水、天各一方,我也知道他定能肆意山水、征戰四方,誰人比得??想要他死,除非,天地滅了!”
狹小的車廂,完全的黑暗,那撲面來的氣勢將前一刻的心酸苦澀震得粉碎,娜沁兒愣了一下,眼中突然有了淚,“果然!我早說過,誰人能比你更知道你自己的男人!你料定會再見他!待他回來,空蕩蕩的帳再也尋不着懷中人,還如何聽得進去因由??他會把這一切都算在三哥頭上,你是想看他兄弟反目、六親不認?還是想看他為了你再丟下探馬軍、千里追妻做了你大周的流寇?!”
“我不想!!”
連日水米難進,一股心力支撐着瘦弱的身體,此刻這一聲像是釜底抽薪,人塌空了身子卻僵硬。好一刻,雅予慢慢低頭,熟睡的小人兒親親的鼾聲,嗅着那小小的溫暖喃喃道,“我不想,再看他。”
“雅予,你……”
“……公主可曾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可曾眼睜睜看着親人被殺、被羞辱,鮮血淋淋……茫茫冰雪,天地不應,是非恩怨我都已然吞咽下。如今見到親人,我只想回家,安安生生撫養恩和成人。……旁的,都不想再念。”
凄然的話入在耳中如此決絕,娜沁兒眼中的淚終是滴落,尋過去輕輕覆了她的手,“妹妹,你當是回中原就能安靜度日、萬事大吉?家破人亡,回去只有爹娘的墓。瓦剌汗雖不及大周,我卻也知道身在皇家是怎樣身不由己。怕只怕,你回去只是與人做棋子,孤兒寡母,如何招架?更況,你那太后老姑母豈會放着你孤老,定會尋個人家‘好生’安置你。”
雅予木木的,搖了搖頭……
“千錯萬錯,他也是你心頭的男人,也是你結髮的夫君。中原人咬死不認你們的親事,都是他自作孽,可今時今日,我心疼的是你。……我也走過,當初蘇赫說他寧願死也不要我。不覺得傷心,只覺得天地忽地就沒了意思。想着遠遠地離了他,日子久了總歸會過去。可誰曾想,原來天地里有他,才有日子可過……短短時日,心就枯了……雅予,老六自幼寡言,性情孤僻,蘇赫說阿爸當時選他繼承衣缽因由只有一個,眾兄弟里他最靜,不在意身邊萬事,脈能走在心裏。他行事從無計較,認定了的,絕不回頭。前兒夜裏蘇赫回來悄悄說了你的事,我自是驚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卻嘆了聲,說怪不得老六要急着拿回探馬軍,原來他要護的不是聯盟,是中原……”
“莫再說了。”雅予輕輕抽回了手,“閨帳之內旁人看不清,何必逼我。”
“雅予……”
“我意已決。”
……
大營里氈帳密集、燈火寥寥,馬車穿行其中,隱在暗影小道,悄無聲息。
出了大營便是無際的草原,茫茫夜色,順着風蘇赫把握着方向,又走了一刻輕輕喝住車馬。為了避人耳目,褚安哲已然在白天時候混在人群里出了中城,早一步與護衛隊候在了林中。正是到了接頭時候,此刻便是該先讓娜沁兒離開。
臨別之際,“珍重”與“後會有期”都似不能應景,兩個女人再也無語相對。娜沁兒輕輕將斗篷帽子遮好,弓身站起,低低地丟下一句,“既然走了,就狠下心不要再應他。為我瓦剌留下大將軍。”
緊緊抱着景同,雅予屏着一口氣呼不出,身體裏遊盪,再也尋不着安置處……
……
金帳大營距離最近的邊境也有一天一夜的路程,謹慎起見,雙方決定避過邊疆戰營,捨近求遠,一路先往西再往南,將交接之地選在了地險水枯、無人之境。
連夜趕路,不敢稍有懈怠,待到第三天清早方看到了邊界。只是天雖朦朦地掙了亮,可日頭卻根本就沒鑽出來,厚重的陰雲積攢了一整夜,沉沉地壓在頭頂。
六十騎衛隊簇擁着馬車,在蘇赫的示意下慢慢停駐。舉目望,邊界那頭烏壓壓一片,龐德佑親自帶隊,提刀跨馬,整隊的騎兵足有兩百餘人,顯然已等候多時。
兩方同時驅馬向前,越來越近的距離,鋪散在一條看不見的邊界旁。細細的阻隔,兩軍對陣,冷硬的鎧甲,鋥亮的戰刀,壓抑在陰雲下殺氣騰騰,一觸即發!
“你們都是我阿爸的兵?”
一聲稚嫩的語聲清亮亮地響起,天地瞬時閃亮,像是劈開了那滿天陰沉。披着胖鼓鼓拖地的小斗篷,景同挎着小弓站在車頭,一手掐着腰,一手伸開,小指頭直指着面前這一片金戈鐵馬。
“我是你家小將軍恩和,快快給爺下馬行禮!”
緊繃的對峙噗地泄了氣,瓦剌護衛隊中傳出嗤嗤的笑聲。看龐德佑一臉鐵青,雅予好是尷尬,輕輕將小傢伙扯到身後,“莫渾說。”
褚安哲小心地接下雅予,又欲抱景同,誰知不及伸開手臂就被鐵一般的力道擋了個趔趄,未待他站穩,小景同已十分歡快地跳進蘇赫的懷裏。
“四伯四伯,咱們到了烏德爾河啦?”小傢伙伸長了脖子,四下看着,“我阿爸呢?”
“你阿爸是主帥,他該在哪兒?”
“帥帳!”
“嗯。”
將景同放下,蘇赫牽了一道往前走。彼時中原軍隊已然都下馬,一排排鐵血將士嚴正以待,利劍般的目光齊刷刷看護着那道無形的邊界。
大手握着小手,緩緩踱步,閑散隨意彷彿是草原上又一個風輕雲淡的午後。爺兒兩個說著話,笑着,兩邊銅牆鐵壁,怒目與刀劍,只若一排排無聲的綠樹,成林,成蔭,不成意。
日子這麼長,路卻這麼短,再往前走,一步遙,就是大周了……
蘇赫站住腳步,“來人。”
“是!”
應聲從瓦剌護衛隊中走出四名兵士,抬着一方朱紅漆盒足有丈八寬,來到蘇赫面前站定。
“四伯,這是什麼?”
蘇赫蹲□,握着景同的小手輕輕叩開機關。沉重的盒蓋開啟,凹進的朱紅絨面摳出精緻的象牙弧,從小到大六把弓,一排擺放,隨着歲月年齡,每一把都比前一個大出一掌,直到最後一把,昂首挺立,弓身足有六尺長!木刻的香撲面而來還帶着那日夜趕工的手溫,渾厚深沉的柘木原色陰雲下似有千斤的重量,彷彿就要當空挑起,彎射九曜!
“呀!呀!!”小景同頓時兩眼放光漲紅了小臉,喳喳叫着跳了起來!“弓,是弓!四伯做的弓!!”
“做得倉促,四伯未來得及上漆,回去讓你……姑母找個好工匠。”
“誰?”小景同沒聽沒明白,卻是即刻放下,依舊尖着聲嚷嚷,“阿爸!我阿爸會!阿爸上漆!”
蘇赫笑笑,“好。”
“四伯,箭!給我看看箭!”小景同跳着踮起腳,努力從鑲嵌在盒中的箭筒里夠那寥寥的幾支箭。
蘇赫隨手取下,一支一支擺在漆盒中。六支鐵羽並肩,漆黑冰冷的光澤,彷彿即刻就要穿透千里陰雲扎入胸膛,讓人不寒而慄!蘇赫拿起一支遞在景同的小手中,“這裏每一支箭都可以飛千里。”
“四將軍!”幾步遠的褚安哲聞言立刻皺了眉,“小公子年幼,還望四將軍謹慎言語,你……”
話未盡,看到雅予輕輕搖頭……
小景同似懂非懂,忽閃着眼睛。蘇赫抬手輕輕捏捏那小鼻頭,“記住了嗎?”
“嗯!”小腦袋立刻重重地一點,“這每一支箭都可以飛千里!”
“嗯,”蘇赫抬手指着箭羽上的字又問,“告訴四伯,認得么?”
小傢伙低頭仔細瞅了瞅,大聲道,“認得!巴勒莫!這是咱們的族姓!”
蘇赫微笑着點點頭,“這後頭呢?”
“巴勒莫……素海!巴勒莫素海!是大伯!”小景同樂得叫了幾聲,突然像是明白了什麼,轉身踮起腳,小手指着那並排的鐵羽一個一個大聲念道,“巴勒莫蒙克!我二伯!巴勒莫烏恩卜脫,我三伯!巴勒莫蘇赫,我四伯!巴勒莫那欽,我五伯!巴勒莫賽罕,我,阿,爸!!”
“好兒子!”蘇赫一把將他舉了起來,從懷中掏出一支一模一樣卻小了好多的小箭,“給!”
“巴勒莫恩和!”小傢伙高舉箭羽,衝著滿天烏雲大喊,“我!是我!我是巴勒莫恩和!!”
“永遠記住:我們是巴勒莫男人!”
“是!!”
弓下//身,蘇赫慢慢放手,那雙小腳終是落在了邊界外。銅牆鐵壁般的士兵齊刷刷單膝下跪,“恭迎長遠郡主還朝!恭迎小公子回駕!”
震天喊聲,小小的人竟是連眉頭都沒皺一皺,只莫名地瞥了一眼跪在面前的兵士,隨即撥拉開褚安哲的手,昂首挺胸跨着小弓往前去。走了幾步,回頭,沖蘇赫笑成一朵小花,舉着那隻小箭,“我去給我阿爸看!”
……
下雨了。
草原的雨來勢兇猛,憋悶了整整一夜的雲彷彿撕裂了天,坍塌般地傾倒下來。
雨水更模糊了邊界,卻那佇立的六十騎人馬彷彿一尊尊雕像,守着那條薄薄的界限,一動不動。
“四將軍,咱們該撤了。”
耳邊輕聲提醒,雖是遠離邊疆守衛營,依然會有巡騎前來,六十人的衛隊實在顯眼,早一步行動,方。
湛藍的眸再也應不得天色,看着大隊人馬漸行漸遠,遠成一個條線,一個點,被雨幕完全吞沒……
……
溫暖的車廂里,小景同愛不釋手地擺弄着那支小箭,收到這麼多好物件兒,還就要見到阿爸,實在是喜不自禁!小嘴一刻都不肯停,“額吉額吉!你看你看,是我,是我的名字!巴勒莫恩和!我阿爸說只有草原上真正的□□才能在箭羽上刻下他的名字!我伯伯們都是□□!我阿爸是!我也是!我們都是巴勒莫的男人!”
“……嗯。”
“額吉,你說……”嘰嘰喳喳的小人忽然一個冷激靈!小眉瞬時飛綻,衝著車外的雨聲喊道,“飛雪豹!是飛雪豹!!”
雅予一驚,“你,你說什麼??”
“飛雪豹!我聽到了飛雪豹的聲音!是我阿爸!我阿爸來接咱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