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 貪官今昔(下)
投入監獄改造的第二天,陸勁松就懂得什麼叫監獄了。(本章節由HAO123-中文網-.會員手打)
天還未大亮,起床的哨聲就響了。
罪犯一個個都如睡在彈簧床上被彈起來,因為內務整理不好,集合點名慢了半步,都將受到嚴厲懲罰。他們迅速穿好衣服,疊好被子,然後又以最快的速度跑去操場集合點名。
點完名后,就進行隊列操練。向左向右轉,跑步正步齊步走,還要大聲地喊:“改惡從善,前途光明,加速改造,走向新岸!”
接着是唱《改造進行曲》:
入監守法第一條/監規紀律要記牢/服從管教聽指揮/散漫惡習克服掉/紀律嚴明作風好/講文明講禮貌講道德講衛生/心靈美行為美語言美環境美/刻苦學習求上進/棄舊圖新志氣高/新生路上快步跑……
陸勁松不僅心裏緊張,腰也酸、腿也痛,真是苦不堪言。
才過一個星期,陸勁松就感到難以堅持,他哭喪着臉來到值班室。
值班室就在大牆內,約有40平方米,兩間屋,內有一張床、一張辦公桌和幾隻凳子。它緊挨着罪犯的監舍,是分監區民警對罪犯監管、處理生活區內事務的主要場所。今天,曹指導員正在這裏值班。
陸勁松道:“報告幹部,我想請假一兩個早上,我不能參加早操,我實在受不了。”
由於陸勁松認罪態度一直不好,曹指導員想了想,不僅沒有批准,還嚴肅地批評道:“陸勁松,你縣委書記的架子還沒有放下?一個罪犯不痛定思痛,不用汗水來洗滌自己靈魂上的污垢,那是不可能把自己改造成新人的!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陸勁松碰了一鼻子灰,只得垂頭喪氣地回到六組監舍。
同監舍的罪犯們知道他去找幹部想要照顧,反而被幹部批評,便都拿他來開玩笑。
一個罪犯笑着說:“老陸,你過去當官做老爺,沒流過汗,為此才走上犯罪的道路。現在你在此勞改,幹部要把你教育改造成新人,不讓你再偷懶,這是對你的關心和愛護啊!”
有一個年輕罪犯,像幹部對罪犯訓示那樣打着手勢對他說:“哎,你看過《末代皇帝》這部電影嗎?中國的監獄連皇帝都能改造好,你一個小小的七品芝麻官算什麼東西。你要端正改造態度,樹立改造信心,放下屠刀是可以立地成佛的啊!”
陸勁松正有一肚子火無處發泄,見同犯都這樣欺負自己,於是大叫道:“住口!”
“嚯!”一個名叫儲秋生的犯人走上前來,用力推了他一把,不屑地說:“叫誰住口?瞧你那熊樣!你以為你還是縣太爺嗎?你是個囚犯!這裏是監獄!你和我們一樣!你知道人民的好書記焦裕祿嗎?你可真是給焦裕祿丟臉啊!”
接着,另一名犯人還模仿小品演員范偉的語氣說道:“同樣是縣委書記,你們的差別咋就這麼大呢?!”
“對!你是個囚犯!和我們一樣!”幾名犯人圍了上來。
儲秋生於是大聲說道:“說,你是不是給焦裕祿丟臉?說!”
幾名犯人越圍越近,眼看就要動手了。這時,靳炳生正好從門口經過,見此情景,便小聲叫了一聲:“幹部來了!”
幾名犯人這才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散開了。
※※※
吃過晚飯,靳炳生來到陸勁松的旁邊,遞上一支煙,顯得很關切。
陸勁松心裏十分感激靳炳生幫他解了圍,他點燃香煙,然後嘆道:“唉,我真虧啊,被送到這裏!”
靳炳生說:“我剛來時也是這麼想,感到自己倒霉,感到司法不公。”
陸勁松說:“現在哪個當官的不貪,許多性質都比我嚴重,都沒有受到制裁,而我只貪了這麼一點點卻被判了重刑,唉,老天無眼啊!”
靳炳生心裏覺得好笑,心想,我只貪污了不到一百萬,而這位老兄不僅貪了二百多萬的錢和物,還包養了“二奶”,居然還認為自己貪得不多,如果這樣還不算多的話,那怎樣才算多呢?真是死性不改啊!但轉兒一想,如今自己與他同病相憐,不能五十步笑一百步,還是勸他幾句吧。
於是,靳炳生說道:“一個國家,一個社會不可能一下子將所有的犯罪者都繩之以法,可能有人一時未被發現,但這只是暫時的,從長遠的觀點來看,必然都會受到法律的懲處。你注意看報紙新聞了沒有?想想看,現在每天有多少違法違紀者被‘雙規’?”
陸勁松還是不以為然道:“可,可我把大部分錢物都交出來了,再說,那個女孩,她是自願的嘛!”
靳炳生想了想,再次說道:“至於貪污的多少也是和刑期的長短成正比的,貪污的越多,在監獄裏待的時間也越長。胡長清和王懷忠貪污的多吧?官也比我們大,可他們不是被槍斃了嗎?”
陸勁松苦笑了一下,說:“看來,還是你比我想得開啊!”
靳炳生笑了笑,岔開話題說:“還記得嗎?我至今都記得你那天在警示教育大會上關於錢字的論述,真是精彩啊!”
“什麼?錢字?”陸勁松想了想,然後似有所悟,尷尬地說:“哦?嗨……那是我在一本書上看到的,現炒現賣,沒想到你現在還記得……”
“看書?”靳炳生感到有些驚訝。在他的印象當中,領導幹部一般是不看書的,因為每天的文件就夠他看的了,再加上來來往往的應酬,哪還有時間去看書呢?他不禁有些好奇地問,“你還有雅興去看書?都喜歡看些什麼書?”
陸勁松笑道:“唉,還不是一些《厚黑學》、《清宮秘史》、《官場現形記》之類的描寫官場書。過去,四人幫之一的**就喜歡看這一類的書,她尤其喜歡看有關宮廷政變的書……”見靳炳生聽得入神,陸勁松又道,“你知道現在的影視劇為什麼帝王戲總是經久不衰嗎?”
靳炳生搖了搖頭。
陸勁松做出一副神秘的樣子道:“那是因為有許多人喜歡看,尤其是領導幹部或者想當領導的幹部喜歡看。”
“為什麼?”靳炳生有些疑惑地問。
“你真的不知道?”陸勁松道,“嗨,他們不過是想從中學到一些搞人或者打擊對手的技巧罷了……”
聽到這裏,靳炳生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此時此刻,他對陸勁松不禁肅然起敬起來,心想,難怪自己只能當個小小的縣醫院院長,水平的確有限,與眼前這位縣委書記比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不過,他轉而又想,幸虧眼前這個傢伙只是曾經當了個縣委書記,如果讓他當上地委書記、省委書記或者更大的官的話,那還得了?想到這裏,靳炳生又有些釋然起來。
※※※
剛投入改造的每個罪犯都要寫出犯罪思想根源,這又使陸勁松頭痛不已。
陸勁松想,自己出身農民家庭,家裏生活並不富裕,父母省吃儉用供他讀書,小學入少先隊,中學入團,大學畢業后工作不久便入了黨,連續被提拔重用,一心為人民服務,歷史清清白白,哪來的什麼犯罪思想根源呢?
他寫不出。
同監舍的罪犯儲秋生見他一連幾天搖頭晃腦寫不出一個字來,便笑嘻嘻地對說:“哎,以前你當縣委書記時,材料都有秘書代勞,現在被削髮為囚,沒有秘書就不會寫了?當然,這是正常現象,你們這些人啊,耍嘴皮子耍慣了,整天不幹實事。不過這也沒關係,遇上我算你走運,就讓我來當一次你的秘書吧!”
陸勁松不耐煩地看了儲秋生一眼。
儲秋生倒背着雙手,搖頭晃腦像老先生那樣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叫陸勁松,現年五十五歲,大學文化,原是潛江縣縣委書記。為官一任,也做出過一些政績,但有了一些成績后就沾沾自喜,放鬆了世界觀和人生觀的改造,不講學習、不講政治、不講正氣,因而經受不住社會不良風氣的侵蝕,家有賢妻,又找‘二奶’,生活腐化墮落,以權謀私,最終走上了可恥的犯罪道路,被繩之以法。投入改造后,在監獄民警的教育下,努力學習法律知識,思想有極大提高,決心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儲秋生見陸勁松低頭不語,接著說道:“哎,你說這樣行嗎?如果行的話你就拿去用,但要給我一些報酬,一包煙即可。”
對儲秋生的嘲笑和奚落,陸勁松心中雖有火,但他不敢發作,只能把滿腔怒火往自己肚子裏咽。他拿起《服刑人員行為規範》,背朝儲秋生,來個不理不睬。
※※※
一分監區值班室。
曹指導員見陸勁松遲遲不交“思想彙報”,便找他談話。
曹指導員問道:“陸勁松,深挖犯罪思想根源,痛定思痛,認罪服法,是每個罪犯今後走好改造路很關鍵的一步,你怎麼到現在還不認真檢查自己呢?”
陸勁松也懂得一個人犯了罪,沒有講出犯罪原因是交代不過去的,只得答應道:“我晚上就寫。”
三天後,陸勁松的思想彙報終於寫好了,他寫得很長,有六千多字。
曹指導員看了他寫的“思想彙報”,認為寫得還不錯,就安排他在犯人大會上當範文念。
陸勁松很不情願,因為這不是他當縣委書記時給全縣幹部做報告,而是對他人暴露自己骯髒的靈魂。
然而,今非昔比,他只能按照曹指導員的意思去做。他念了,不過手微微有些發抖。
開完會,回到監舍,一個同犯對陸勁松笑着說:“不錯,不錯,寫得不錯!”
還有一名罪犯,就是儲秋生,也笑道:“嗯,是寫不錯,有縣委書記水平,跟咱們就是不一樣!”
陸勁松頭低到胸口,臉漲得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
新犯人除了學習外,還要參加半天勞動。
由於陸勁松剛入獄,還沒參加勞務加工勞動,他被安排的是挑糞水淋菜,要求每天要挑30擔。
陸勁松雖從小在農村長大,但很少參加勞動,當上領導后更是養尊處優慣了,現在一個下子要挑三十擔糞水,他自然感到力不從心。
才挑十多擔,肩膀就磨出了血,又痛又辣,他長嘆一聲:“唉,半天就這樣難過,何時才能熬過12年呢?”
入監培訓結束了,在分到小組之前,他去找指導員,說:“我有風濕病和胃病,幹不了重活,請照顧把我分到勞務加工組去。”
曹指導員說:“有病就醫,一個罪犯不能個人想到哪裏就到哪裏。”
曹指導員雖然這麼說,不過考慮到陸勁松的年齡的確較大,還是同意了他的請求,沒把他分到農業小組。陸勁松和這批新犯人分別被分到了三組和四組。
一分監區共有六個小組。一組是勤雜組;二組主要從事農業生產;三、四、五組主要從事勞務加工;六組是一些新犯人。每個小組的監舍內都有十六張高低床,約有三十二名犯人。陸勁松所在的這個第三組就有將近三十二名犯人,本季的故事就主要圍繞三組這些犯人展開。
開始做勞務加工活,陸勁松確實吃不消,每天勞動都完不成任務。民警就多次找他談話教育。
監獄對罪犯是強制勞動,不做也得做。每天收工回來,陸勁松就覺得自己幾乎累散了架。可是不久,他就適應了,畢竟勞務加工活還算輕鬆的。
陸勁松為了得到減刑,改造變得很積極,遵守監規紀律,勞動、學習、樣樣都帶頭。
一個月後,民警根據他的表現,安排他當了三組的組長。
監獄關押的是一個靈魂扭曲的群體,勞動偷懶、不遵守監規紀律的罪犯不算少。陸勁松就批評這些罪犯。有的罪犯便罵他,一個個對他怒目而視。而那個叫儲秋生的則揮拳要打他,說:“小心我收拾你的老命。”
陸勁松一點也不怕,對這些罪犯說:“勞動偷懶、不遵守監規紀律是不對的。大家都是罪犯,哪個又怕哪個?”
有一次,監獄要進行內務衛生大檢查,陸勁松發現本小組廁所里的瓷磚有黃色斑跡,叫責任區的一個犯人返工。
這個犯人就說:“這種斑跡無法擦掉。”
陸勁松就找來抹布自己去擦,結果把瓷磚擦得很乾凈。
曹指導員和韓分監區長來檢查衛生時,陸勁松說:“唉,縣委書記好當,而這小小的罪犯小組長實在難當啊!做什麼還得身體力行。”
曹指導員和韓分監區長都笑了。
有一個罪犯,見陸勁松表現不錯,寫了一篇表揚他的稿子,標題是“昔日縣委書記,今朝改造標兵”,在《新生導刊》上發表了。
陸勁松看完文章,緊皺眉頭,長長地哀嘆一聲:“慚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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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曹指導員和汪隊副把陸勁松叫到值班室。
曹指導員說:“陸勁松,你原來所在的縣政府幹部要進行榮辱觀教育,他們主動與監獄聯繫,想讓你講講如何走上犯罪道路以及現在的改造情況,你看怎樣?”
陸勁松想,自己因為犯罪已在全縣臭名遠揚,實在不願再去回首那些骯髒的往事,使自己臭上加臭,再說自己的親人還住在縣政府大院裏,天天和那些人見面,以後在眾人面前怎麼抬得起頭啊。於是他一口回絕道:“我不想去,沒有哪條法律規定服刑人員有這項義務。”
指導員知道他心裏的想法,對他說:“雖沒有法律規定,但作為一個曾受過黨的教育,又當過領導幹部的罪犯,應當用自己的犯罪教訓去教育大家,使更多的人得到警示,減少犯罪或者不犯罪。再說一個正在服刑的罪犯,人民請求他去做一件有益的事時,他應積極去做,這是將功補過的表現。”
聽指導員這麼一說,陸勁松也只好硬着頭皮答應了,再說,作現身說法演講還能得到一定程度的獎勵,在計分考核時,還能為自己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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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幾天,潛江縣四十多名政府工作人員來到了清河監區,用了兩輛麵包車,帶隊的就是接替他書記位子的原縣委劉副書記。
報告是在清河監區的操場上進行的。清河監區的張教導員主持了會議。
一分監區的七名民警今天都在這裏,他們是:指導員曹國慶,分監區長韓建民,副分監區長汪傳傑、唐強,民警王方軍、何龍、徐平。
陸勁松走上台,先向大家鞠了一躬,大家嘩嘩地鼓掌。
作為曾經的縣委書記,陸勁松也不知作了多少次大小報告,贏得了多少次掌聲。那些坐在台下的人,他們深知鼓掌的重要性,那比拍和擊之說可動人得多。因為許多事情一鼓,就變得了不起,比如鼓舞、鼓勵、鼓吹、鼓動,誰不為之怦然心動?所以掌聲每每都能弄得**迭起。
雖然陸勁松知道許多人並不是發自內心的鼓掌叫好。每次開會,需要鼓掌時,陸勁松也只是下意識地右手幾個指頭在左手掌心輕輕點着,無非是給台下的人做做樣子。
但是今天,陸勁松卻分明感到了這掌聲的真實,雖然這真實令他感到苦澀、令他心酸。
陸勁松拿出以前寫的“思想彙報”再次念了一遍。他的聲音不高,卻很清晰:
“我一直都認為,自己是在黨的教育下成長的,不存在世界觀和人生觀問題。那麼自己後來為什麼又走上犯罪道路呢?是偶然誤入歧途,還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現在細細想起來,並不是沒有犯罪思想根源。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自己對街頭巷尾地攤上賣的黃色書刊有了興趣,也愛講一些低級趣味甚至是庸俗的話。黃色的書看多了,低級趣味的話講慣了,思想就慢慢發生嬗變。久而久之對政治學習就不感興趣……”
“有一天,一個老闆到我家。那老闆給我十萬元錢,悄悄對我說,這是給我的中介費或者說回扣費,因為我批給該公司的條子購買了這個老闆的農藥、化肥和甘蔗種,希望今後繼續合作。面對這筆巨款的誘惑我先是猶豫,後來卻想,這是個體老闆給的錢,並不給國家造成什麼損失,不要白不要,便伸出顫抖的手接下了這筆本不該屬於自己的錢。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這是每一個罪犯幾乎都有的犯罪心理過程。我在以後的權錢交易中,心不再發怵,手不再發抖,反倒覺得心安理得……”
“我之所以犯罪,皆因為信奉金錢萬能之過,而當我被金錢所累時,就貶金錢為萬惡之源。可見,錢之內涵,令人深思。當然,愛錢之心,人皆有之,然而錢雖重要,卻絕非人生真諦,世上能用錢買到的東西都不貴,貴的是比錢重要的東西,人若失去了人格、良心和道德,就等於失去了一切,人如果這樣活着是可憐又可悲的。如今,面對着罪惡的昨天,我在虔誠懺悔,重新審視自己的同時,也在尋找新的人生坐標,樹立新的人生觀。在監獄這個特殊的地方,我暗下決心,政府既然為我們創造了如此良好的改造環境,那麼我就該為追求新生而跋涉。我有信心走好改造的每一步,以優異的改造成績向人民贖罪,向組織贖罪,向親人贖罪……”
念完后,大家再次嘩嘩地鼓掌。
這掌聲雖說不上是振聾發聵、經久不息,卻也格外響亮和持久。
陸勁松木木地站在那裏,忘了對大家鞠躬。想不到聽到如此真實的掌聲,是在自己身陷囹圄,物是人非之後。他不由得鼻子一酸,兩行老淚禁不住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