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8 狗尾(十)

658 狗尾(十)

一席落地作金石聲的話,頓時使滿座啞然,一齊將肅然的眼光投向了端坐在紅木太師椅上的方孝孺。這些敏感的話題他們雖然談論了幾天,但都是隱晦的去說,這樣直接挑明的說出來,真的不像先生以前的作風。

滿臉沉思的方孝孺,老態臃腫的臉龐顯得清瘦多了。這清瘦,更見出了他的白皙。雙眼也不復以前的渾濁,顯得更其炯炯有神。他泰然地迎着眾人的目光,也明白這些目光是在等待他自己的回答。他自然有自己的答案,但此刻他是要聽大家的回答。他不能先聲奪人,只能是坦然地沉默以待。

是平日好作激昂之聲的鬍子昭率先打破了寂靜。他是從刑部侍郎的職司上退下來的,說:“老師所說是實,事關江山社稷之命脈,不是嘴皮子說說就可以的。學生去年從朝堂之上才退下,有一些心得,那就是現在朝堂之上,心屬大儒之人漸漸減少,才是最要緊的事情,否則我們也不會在此地空談,現在朝廷內,永嘉學派的人和那些和傳教士勾結的人越來越多,才造成了他們如此猖獗……。”

“有此一句足矣。胡兄一語中的,那就是現在朝堂之上的配額問題。”這是鄭公智的聲音。他雖然是讀書人,但是浙江鄭氏算是一個大家族,盤根錯節的在朝野間也頗有實力,不過和方孝孺他們有些不同的是,鄭氏家族也經商,所以鄭公智沾染上了一些商賈習氣,說話好用一些商業用語。

林嘉猷說:“也可能是咱們在朝野之間原來的力量太大,引起了皇上的忌諱,所以才刻意打壓我們的。”

盧原質迫不及待地說:“林兄,咱們在朝廷的力量也不算少,不過是由那班假教士的加入,使內閣的兩份。變成了三分而已,在下在內閣主理過事務,這一點還是比較清楚的。”接着方中愈、方中憲等相繼也發了言,表明了自己的看法。

聽到這裏。方孝孺說話了。他說:“這些都是明眼可以看出來的事情,以後就不要再說了,老夫認為,想出解決之道才是主要的。”

林嘉猷搶着說:“這只是坐在屋裏的估計數,老師,學生從未當過官,以旁觀者的角度看,有一些見解,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得到方孝孺鼓勵的眼神后,繼續說道:“現在朝廷之內。官員的數目是一定的,也就是說有定數,三司六部之內,還是永嘉和咱們正儒的力量相等,而那些假教士遠遠不及咱們兩家。皇事院乃是宗室勛戚立身之所。誰也進不去,而內閣皇上一直是牢牢的把控比例,絕對不會有所偏袒,這是一定的。現如今,只有司法部一處是三方博弈的場所,所以學生認為這個司法部才是最關鍵的位置……。”

這話剛一落音,鄭公智、盧原質幾個都鼓掌叫了起來:“還是嘉猷兄看得遠。的確如此,司法部乃是致仕的官員所組成,論及底蘊來,其他兩家都不如我們正儒。”

方孝孺站了起來,在廳堂里踱了幾步,然後昂起頭來。說:“聽罷各位的話,老夫心裏踏實了。大家所說,跟老夫的估量差不多。這就說明了我們是有決心的。這次把各位從江南請來,也是為了此事。希望大家能夠前往京師報名,爭取司法部的名額。只是老夫有言在先,不過一旦去做,各位都有一份責任,只能向前,不能畏縮!”

大家都齊聲說:“這個自然,老師儘管放心!”

這一天後,方孝孺的心情輕快多了,他早就看出了司法部的重要性,他心裏有一個計劃,他通過這幾日來自家鄉來人的了解,和平常情報的收集,得出了一個結論,皇上準備法制大明,雖然現在司法部所立之法律,只是一些無傷大雅、甚至有些玩笑似的法律,但是方孝孺看出了皇上這是在嘗試。

而且通過皇上對於司法部所立法的執行情況十分關心,方孝孺更覺得以後司法部所處的重要地位,而現在致仕的官員越來越多,大部分官員卸任之後,按照老傳統,都以錦衣還鄉為主,所以司法部現在的規模不是太大,但是並沒有看出皇上有絲毫遏制其規模的跡象,所以方孝孺十分在意這個現在還不起眼的部門。

他想藉助正儒學派的大量致仕官員填塞司法部,那樣就有機會立法,只要有一定的話語權,那麼就算立一個關於儲君之位不可動搖的大明律也是可以的,而其他兩派的根基淺薄,現在只顧發展,而忽視了這一條,否則也不會容他這遠在北平的人染指了。

方孝孺相信,經過北平這幾日的討論,盧原質、鄭公智、林嘉猷、鬍子昭等人回到江南之後,肯定會依照商量的結果,說服門生故吏、親朋好友想辦法進入司法部。要不了三年的時間,司法部將會是他們對付另外兩個學派的主要戰場。

方孝孺在書房內心情稍微舒暢一些,而正在後院舞劍的方中仁,在隱隱的樂曲聲中,舞得越發起勁。

每天的舞劍,已是方中仁的習慣了。但這段時間他練得更勤,不只是晨練、晚練,而是一有時間就練。

現在無事可做,父親和門生以及兩個哥哥談話,也不想讓他參與,是因為他不想向父親妥協,所以在父親他們談話的時候,方中仁便把家中僅有的幾個歌姬召在一起,排練一些曲子。

於是小庭院裏,便經常回蕩着悅耳的絲弦歌詠之聲。在歌姬們排練的時候,他便在院子裏面舞劍,以打發無聊的時光。

練着練着,方中仁陡然停住了。他是因廳里的樂曲和歌唱聲而停下來的。他的那雙神采飛揚的濃眉打成疙瘩了。他在豎耳細聽。越聽越覺不入耳,越聽越感到與內心的情緒太不合拍。那樂曲和歌唱,是那般婉約纏綿,是那般低回壓抑。

他熟悉這支曲子,也曾喜歡過,然而這次配上歌伎的伴唱,那情調就大不一樣了。這是一支名叫《菊花新》的曲子。這是宋朝宦官陳源懷念他那被高宗要入宮中的歌伎菊夫人而託人譜寫的,哀怨之情,自然濃烈。

而他正在舞劍。需要的是鐵馬金戈,聽這糜糜之音,只會磨蝕壯志,消解熱情。於是他向廳堂走去。想跟歌姬們說一聲,讓他們練唱幾曲像《滿江紅》、《念奴嬌》一類豪邁的歌曲。

正在迴廊中走着,忽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到院門前了。

他正要看來者是誰,卻見一位東宮裏的一個老太監匆匆走了進來。直接往書房而去,方中仁心裏一動,於是便跟了過去,正好聽見那老太監對父親說:“大人,太子急召,緊急召見太師大人和府上的三公子!”

方中仁的心弦頓時繃緊了。他明白,這必然是緊急之事。老太監走後。他仍然處在極度的想像中。

一會就看見父親走出門口,似乎準備喚方顯,於是馬上走了過去,方孝孺不由一愣,好像沒有料到兒子正在書房外一般。招手喚方中仁過來,示意跟着自己,他們父子二人往東宮而去。

剛到東宮門前,就有管事太監迎來了,恭敬地問:“太子在文華殿等候太師呢……。”

方孝孺客氣地說:“下官攜犬子應召,請公公領個路吧!”

管事太監小聲說:“一大早北平按察使求見太子,剛剛告退。太子就要咱家去請太師,所以也不知道什麼事兒,請太師見諒。”

方孝孺一聽,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想太子既然心動,也不算什麼,他就有主意該說什麼話了。便道:“走,領下官去見太子吧!”

一聽稟奏“太師晉見太子殿下”,正在書案前坐着的朱雄英陡然站了起來,幸虧侍女及早扶住,才沒失態。其時方孝孺已側立在書案前了。

“快給老師賜坐!”

就憑太子殿下這麼恭敬的舉動。方孝孺心裏就踏實了。太子依舊是自己心目中的太子,他還是那個可以給太子作主的老師。當他很派頭地就坐在侍女搬來的椅子上之前,輕輕問了一聲:“殿下安康!”

朱雄英說:“急切之間打擾老師,真的勞累老師了!不過本宮真的是不想再等下去了!”

聽太子這麼一說,立時有了話頭,方孝孺裝出一副憂心如焚的樣子,十分懊惱地說:“殿下,臣知道太子所為何事。也知道太子的心情!但殿下總還記得,禁佛之說,是皇上欽定的,如果殿下真的去做,臣恐怕皇上不喜!!”

朱雄英聽候有些慚愧,萬般內疚地說:“還是老師想得遠,本宮疏忽了。事已如此,孤現在也沒有辦法,還請老師出個主意,以便從善處置。”

一見機會來了,忙從袖中取出早已準備好的表章,奏道:“殿下,關於皇上限制宗教,確是我朝最痛心的事,不過當務之急,還是穩定人心。目下人心不穩呀,很有人人自危的樣子。一個佛教構不成太大的威脅,一個道教也構不成太大的威脅。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多教並存的緣故,陛下提倡道教,佛教紛紛遞來待罪表章。要依附太子殿下,太子對他們不可理會,可現在是急須用人的非常時期呀……”

朱雄英見方孝孺說著說著就猶猶豫豫不往下說了,就說:“老師的意思本宮明白了,孤也這麼想過,如今東宮勢弱,小錯即咎,必會傷了很多大臣的心。這些問題,就請老師多多操心,酌情處置吧。”

方孝孺說:“殿下英明,對宗教人等,宜網開一面,讓他們繼續忠心地為我大明教化百姓。殿下,為臣一定會妥善處理好的。”

朱雄英又對方中仁說:“最近本宮有些疲勞,聽說你最近比較清閑,就留於東宮伴駕吧!”

方中仁怔了一下,他不知道太子的意思,自己和太子也不過是只見過數面,怎能留於東宮伴駕呢?但又怎好拗着太子的意思?聰明的他,靈機一動,說:“臣愚鈍,就怕帶給太子麻煩,不如我在府中足不出戶,隨時等待殿下傳召。這樣以來就不會打擾殿下的清修了。”

方孝孺覺得有理,便道:“殿下,這樣也好。犬子頑劣,恐怕有違殿下好意!!”

但是朱雄英自有計較。也不顧方孝孺的反對,硬是把方中仁留在了東宮之內,並在左春坊安排了一個職司給方中仁。

最先覺得太子過於信賴了自己父親,單憑父親的威信,就將閑散在家中的自己留於東宮任職,方中仁覺得十分不安,但是到了稍後的幾天,方中仁才知道自己錯了。

太子朱雄英也不是省油的燈,將自己留在身邊,卻隱隱有威脅的意思。想讓自己的父親將信佛之事和皇上的意思相互融合,這不是一個容易的事情,因為皇帝宣佈道教為國教,如果身為太子卻是信奉佛教的話,真的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了。

可偏偏太子又不能不死馬當作活馬醫。因為整個北平乃至遼東傳言,只有智光大師可以讓太子有子嗣的誕下,條件只有一個,那就是太子必須信奉佛教。

關於太子必須信佛才能有子嗣的傳言,雖然進行的比較隱蔽,但還是輾轉的落入內廠密探的耳朵里,感到事關重大。內廠密探不敢怠慢,立即直接向皇上稟報了這件事情。

當然,不能說智光不小心,他知道誘惑儲君的危險,所以這些傳言都是通過一些上層的信徒口中輾轉相傳的,而且做出一副他不想說的樣子。只是和徒弟談話時,偶爾露出的意思,湊巧讓信徒偷偷聽見而已。

要是有其他人問及,他會堅決的否認說過這樣的話,也就是限於如此隱蔽。所以太子朱雄英到了半年之後才聽說此事,然後屢次派人去法雲寺請智光禪師,都被其以身體抱恙為名,堅決的推辭了。

他愈是這樣,愈能使朱雄英堅信事情的真實性,一個快要馬上就要而立之年的人,子嗣對於他的吸引遠遠超出了一般人所能承受的範圍,無奈之下,朱雄英只有親自往法雲寺拜訪,而智光避而不見。終於吊足了朱雄英的胃口。

這個歷經蒙元和大明兩個時代共計三朝國君的老狐狸,當然知道只有不容易得到才會更加珍惜這一條真理。在朱雄英屢次拜訪不果,正是失望的時候,智光和尚卻喬裝成俗家打扮,直接找上門來。

這怎麼能不使正在失落的朱雄英感到高興,沒有任何困難,答應了智光的一切要求,在北平城一個偏僻的酒肆中終於見到了久違的智光禪師。

智光做出一副超凡出塵的派頭,首先表明了自己之前的所為,不過是不想令太子為難而已,因為當今聖上不喜闡教,所以害怕太子和佛家之人交往而引起皇上的不愉,才三番兩次的拒絕和太子相見。

而現在為什麼主動出來和太子相見呢?智光的解釋是:一來感到了太子的赤誠,二來是佛祖託夢,說太子佛根深種,與佛祖有緣,要智光幫助太子達成心愿。

要是在別人的耳中聽起來這些話有些牽強,但是在朱雄英耳中卻聽出了另外一種味道,那就是智光禪師的確有辦法使自己有子嗣的傳承。那他除了相信之外,還有什麼出路呢。

智光是聰明的,他並沒有馬上就將佛教強加於太子朱雄英的身上,而是拒絕了太子的皈依,只是說“心中有佛,到處是佛”的一些玄機。這是避免太子礙於當今聖上的教導,萬一激進了以後會引起反感,不但如此,在智光的嘴裏,並沒有排斥道教和其他教派。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他巧妙的解釋了關於佛、道、儒三者之間的區別。

智光對朱雄英講,儒、釋、道三家應該是鼎足而立的。儒家重視人倫,主張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干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立千古不朽的功勛;佛家傾心般若,主張在自覺的基礎上覺他,自度的基礎上度他,普度眾生,同臻西方極樂世界;道家則崇尚自然,主張通過這種修鍊,達到長生久世,羽化登仙。儒家的着眼點在於入世,佛家的着眼點在於出世,道家的着眼點在於加強自身修鍊以求長生不死。

由於道家這一異於儒、佛的獨特着眼點,決定了在傳統養生、長生的修鍊方法方面,所以智光對於現在道教的理論給予了很強的肯定,這也暗中獲得了朱雄英的好感。

智光說,道教從養生健身、延壽成仙的宗旨出發,全面繼承發展了諸家的各種煉養方法,並吸收了外來佛教、印度教煉養學的精華,形成了自家多渠道、多層次的氣功養生體系。較之以精神解脫為根本宗旨的佛教及以道德修養為根本立場的儒家,道教顯然更長於養生,獨具佛、儒兩家所缺的叩咽、辟穀、服餌等術,具動靜兼備、內外結合的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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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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