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慕遠聲(一)
童言收起手機,臉色好了許多,花溶正想打趣幾句,徐暉卻扭頭提醒說:“x縣到了。”
果然,麵包車已經下了高速駛入縣城的公路。車子一直向西走,不大一會兒,就看到路邊大片荒蕪的耕地,遠處的田野上,豎著幾棟正在施工的樓房。
徐暉示意司機停車。
拿好採訪機,徐暉他們下車走向路邊的荒地。
花溶擺弄採訪機的按鍵,忽然叫起來:“這怎麼是壞的?!”
徐暉和童言同時扭頭,“打不開嗎?”
花溶按了幾下,將採訪機塞給徐暉,氣急敗壞地說:“不信你試試!”
徐暉低頭擺弄,過了一會兒,沉了臉說:“壞了。”
“出發前你沒檢查嗎?”花溶問。
徐暉負責設備,他一向細心,沒想到這次卻疏忽了。
徐暉也懊悔不迭:“我昨天還在用,以為沒事。”
“你有沒有借給別人?或是,有人接觸過它?”花溶提醒他。
徐暉搖搖頭,“沒有。”
他擰着眉頭,回想一下,忽然,瞪大眼睛,語氣疑慮不定地說:“上午吳晗來找我借過u盤,我當時正和球球說事,就讓她自己拿了。”
“肯定是她動的手腳!媽蛋,這壞女人太可惡了!”花溶雙手叉腰,氣得滿臉通紅。
徐暉也很生氣,但他畢竟是男人,不能像花溶那樣肆意痛罵,他看了看壞掉的錄音筆,神色憂慮說:“怎麼辦呢,總不能回去吧。”
沒了採訪機,他們無法工作,如果回京換設備,肯定免不了一番臭罵折騰。
一直沒出聲的童言這時指着路邊的車子,說:“我有錄音筆。”
童言的錄音筆雖及不上徐暉的專業採訪機功能強大,可足夠應對此次採訪任務了。
大家都鬆了口氣。
原準備在此錄一段初到x縣的觀感錄音,誰知剛準備開錄,從對面田壟急速跑過來幾個人。
“喂!你們是哪兒的!站這裏幹啥!”帶頭的一個中年男子衝著徐暉他們沉聲喝問道。
徐暉向花溶使了個眼色,花溶機靈地收起錄音筆。
徐暉從兜里摸出一盒香煙,朝對面為首的那個人遞過去,“老鄉!你們是這裏的村民吧,我們是來旅遊的,聽說這附近有個地方叫神泉溝,風景不錯。”
那人看看徐暉他們,又看了看路邊的白色麵包車,“哦,你們是來神泉溝旅遊的啊。”
徐暉微笑,“是啊,城市霧霾太重,我們到這邊換換空氣。”
那人接了煙,其他幾個人也接了過去,徐暉點燃打火機給他們點上,“老鄉,剛才你們緊張個啥,這荒郊野地的,還怕我們偷你們糧食不成!”
那人用力抽了口煙,衝著身邊幾個同鄉無奈地笑了笑,解釋說:“我們以為你們是記者,想提醒你們注意安全!”
徐暉他們心中一驚,但面上還是淡淡的。
徐暉笑着問:“記者怎就不安全了?”
那人左右看看,低聲說:“最近有四五撥記者來採訪,有報社,還有電視台的,可沒走到村口就被攆回去了。”
“哦?怎麼回事?這裏不準記者採訪嗎?”徐暉佯裝不知。
那人指着荒蕪的耕地,眼神忿然地說:“不是不準,是不敢!那些當官的,哪件事抖落出去,都夠他們挨槍子的了!”
“不會吧,他們可是吃國家飯的父母官。”徐暉說。
“呸狗屁父母官!”旁邊有個鄉民忍不住插言進來,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罵罵咧咧訴苦:“哪個為民做主的父母官會勾結房地產開發商圈佔農民耕地!我們祖祖輩輩種地,養活家人,安居樂業,他們忽然搶了我們的地,我們還怎麼活!”
“就是!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他們早就該回家賣紅薯了!”
“可憐了我的五畝麥田,剛吐了青就被全部推平!那可是我的血汗啊!”
徐暉把煙盒遞過去,“就算是佔地,不也有佔地補償款嗎?”
有村民冷哼出聲,“我的承包地一畝給我1200元,夠幹什麼?夠給娃娃交學費?還是夠買糧食?”
“就是,這些地都是我們村民的口糧田,全家人指望着它過活,現在被佔了,讓我們吃什麼!”
“那就去找政府討說法,咱們不能這樣受欺負。”徐暉說。
“討說法?”許是聊得投機,領頭的那個中年漢子,乾脆拉着徐暉朝荒地那邊走。
童言和花溶趕緊跟上,麵包車的司機也下了車。
“錄著呢?”童言悄聲問花溶。
花溶一臉嚴肅,眼珠一錯不錯的嗯了一聲。
很快,他們來到了一處磚頭瓦礫的廢墟前。
“看到了沒,這就是討說法的結果。”那人蹲下去,一邊刨着水泥塊,一邊解釋說:“這是原來的水利設施,耕地被占之後我們去上訪,去鬧過,上級領導也來看過,可是沒幾天,連排水泵也被毀了!唉,就算是告贏了,退耕還地有什麼用,連機井都沒了,讓莊稼喝西北風嗎?”
“他們心眼兒太孬,怕賠錢多,就租用我們的耕地,只給我們很少的補償款。”村民說。
“這些人也太不要臉了!這不明擺着欺負老百姓嗎!”花溶實在忍無可忍,發了句牢騷。
可剛說完她就知道錯了,這不正錄著音呢。
她吐了吐舌頭,右手舉起,向徐暉比了個抱歉的手勢。徐暉和童言對視一眼,兩人均是無奈。
村民說的,其實就是在各地違規圈佔耕地的過程中被普遍使用的,“以租代征”的方式。所謂“以租代征”是指通過租用農民集體土地進行非農業開發,是目前規避法定的農用地轉用和土地徵收審批的一種手段,使地方政府能在規劃計劃外擴大建設用地規模,逃避履行耕地佔補平衡的義務。
x縣被上訪最多的就是這種違法圈佔農民耕地的惡劣行為,也是他們此次採訪的重點。
徐暉正要引入正題,細問下去,從一旁的土坡上來一個人。
那人穿着正式,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的鄉民。
“楊繼業!你領人看啥類!”
為首的村民,也就是生人口中的楊繼業面色一變,立起身來,“呦,是孫同志啊,沒啥,沒啥,這幾位是我家的親戚,到咱們這兒旅遊,我領他們到處看看。”
楊繼業可能給其他村民使了眼色,那人剛走到跟前,他們已經快步散去了。
“你家親戚?上次調查的時候,你說你家沒啥親戚!”孫同志的目光朝徐暉他們身上瞟啊瞟。
楊繼業笑了笑,“不是怕被你們惦記上嘛,你忘了,當時我們要是不在土地流轉協議上簽字,我家親戚也要受株連嗎?”
孫同志一聽,臉色頓時變得不大好看,他繞到童言和花溶的身後仔細看了看,然後又盯着路邊的麵包車看了幾眼,才轉回頭,悻悻然地說:“沒事別瞎轉了,破荒地有啥看頭。”
楊繼業回應:“我家親戚是想一邊旅遊,一邊考察下蔬菜大棚,我就先帶他們過來看看地。”
孫同志掀了下嘴角,“楊繼業,這可不是你的地了,你別瞎整事。再說了,最近一段風聲緊,你小心點,別讓你家親戚被人當記者抓起來!”
楊繼業退後一步,“這就回,這就回。”
他扯了一把徐暉的衣袖,“走了!大表弟!”
徐暉衝著楊繼業眨眨眼,又回頭叫童言她們,“咱們走了!”
孫同志一直在地里站着,楊繼業也不好中途就離開,所以就跟着徐暉他們上了麵包車。
車門一關,楊繼業才拍着胸口,后怕地埋怨徐暉:“就不該跟你多說話,這下,我又被孫德清惦記上了。”
徐暉連連抱歉,“孫同志是你們的村幹部?”
“不是,他是鄉里的幹部。自從出了之前記者採訪的亂子,那些當官的就一百個小心,他們指派專人盯着那些到x縣的陌生人,一旦遇到可疑的,想盡辦法也要把他們攆出去。”
“想盡辦法?是要動用武力嗎?”徐暉問。
那人點點頭,湊過來,低聲說:“前幾天有個扛攝像機的記者不聽勸就被他們的人揍了,攝像機砸了,人也受了傷。”
花溶的眉毛抽了抽,攥緊袖子裏的錄音筆。
童言和徐暉對視一眼,徐暉又遞了根煙過去,才不緊不慢地說:“楊大哥,我們就是記者。”
楊繼業哆嗦一下,煙沒拿穩,掉在地上。
他驚疑不定地問:“你……你們……”
童言看着他,語氣放柔,說:“我們都是記者,是電台的新聞記者。”
楊繼業愣了一會兒,接過徐暉再次遞來的香煙,口中喃喃:“電台的?怪不得不扛那些大傢伙。”
花溶撲哧一聲笑了,“我們是記者,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童言和徐暉交換了一個眼神,童言對楊繼業,說:“楊大哥,您能幫幫我們嗎?這次,我們就是來採訪你們耕地被占的事情。”
楊繼業低頭想了想,似是在斟酌利害。
不一刻,他回頭看了看,提醒徐暉,“開車吧,孫德清還在地里看着。”
徐暉示意司機開車。
車子開動,乾爽的風從外面吹進來,帶來絲絲涼意。
楊繼業沒有抽煙,他要求看徐暉他們的記者證,徐暉和童言都掏出來給楊繼業過目,可花溶卻忘帶了。
她的表情不可謂不精彩,最後惹得楊繼業都破功大笑。
花溶被鄙視,委屈哀嚎,“我真不是故意的。”
她一點都不想承認,她是因為昨晚上的那個男人亂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