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只是為你(十一)
午後一點,一輛白色的麵包車疾馳在通向h省的高速公路上。
車上一共四個人,兩男二女,包括司機。
花溶昨晚沒有睡好,一臉倦容地打了個哈欠,推推身邊沉默的童言,“徒弟,電話打通了嗎?”
童言搖搖頭,沒有說話。
花溶看到她眼周深深的墨色,還有從上車后就緊攥在手心裏的手機,不由得一陣心疼,“季主播肯定是睡覺了,你別著急,等紐約那邊天亮了你再打去試試。”
看她仍舊不說話,花溶乾脆搶過童言的手機,然後把童言的腦袋朝自己肩膊上用力一壓,“別想了,你現在需要休息。”
連續加班幾晝夜的童言確實需要休息,可她睏倦到了極點,卻怎麼也睡不着。
太陽穴像是有針在刺,一蹦一蹦的,疼得她咬緊了后牙。
花溶知道她沒睡,於是又接着發起牢騷。
“我就想不明白,你怎麼不去蘇台長那兒告死胖子呢,他畢竟是季主播的親戚,不會任由那劉胖子欺負你的。再說了,你有什麼錯啊?凌晨救場如救火,甚至還挽救了一個人的生命,他憑什麼要給你處分!他是不是人啊!長沒長眼睛,長沒長心肝啊!不看看人都累成什麼樣兒了,居然還派你出來採訪,他不怕鬧出人命來嗎?魔鬼!周扒皮!”
許是聲音大了點,坐在前排的男同事徐暉扭過頭,苦笑勸說:“再罵也是氣自己,他又聽不見。”
“他聽不見我也要罵!他那種人,就是欠罵,欠收拾!徐暉,你難道忘了,咱倆是因為什麼才會屢次被人惡整!”花溶忿然說道。
徐暉面色一僵,不再說話了。
徐暉和花溶正是因為不小心得罪了吳晗,所以從夏初開始,兩人就不停地被新聞部派出去採訪,那些有吃有喝有玩的採訪任務自然和他們無緣,倒是一些下煤礦、翻山溝、鑽老林、甚至是危險重重的任務成了他們的家常便飯。開始的時候,他們還以主業是播音主持,有各自的節目為由向上面抗爭過,誰知,沒幾天,他們就被派往大山裏的監獄採訪勞改犯,一待就是一個月。從大山裡回來,兩人都老實了,再沒有提出過任何要求,可即便這樣,還是不行,昨天下午一個電話,就把他們派往h省的x縣採訪土地違規流轉的事,原還慶幸,這趟採訪的目的地離京城不遠,不用像上次一樣待在大山裡與世隔絕,可誰知道,臨行前徐暉無意中從同事那裏聽到x縣黑惡勢力猖獗的消息,也就說,他們此行的採訪任務,不比去透水煤礦實地採訪那次來得簡單。
徐暉沒和花溶說這些,畢竟患難與共了小半年的時間,同志間的情誼早就升華到了戰友般的友誼。花溶戲稱他們是倒霉二人組,他也默認了。所以,他沒和花溶講x縣的事,是怕她一個小女子,知道以後亂了陣腳。
不過,令徐暉和花溶深感意外的,是出發前,背着包的童言,出現在他們面前。
看樣子就累壞了,那眼底濃重的青色,隨意挽起的頭髮,褶皺的衣服,一看就知道是熬了許久的人,徐暉也經常這樣,所以,他深有體會。
倒霉二人組人員擴充,變成了倒霉三人組。
只是,連徐暉自己都對童言被下放的遭遇憤慨不已,他想不到,上面竟顛倒是非黑白,硬是把一位立下赫赫功勞的員工變成了瀆職失責的待處理人員,連他都覺氣憤填膺,恨不能和上面幹上一架,可見對當事人的打擊有多大了。
童言看起來很不好的樣子,上車后就一直沉默,花溶和她是師徒,更是好友,氣不過罵幾句也在情理之中。
徐暉沉默片刻,從背包里掏出一包東西,朝後扔去。
花溶反應敏捷,順手接住,低頭一看,眯眼笑了,“哥們,多謝啦!”
是她喜歡的零食,浪味仙。
剛想問童言吃不吃,手裏一震,隨即,一陣悅耳的鈴聲響了起來。
童言像頭覺醒的鹿,霍然坐起,她搶過手機,一看來顯,眼睛赫然一亮,她扭過頭,朝車窗那邊挪了挪,按下接通的同時,左手按住花溶探過來的魔爪。
“喂,舒玄?”不等對方開口,她就迫不及待地問。
耳邊傳來隱約的呼吸聲,是她熟悉的頻率,她情不自禁閉上眼睛,擋住眼底猛然湧上的潮熱感覺。
“小言,是我。”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啞,透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疲倦,但仍舊好聽得令她心神悸動。
可想起之前曾打通的那個電話,她的嘴唇不禁慢慢抿起。
半天等不到她的迴音,季舒玄有些詫異,他再次叫她,“小言,在嗎?”
童言握緊手機,“在,我在。”
忽然想起什麼,她急急地問:“你還沒睡麽?是我吵醒你了?”
那邊就輕笑,笑着笑着被一陣輕咳打斷,童言這才後知後覺地說:“你感冒了。”
他沒有否認,“嗯,已經吃了葯,不礙事。”
她的心仍舊揪着,思慮再三,還是問:“我十二點多給你打過電話,我以為你沒睡,可……可慕小姐說你睡了。”
他經常會失眠,所以很少十二點前休息,以前在家她會陪着他,後來,情況改善了一些,他卻說是她的功勞,她訝異問為什麼,他就摟着她的腰,嘴唇俯在她的耳邊,熱熱地說,因為運動后就會心無雜念入睡。她沒聽懂,傻傻地問什麼運動,他就笑得跟狐狸一樣,然後,一把把她推向墨色的床鋪,而後,身體力行的教她,什麼是真正的‘運動’。
“遠聲?你和她通話了?”季舒玄揉了揉額頭,忽然覺得那個地方有些疼。
“嗯,她說你睡了。”童言的聲音有些板,她自己清楚,可卻不願意改變。
北京時間十二點,紐約冬季時間夜晚十一點,一個陌生女子在他的房間接起他的電話,問她是誰。
當然了,對於她,慕遠聲這個名字是陌生的,可對於他,卻是不一樣的吧。
季舒玄靜默片刻,說:“小言,我說是誤會,你會信我嗎?”
“我聽你解釋,你說吧。”童言攥緊手心,目光投向路邊那一排排枝幹蕭索的白楊樹。
季舒玄穩了穩紛亂的心緒,“我病了,需要人照顧,所以,遠聲過來幫忙。遠聲,就是慕小姐,她是我的妹妹,你知道,我的母親嫁給了慕遠春伯伯,遠聲,她是我繼父的女兒。我和她是親人,而且她已經走了,不信,我們可以一直通話。”
童言沉默着,沒有應聲。
她什麼都知道,她知道那些糾纏不清的往事,知道慕遠聲的存在,知道她愛他,愛了比她更長久的時光。
她什麼都知道。
但這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她默了默,旋即焦急問道:“你病得很嚴重?要不要去醫院?我可以讓紐約分部的人過去……”
自揚集團在世界重要城市都有分部,紐約也不例外。
季舒玄動了動打着點滴的手指,語氣淡然地說:“不用,吃藥就好了。”
童言的心裏像壓了塊鉛似的難受,她咬着嘴唇,表情掙扎了一會兒,說:“你別騙我。”
“我從不騙人。”他說。
她的心稍稍安定一點,“你什麼時候回來?”
“明天。”幾乎不假思索的回答,讓季舒玄也吃了一驚。
說完,才覺得不可思議,因為他下午剛剛被救護車送入紐約大學醫學中心,他被診斷為肺炎,需要住院治療兩周,這是他的主治醫生強尼,也是遠聲的好友,對他說過的話。
或許是歸家心切,他初到紐約便投入到高強度的工作中,連續加班導致身體免疫機能下降,等他意識到問題嚴重的時候,他已被遠聲叫來的救護車送到了醫院。
從下午用藥之後,他一直處在昏睡狀態,直到生物鐘強迫他醒來,他才從遠聲那裏要回自己的手機。
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童言。
誰知,她竟和遠聲通過電話了。
得知這一消息,他的心緒乍然間變得有些紛亂,不是因為他對童言的感情出現了什麼變化,而正是因為太過重視她,太過愛她,所以,才會對她情緒上的微妙變化如此的在意。許是多年記者生涯的鍛煉,使他的洞察力驚人,聽力也比一般人靈敏,所以,一聽到她的聲音,他就知道自己犯錯誤了。
他不知道童言對慕遠聲了解多少,但之前她大聲質問他的時候,曾經提到過和他有郵件往來的慕遠聲。
令他頭疼的,還有一樁事。
那就是慕遠聲對他的態度,遠比他想像的更加複雜。
而蘇群那番掏心窩子的肺腑之言,恐怕是真的。因為慕遠聲,在他剛到紐約的時候,在他們飯聚的那天晚上,她大方坦誠的對他說,她愛他,希望能回國工作,和他一起生活。
他當時就拒絕了遠聲,他告訴她,他有愛人了,並且已經求婚成功。
遠聲做事總是出人意料,他的回答沒有使她驚訝,她只是沉默片刻,然後,輕聲問他:“是那個叫童言的女孩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