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只是為你(八)
瞪着長椅上呼呼大睡的男人,花溶惱得不行。
到底是誰陪着誰啊。
她朝天翻了個白眼,頹然坐下。
她怕黑、恐高的毛病都是小時候被哥哥嚇的,爸媽重男輕女,哥哥也學的乖張跋扈,可能欺負她欺負慣了,有次竟把她帶到七樓的樓頂鎖了一夜。第二天爸媽找到她,只是輕聲苛責了哥哥幾句便放過他,而她,卻因此落下心理病,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能正常的睡眠。
洪書童剛才也在問她這個問題。
似乎,聽着聽着,他就睡著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怎麼會在一個不熟悉的男人面前傾訴這些事。
在她看來,童年的陰影都快隨着歲月的流逝淡化忘卻了,誰知今夜卻偏偏又讓她遇到類似的境況。
還好他在。
只是,現在他在不在,與她又有何意義!
整個行走大廳就留了角落裏的地燈,顯得四周昏蒙不清,洪書童斜靠在供人等候休息的連椅上,緊閉雙眼,鼻中發出有節奏的鼾聲,已入渾然忘我之境。
夜晚起了風,嗚嗚的,像極了人悲慘的哭聲。
花溶感到從脊背後面竄上來一股子涼氣,她不禁打了個哆嗦,雙腳下意識的朝洪書童那邊挪了挪。
過了一會兒,她鼓起勇氣,叫:“前輩”
洪書童動了一下,隨即,咂咂嘴又睡過去了。
這時,不知從哪裏傳來咣啷一聲悶響,她驚得一跳,一把抓住洪書童的胳膊。
洪書童依舊沒醒。
花溶實在受不了,她俯過身去,湊在洪書童耳廓邊,叫:“前輩!前輩,你醒醒!”
叫了幾聲叫不應,她就晃,一邊晃一邊神色畏懼地看着剛才傳出聲音的方向。
可能是注意力不集中,加上手勁用得大了點,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花溶就覺得手裏一沉,她驚呼抬眸,鼻子卻先撞上一個堅硬的物體,未等她做出反應,一股熱烘烘的氣息竄進她的鼻腔,緊接着,嘴唇被壓上一陣溫涼。
她的腦子轟的一下炸開,眼睛瞪得滾圓,洪書童這時恰巧睜開眼睛,他的表情有些混沌,目光焦距也有些散,但是很短的一瞬,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麼,漆黑的瞳仁猛然收縮,脖子一仰,錯開了令他神經錯亂的複雜狀況。
許是他不夠冷靜,用力過猛,竟導致鼻樑上眼鏡滑落下來。
他反應奇快,大手一撈,抓住一側鏡腿,順勢,把歪歪斜斜的身子也帶正。
時間靜止,萬籟無聲。
洪書童的頭似乎更疼了。
他閉了下眼睛,正要開口,花溶卻像是被滾燙的山芋燙到,嗖一下躍起,手臂不自然的在空中揮舞,面紅耳赤的解釋說:“我……我不是……前輩,我……我……我該走了!”
她逃也似地跑了,洪書童站起來,看着她像只沒頭蒼蠅一樣差點撞到玻璃牆,之後,低着頭,跳着腳,找到正確出口,沖了出去。
童言被門裏閃出的黑影嚇了一跳。
看清是花溶,她拍拍胸口,“你屬貓的啊,嚇死我了!”
光線太暗,看不清花溶臉上的表情。只見她垂着頭,衝著童言擺擺手,腳步匆匆的跑了。
童言走了兩步,回頭看了看花溶的背影,蹙起眉頭。
奇怪啊,花溶怎麼看着不大對勁呢,那奔跑的姿勢,和某種落荒而逃的動物有點像。
又一道黑影橫過來。
“啊”她緊按着胸口,連退幾步,蹙眉哀叫,“前輩!”
童言快要瘋了,這一而再再而三的,分明是想挑戰她的神經功能。
洪書童越過她的頭頂,朝外面望了望,“嚇到你了?”
這不廢話嗎!
童言瞪了他一眼,朝電梯的方向走去,洪書童隔了幾秒跟上來,摸着鼻子說:“花……噢,你師父走了?”
童言嗯了一聲,忽然,轉過頭,一臉狐疑地盯着洪書童,問:“你是不是欺負我師父了?她看起來很不高興。”
洪書童挑眉,眨了眨鏡片后的眼睛,“她跟你說我欺負她了?”
童言搖搖頭,“那倒沒有,她沒說話就走了。關鍵是沒說話就有點奇怪,她平常那麼愛說,你是知道的。”
洪書童轉開視線,“那我不清楚,我剛才睡著了。”
他沒說謊,他確實睡著了,至於睡着之後發生的事,恐怕只有花溶自己能說清楚。
想到這裏,洪書童糾結的心緒放開了一些,是啊,他有什麼錯呢,留下來陪她,也不過是看穿她怕黑的毛病。
他按下電梯,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童言走進電梯,累得靠在轎廂的角落裏,眯着眼睛,動也不動一下。
洪書童笑着說:“你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吧。”
“哦,前輩,你呢,以前遇到過這類聽眾嗎?”
洪書童搖頭,“我又沒做過主播,哪裏有機會遇到這種難纏的聽眾。不過,我認識一個主持人,倒是和你有過相似的經歷。”
“我也認識嗎?”洪書童認識的人,還是主播,應該就是電台的同事了。
洪書童眸光一閃,慢慢轉開視線。
轎廂對面,是他被拉伸后變得奇怪的影像,平常看起來沒甚感覺,此刻,卻是那麼的突兀和怪異。
童言沒能等來答案,不由得睜開眼來。
洪書童恰好望過來,他扯起唇角,似笑非笑地說:“嗯,你也認識。”
童言眨眨眼,正想繼續問下去,電梯叮的一聲響,樓層到了。
洪書童等她出去,才走出轎廂。
兩人在昏暗的走廊上并行,夜深人靜,腳步聲被無限放大。
“她就是笙歌。”
童言的腳步微微頓了一下,就這半點遲疑,已和洪書童隔了半人的距離。
洪書童放慢腳步,等她趕上來,看了她一眼,“怎麼?很驚訝?”
童言乾脆停下腳步,也拉住洪書童的袖子,“前輩,你介意和我說說嗎?”
她沒想到那個主播會是笙歌,洪書童昔日的戀人,更是她事業上的競爭對手。
她的主播經歷還很青澀稚嫩,所以遇到今天的突髮狀況后才會驚慌失措,亂了陣腳,雖然儘力去彌補了,可她並不滿意自己剛才的表現,因為,就連電波之外的蕭嘆都能聽出她情緒上的波動,連夜趕來安撫,遑論那位一心求死的女聽眾了。
說到底,她還是太缺乏這方面的經驗,之前有人說她閱歷淺,一點都不為過。
洪書童看看她,“你真想聽?”
“想聽。不過,我不會為難前輩,因為笙歌前輩和你……”她的話沒說完就被洪書童打斷,他手指一揮,面上漾起一抹淡然淺笑,“有什麼好為難的,都是過去的事了。”
童言指着走廊盡頭的樓層平台,建議:“我們去那邊,空氣好。”
推開通向平台的玻璃門,凌晨四點多的冷風毫不留情地灌入脖頸,童言用力搓了搓胳膊,說了聲,好冷。
洪書童像模像樣的做了幾個伸展運動,然後,從口袋裏掏出煙盒。雪白細長的香煙叼在嘴裏,欲墜未墜,他又掏出打火機,背過身,豎起衣領,嘭一聲打開,點燃煙頭。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徐徐吐出煙霧,青白色的濃煙被風卷着飛走,瞬間就消失在墨色深重的夜空。
“你和笙歌很像。我是說,曾經的笙歌,你和她很像。”
童言一臉疑惑,她和笙歌像嗎?好像沒人說過。
洪書童笑了笑,低頭抽煙,過了一會兒,他才解釋說:“我不是說你倆長得像,而是你們對待事業的態度以及強烈的求知慾和責任心很像。”
他轉過身,手肘擱在欄杆上,目光望着前方閃爍的霓虹,說:“這也正是她吸引我的地方。你可能還不知道吧,笙歌剛到電台的時候,比你混的還慘。”
看到童言詫異的眼神,洪書童又是一笑,說:“她在早間新聞做了一年半的主播,每天六點到六點半的新聞節目,卻要求她凌晨三點鐘到台里報到。她那時租房住,離台里很遠,後半夜沒有地鐵,她就買了個自行車,每天騎行上下班。我記得,有一年的冬天特別的冷,下大雪,她凌晨騎車出門剛走到路口就摔了,當時她半邊身子麻木,在地上坐了很久才又騎上車到了台里,等播完節目,導播提醒她下台,她卻哭了,她讓導播去找我,說她疼得動不了了。我心急火燎背她到醫院,一拍片,你猜怎麼著!尾骨骨折,而且是粉碎性骨折。醫生要她住院,她不肯,說還要主持節目。我氣得跳腳,跟她大吵,最終,卻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她都摔成半殘了,愣是沒落下一天工作,恢復期間不能坐,她就站着播送新聞,而且一播就是兩個月。為了提高播報水平,她不像別人一樣讀稿,而是背稿子,有限的幾個小時裏,她儘可能多的背誦稿件,她說,這樣播出來的新聞才不會枯燥無味。”
洪書童低頭猛抽了一口煙,心情沉浸在往事裏,難以輕易獲得平靜。
他指着蒼藍色的夜空,忽然問:“夕兮,你知道這個城市每天早上三點鐘是什麼樣子的嗎?”
童言訝異地說:“當然是黑夜。”
“不,不是的。那個時段的城市,應該是滿天星星,寥落的燈光,行人寥落。”
童言被他有感情的聲音觸動到,她隨着他的目光望向熟悉卻又遙遠的城市,“你怎麼知道呢,前輩,你見到過嗎?”
“是她告訴我的。”洪書童給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