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荷燈
澍人皇長子的滿月酒如期而至。
合宮裏籌備了數日,敬事房和司禮監都早已忙成一鍋粥,大紅的請帖派發了下去,朝中從三品往上的大臣們都受了邀。如今這萬家天下是萬皓冉掌權,廉政節儉是他的光榮美德,眾位臣工平日裏鮮少有這樣的機會給自家的萬歲爺送禮,是以,這難得的一次機會大家都很用功,絞盡了腦汁——長皇子的滿月酒,送些什麼好呢?
後宮同前朝也差不了多少,澍人皇長子是皇帝唯一的兒子,母妃又是榮寵盛極的南泱,嬪妃們自然不敢怠慢這樁事,須曉得稍有不慎得罪了淑妃,那可是皇上心頭肉樣的人物,豈不是嫌命長了么。
眾人憂愁着怎麼在賀禮上下功夫討好皇上和淑妃娘娘,而淑妃娘娘也在愁,不過同眾人愁的卻不是一樁事。
“娘娘,韓昭儀來了。”
梳妝鏡前的女子側了側眸,朝身後望去,便瞧見了一個素靜高潔的妙人——韓宓貞身上着了一條湘水裙,月牙白的披風及身,施了脂粉的面容卻不顯妖冶,只是比往常更多了些紅潤,朱唇上點着淺淺一點絳紅,呼出的氣息將團領上的狐狸毛吹拂得動了動,端莊而不失靈動清雅。
南泱動了動眸子,果真是佛靠金裝人靠衣裝,韓宓貞的容貌其實並不算差,只是平日裏並不精於打扮,往往不得要領,一襲素白卻能將她周身的淡雅氣質襯得恰到好處。
萬皓冉中意淡雅美人,最喜好的顏色是月牙白,雖不曾有人同南泱說起,她卻不知為何,就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臣妾參見娘娘。”韓宓貞屈膝,垂着頭朝南泱恭恭敬敬地見禮。
明溪正在為她綰髮,她的頭微垂,朝韓宓貞擺了擺手,又記起些什麼,便問道,“本宮同你交代的事情,你辦得如何了?”
韓宓貞容色柔順,朝她點頭道,“回娘娘,您吩咐下來的,臣妾全都一一準備了。”
聞言,南泱微微頷首,抬眼望向窗外,天終於是放晴了,有稀疏的黃昏光影透了進來,打在她白璧無瑕的面容,她的眼波明滅意味不明,沉吟了會兒,又道,“今日該怎麼做,本宮將法子都告訴你了,成與不成在此一舉,還是得靠你自己。”
韓宓貞濃長的眼睫微顫,垂着眸子沉聲道,“娘娘,您待臣妾的好臣妾都記在了心裏,往後做牛做馬也會報答您!”
南泱卻沒由來的感到煩悶,不耐道,“行了,再多的感謝話,等成了之後再說也不遲,您去殿裏候着吧,本宮要更衣了。”
見她忽地有些不耐煩,韓宓貞膽子小,更是不明就裏,愣了一瞬方才恭恭敬敬地頷首,朝她福了福身便帶着如蘭旋身,撩開帷帳退了出去。
明溪將南泱的神色望進眼裏,心中一動,一面為她綰髮一面道,“娘娘,韓昭儀是個實在人,用她比用其它女人強,況且您不是也一直覺得小帝姬去得冤枉么?一舉兩得的事兒,您何必同自己過不去。”
是啊,韓宓貞的心眼兒少又聽話,不會對自己構成什麼威脅,拉攏來做幫襯是再好不過,況且她只是出於一個母親的心,想為自己的女兒沉冤昭雪,也並沒有要爭寵什麼的想法。其實明溪說的所有道理南泱都懂,她心思比誰都細,怎麼可能不懂?
可心頭就是邁不過這道坎兒——將另一個女人親手往皇帝床上送,她就是覺得不痛快,不是和自己過不去,而是單純覺得有些難受。
從前沒有過,教她不自在,也說不清是哪裏不自在。
“……”額角有些痛,她伸出手揉了揉,蹙着眉合著眼道,“你不必多言了,本宮都明白。”
明溪見她這副模樣,心裏也有些不好受,手上的動作輕柔而小心,將雙鳳勝華和白玉笄固定在她的發間,口裏又道,“娘娘,這種事心頭想通了也便過了,宮裏的日子不就是這樣么,您這麼剔透的一個人,是不消奴婢多說的……娘娘,您看這樣成么?”
“……”南泱的眸子緩緩睜開,只見鏡中的女子明眸皓齒,梳着繁複華麗的鸞鳳凌雲髻,金鳳華勝格外耀眼,是何等的國色,只那一雙眉間卻彷彿凝了一汪淡淡愁水。
心頭的煩躁更厲害了,她別過頭,容色卻仍舊漠然,沉聲道了句,“再瞧也瞧不出一朵花兒來,妝成什麼樣兒也沒什麼打緊。”
明溪心頭幽幽嘆了一聲氣,轉過身子取來一件兒絳朱披風為她繫上,南泱立起身子,面容平靜得有些不尋常,“皇子呢?”
話音方落,素慧便抱着皇子進了內殿,面上掛着個笑,朝她福身,邊將皇子往南泱懷裏遞過去邊道,“娘娘您今日可真好看,明媚動人的。”
她從素慧手裏接過奶娃娃,心頭卻覺着很有幾分諷刺——今日的正角兒可另有其人,自己再好看又如何,她的一身艷麗裝束,也不過是為他人的淡雅作陪襯罷了。
……
冬日的黃昏,寒波湖上斜斜地傾灑着點點餘輝,平鋪開來像是一層金燦燦的薄紗,迷迷濛蒙的,有幾分美人如花隔雲端的美。
南泱扶了明溪的手,身後還跟着抱着小皇子的乳母素慧,一行人穿過湖上的迴廊往龍澤亭走,韓宓貞卻並沒有同來。
待行至距大亭還有五十步遠的時候,便隱約瞧見了一個人影來,挺拔得像是一棵青松,玄色的披風在風中微微地揚起一角,南泱遠遠地望見了,不禁有些微訝,心道這人平素里都好“壓軸登場”這一口,這回怎麼那麼早便來了。
轉過一個迴廊的彎角,那人便直挺挺地立在了身前,身後的一眾宮人早已跪伏在了地上,南泱垂着臻首不想看他,斂下眼屈膝沉聲道,“臣妾參見皇上。”
萬皓冉的身量頎長,足足高出南泱一個頭來,他居高臨下地望着她,道,“平身。”
“謝皇上。”南泱垂着頭,又淡淡道,“外頭風大,臣妾先帶澍人皇子進去了。”說罷站起了身子繞過他直直往前走。
她一副對他躲之不及的模樣,教他心頭升起股子不快來,伸手就一把捉住南泱的胳膊,眼中的神色有些陰冷,“朕許你進去了么?”
南泱身形一頓,手臂上的那隻手力道極大,握得她整個胳膊都有些痛,她的面上仍舊淡漠得像是死水,回過身子,恭恭敬敬道,“臣妾要帶皇子進亭子裏去,還望皇上恩准。”
恩准?
無名火驀地竄起,因為那張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臉,和臉上那副同他劃清界限的神情,萬皓冉氣得發怔,壓低了聲音在她耳旁道,“朕不恩准呢?”
眸子終於抬了起來,南泱有些無奈,瞥了一眼他拉着自己的手,這個點兒四處都是人,拉拉扯扯總歸不好,況且這尊大佛跟這兒杵着,怕是沒人敢進去了,便道,“那臣妾不進去就是了,這人來人往的,皇上您先放手。”
萬皓冉抬眼朝四下里望了望,時候也不算早了,遠處已遠遠能瞧見些着官服的朝臣,微微蹙眉,也不再說話,只拉着南泱便往門口帶,南泱沒料到這人腳下的步子會突然懂,身形一個不穩,猝不及防便朝着他撲了過去。
他顯然也沒反應過來,便見一個馨香的身子朝自己撲了過來,雙臂下意識地張開將她穩穩接住,睨了她一眼,聲音涼涼的,“這人來人往的,愛妃不必急着投懷送抱。”
周遭的眾人將這一幕看盡眼中,不禁感嘆,皇上同娘娘真是恩愛啊恩愛。
南泱一卡,瞬間有些欲哭無淚,連忙從他懷裏站直身子,整了整儀容,面上有些惱色卻又不好發作,只屈膝悶悶道,“臣妾失儀,請皇上恕罪。”
她的模樣有些小憋屈,萬皓冉的眸子裏頭噙着一絲笑意,頓覺心情大好,方才的不快一掃而光,拉過南泱便踏進了龍澤亭。
皇長子的滿月酒是也算皇室的家宴,總不過先客套幾句,什麼“澍人皇子前途無可限量”,“長皇子將來一定是我朝一代棟樑”云云,接着再吃吃喝喝,觀賞些取樂的助興歌舞,並沒什麼太大的意思。
南泱坐在萬皓冉左方下首的位置上,有些心不在焉,不時朝外先張望上幾眼,暗忖着時辰差不多了。
心頭愈發不是滋味兒起來。
沒多時,外頭便喧鬧起來,像是發生了什麼大事情,龍澤亭裏頭的臣子嬪妃們也聽見了外頭的響動,皆是疑惑,皇帝高坐在上位,蹙眉將江路德招來,道,“外頭鬧得慌,怎麼了?”
江路德貓着腰道,“回皇上,奴才不知。”
“……”他指了指亭外,“去看看。”
“是。”
明溪為她夾起一塊糖醋裏脊,放到她的雨花瓷碗裏,南泱執筷夾起來放進嘴裏,分明能甜進人心坎兒的味道,卻教她嚼出了杏仁兒的苦澀。
少頃,江路德貓着腰桿兒進了亭子,行至萬姓皇帝身側,恭恭敬敬地俯身道,“回皇上,外頭不知是何人放了荷花燈,在寒波湖上飄了一大片兒,好看極了。”
萬皓冉的眉宇微微蹙起,眸子裏卻浮起几絲興味來,“哦?朕許久未曾見過那玩意兒了,還飄了一大片兒?看看去。”
說罷便站起了身子,朝亭外走去,眾人見他起身自然不敢再坐着,紛紛跟在身後出了亭子大門兒。南泱深吸了一口氣,方才緩緩起身跟着一道走了出去。
深沉的夜色之中,寒波湖上頭飄着數以百計的荷花燈,粉色的花燈在湖面上漂浮,花心的燭火幾乎要將整個湖面都給照亮,多雨之後的夜,月亮遙遙地掛在天際,月華如水傾瀉下來,同荷花燈的燭火遙相輝映,美得像是仙境瑤池。
有好奇之人人撈起來一隻花燈,卻見花燈裏頭放着一張楓葉箋,寫着“願錦華長公主在天之靈,庇佑長皇子一生安康”,那箋上的字跡娟秀,一筆一劃,看得出寫字之人極為用心。
忽地,人群里有人咋呼了一聲,“瞧,那邊有人!”
眾人的目光便順着望了過去,只見一抹月白色的纖細身影正俯身在湖邊,小心翼翼地將一盞荷花燈放進了水中,接着又緩緩跪下了身子,始終背對着所有人。
萬皓冉眼中的神色深寂,朝着那個背影走近了幾步,只見那女子跪在湖邊,雙手合於胸前,似乎是在虔誠祈禱,便沉沉開口,“何人在此?”
那背影似乎是被嚇着了,忽地回過頭來,一張姝麗的清秀面容映入了眾人的眼,湖中有萬千荷燈,天上懸着一輪明月,月色燭光交相輝映,那張容顏竟像是入了畫一般。
“韓昭儀?”有宮妃認出了那人,竟驚呼出了口。
萬皓冉俊秀的眉宇蹙起,擰起一個結來,問道,“你在此處做什麼?”
韓宓貞面上的神色極為惶恐,此情此景卻極為惹人憐愛,她跪在地上低垂着頭,字字懇切,細聲答,“回皇上,臣妾正在放花燈祈福,臣妾希望錦華長公主的在天之靈,能庇佑長皇子,庇佑皇上。”
念及靈越,他嘆出一口氣,伸手將她從地上扶起來,“你有心了。”
韓宓貞的頭微微垂着,眸中盈着淚光,在月色下楚楚動人,“臣妾只盼望皇長子能平安長大,皇上能福壽安康,便是臣妾最大的福分。”
“皇上,今日是澍人的滿月,昭儀這份賀禮着實用心,臣妾亦為之動容。”
身後傳來一道清麗平淡的女子聲線,他側過眸子,只見南泱緩步朝他走了過來,面上掛着一絲風輕雲淡的淺笑。
心頭忽地有了幾分瞭然,萬皓冉的眸色在剎那間陰冷下去。
韓昭儀這樣的人,如何能想出這樣一個計謀來邀寵?他的容色沉冷如冰霜,唇緊緊抿起,胸口氣得有些悶痛。
滿湖的荷燈,韓昭儀的每一字,每一句,一顰一笑,盡皆是出自她的手筆吧。
南泱垂着眸子,月色下她的眼帘掩去了眼底的所有心事,教人看不出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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