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理想愛情
接手愛神工作的第三天,我睡到下午才爬起來。
實在太累了,身體累也就算了,心也累的一點力氣都沒有。
真不知阿芙這麼多年是怎麼熬過來的。
我做滿着七天,立即不幹了,誰就是給我座金山,我也沒興趣,我就是一平凡人,我要回去。
老赫在看足球賽,這老小子,似乎什麼也沒見過,看到足球比賽興奮得跟三歲孩子似的,一直喳喳叫,問我這個球員叫什麼那個叫什麼這哪個隊那哪個隊。
我哪知道這麼多,我除了認識碧咸之外,誰也不認識,我管他的。
可老赫實在聒噪的沒辦法,我只好瞎說一氣,這個是小貝那個是小羅那個是小小羅……
老赫直撓頭皮:“怎麼,現在中國人都起外國名字啊。”
我仔細一看,原來是國內的比賽。
一天就這麼過了,我有點怕晚上,因為一到晚上,總有案例要發生,我就不明白了,為什麼愛情一定要和月黑風高聯繫起來,怎麼就不能風和日麗的愛上一愛,真麻鬼煩。
老赫說:“那不叫月黑風高,那叫花前月下。”
去你的花前月下,現在生態平衡都這樣了,花都是人造的,月亮像是矇著紗的,有啥子看頭。
老赫說我沒有半點浪漫的細胞。
我反擊他:“你倒是有,可惜某人不欣賞。”
老赫現在漸漸的已經習慣我的無賴和尖酸,人家不理我,繼續看球賽。我只好悶着,想更惡毒的話來在下一次對決中取勝。
正獃獃的看着自己的腳尖,腳尖上浮出個人形來。
是個劍眉星眸的少年。
個子不太高,但看起來非常陽光健康。
似乎是在上海,有個非常上海的老太太正從弄堂里走出來。
這一幕我挺熟悉的,多年前,我第一次去上海,早上九點去上班路過一個弄堂,弄堂里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老太太在吵架。
結果,我中午十二點下班時,他兩位還在吵,只不過老太太的手裏多了把破扇子,男人手裏多了把茶壺。
眼前浮現的這個,肯定絕對百分百是個上海老太。
我的直覺。
老太在罵少年:“儂到底曉勿曉得道理?曉勿曉得?啊?”
少年垂着頭,不吭聲。
老太又罵:“小赤佬,鄉下人,一丁點道理都勿曉得。”
不知道少年犯了什麼錯,始終一聲不吭,把頭越垂越低。
老太太沒有了對手,漸漸的也歇了火,哼哼了幾聲,回家去了。
少年隔了一回才抬起頭來,朝老太太消失的弄堂口看看,確定沒有人,這才小心奕奕的轉身走向一棟樓后。
從樓后推出一輛破的不能再破的單車,一騎上去,真是除了鈴不響全身都響。
少年嘴角噙着笑意,跳上車,飛快的沖相反的方向去了。
拐過幾個彎,眼前出現一棟白色的小洋樓。
像是戰前的格局,門前的樹也已有兩人合抱那麼粗了。
中國人最忌樹小牆新的暴發戶。
這一家人,不是。
少年在樓下吹三聲口哨,一短兩長。
小洋樓的二層窗戶突然被推開,先探出窗來的是一張小小的精緻的臉,再接着,兩條長長的辮子也溜了出來。
女孩向樓下的少年揮手,少年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奮力扔上去。
女孩接住打開一看,裏面包著幾朵新摘下來的桅子花,白而嫩的葉儘力向上曲展着。
女孩深深的嗅一嗅,把臉埋進布包里,半天沒動,等再抬起頭來時,少年已向來路迴轉,小小的背影一下就過了街角,消失了。
我離的這樣遠,也聞到桅子花香,嘴角暈出笑意,三單了,這次,終於看到我心中的理想愛情。
牛頭怪又在旁邊掃我的興:“你真的覺得這是理想的?這麼大人了,還這樣不切實際?”
我心裏也有隱隱不安,這樣乾淨唯美,真能持久?
少年回家換了套像樣點的衣服,像是要去上班。
老太又從巷口踱出來,像是在嘆息,她說:“你又去看林家小姐了?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要再去看她,不要再去看她。她們那家人都受過詛咒的,女的都活不過二十歲,她也不知還能活幾天,你纏着她做什麼。”
少年還是不說話,不過把低下的頭抬起來,看着老太。
老太停了一會,像是不知怎麼說好,過一下,嘆口氣:“我看對面家阿花就挺好,又懂事,也能幫鋪子裏幹活……雖說鋪子現在是我的,可以前總是你們家的產業,你爸雖然不在了,可你就忍心讓鋪子倒了?……再說,林家太有錢了,太有錢的人,和咱們,不是一條路上的人。”
少年還是不說話,只是看着老太。
老太恨恨的,也沒法子,只得走了。
少年獃獃的站在陽光里,眼睛裏忽然浮出一層淚光,他大力的吸吸氣,用衣袖揉揉眼睛,大步的走出弄堂。
離弄堂不遠,有一棟很高的商業大廈。
大廈的38樓,有一家報社。
少年就在這裏打工,每天,來這裏取報紙,再送到一個個攤點。
報攤的老闆們,大都是下崗的工人,對少年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感。
這個孩子,是他們從小看到大的。
看着他出生,看着他剛出生,媽媽就扔下他和別人跑了,又看着小小年紀的他跟在父親的鋪子裏叫賣。
看着弄堂里大火,他的父親奮力救出困在火海里的人,自己卻被燒成焦炭。
看着小小的他整個人呆掉,哀傷的一滴淚都流不出來,直挺挺的暈了過去。
……他媽媽沒走時就經常罵他的父親:死人腦子一根筋,只會想別人,不會想自己。
他長大了,和父親一模一樣,永遠替別人着想,永遠不給人添亂,永遠靜悄悄的溫暖的笑。
弄堂附近的人,一看到他,都覺得心裏某個塵封已久的地方柔軟起來。
報社的老闆姓林,是當年大火中生還的人之一,誰也不知道像他那樣的有錢人,怎麼會在那樣一個晚上帶着一家人跑到着火的棚戶區去。
有人猜測過,那和他的太太有關,卻沒人敢問。
林老闆肯招收少年這樣一個既沒有學歷又沒有經驗的人,也是他的特別照顧。
他的太太卻在那場大火中喪生了,留下了年僅六歲的女兒林露。
當年,少年的父親把小露從火海中救出來時,她的父母都還沒有逃出來。
父親順手把小女孩往少年懷裏一扔,就又衝進火海中。
小小的女孩,全身像炭似的燙,小臉燒的烏黑,眼珠卻黑白分明,用力的用小胳膊抱着少年的脖子。
少年也抱着小女孩,懷中抱着這麼個小人兒,似乎讓他心安了一點。
他就這麼眼睜睜的看着火海,看着父親救出一個接一個人。
父親卻沒有再出來。
小女孩是幾時離開他的懷抱的,他不太清楚,從醫院醒來后,他就發瘋的找小女孩,他想,找到她,快點讓我找到她,抱着她時,爸爸還活着。
他一路走,一路流淚,他想,如果再抱着她,回到那片火海旁邊去,父親,會不會從火海中走出來?
可是,他終於知道,火海沒了,剩下的只是一片灰燼。
父親沒了,剩下的,只是他。
從那天起,他總不由自主的去小白樓前找小女孩。
小女孩像有心靈感應似的總會開窗來看他。
兩人痴痴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句話也不說。
往往靜靜的看了幾個小時,最後都掉了淚,少年才回家。
春天,少年會摘了剛開的迎春花扔上去給小女孩,夏天,他會丟蓮子上去,秋天,他把升學的全優成績單疊成飛機飛向她,冬天,他用松果在她窗檯下扔出一個小小的山包。
剛開始,他的力氣小,總是扔來扔去也扔不上去,她的年紀也小,接來接去也接不到。
可是慢慢的,他們都長大了,小小少年長成了一個少年,有寬寬的肩膀和厚厚的嘴唇。
小小的女孩長成了大女孩,有粉紅色的雙頰和漆黑的長發。
每一天,上班前,他總會去她的窗前站一會,看看她,扔點什麼上樓去。
她的身體從小就弱,什麼也做不了,雖然一天天的長大,卻不能出門。
每一天,少年扔上來的東西,就是她唯一的娛樂。
她的壁櫥里,已經收集滿了他扔上來的玩意,小到一顆乾癟了的果子,一瓣已經發脆的花瓣,大到一隻脫了毛,只剩下一隻眼睛的棕熊,一管只捨得用了一次的粉紅色唇膏。
她就像一個受困的公主,關在籠子裏,只有他來時,她才活過來。
家裏的人都覺得她是個怪小孩,不愛說話,什麼玩具也不要。
他們不知道,她有她的百寶箱,箱裏裝的,全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