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從北到南,行乞流浪,原來苦難不只如此。
許多年後,我想起當初離開那個城市,當時我們滿心歡喜,我帶着宮薄,捏着那兩張薄薄的車票,在擁擠的人群中前進,空氣帶着古怪的氣味,可是我們都洋溢着大大的笑容,所以的一切都可稱之驚喜。
突然之間,我們就可以回家了,這世界就是這麼匪夷所思。
在等待廳,我們又見到了小痞子,要不是他過來主動打招呼,我幾乎認不出來,他沒再柱着那根拐杖,戴着頂鴨舌帽,遮住了亮晃晃的腦門,穿着異常乾淨清爽,白t恤黑牛仔,一手插在口袋,慢悠悠走來。
“嗨,小乞妹妹,我來送你。”
連笑容也異常陽光,像個正在讀書的乖學生,我緊張地看着他,這才發現,其實他長得不難看,五官尤其精神,只是我的記憶已經把他定格在那晚他的兇狠殘暴,就像一個面具,無論他何種表情,我都給他戴上凶神惡煞的面具。
他來做什麼,這人真是讓人捉摸不透,我打了他,結果他沒有生氣,反而把錢還給我們,還買了車票,他到底想怎樣?我小心問:“你想怎麼樣?”
他沒說什麼,只是看着我們笑,突然伸出手,把我拉過去,圈在懷裏,我奮力掙扎,雞丁過來拉我,被制住了,只能胡亂地踢着手腳,可他太少,怎麼也夠不着。
小痞子斜着嘴角:“別緊張,只是說幾句話。”
我們的吵鬧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我正要大喊,他又說:“看在票是我買的份上,信我這一次。”
我不動了,他一手抓着雞丁,一手把我的頭壓向他胸前,輕輕地笑了:“看你,總是這麼好強,女孩子這麼不知進退,會受傷的。到了家之後,就不要到外面來,外面壞人多,不是所有壞人都像我一樣沒壞到骨子裏,知道嗎?”
我一楞,抬頭看到,只看到有些青青的鬍渣子,很青很淡,猛然間,我意識到,他不過大我幾歲,或者沒那麼壞,他已放開我,又一個熊抱,把雞丁抱住,雞丁惡狠狠地瞪他,他卻滿不在乎。
“小洋鬼子,別用這種眼神看我,不然我一心動,會忍不住想留下它的。”
雞丁還是瞪,小痞子哈哈一笑,惡意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然後靠在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雞丁不再掙扎了,表情複雜地看着他。他放開雞丁,又沖我笑了笑,吹着口哨離開。
這人真是古怪,我看着他的背影,對我們來說,很高,可對成人來說,但那還只是個少年,不管怎樣,車票是他買的,不然我們不能這麼快回家,或許這個世界沒那麼糟糕,也沒那麼多天生的惡人,我追了幾步問。
“喂,你叫什麼名字?”
“李昭揚,像朝陽一樣溫暖的昭揚哥哥!”
他回頭,擺擺手,這次頭也不回地走了,但似乎在笑。
我問雞丁:“剛才他對你說什麼?”
他正死命擦被親過的地方,沒好氣道:“他說對不起。”
是為那晚的暴力道歉嗎?我心一動,突然覺得心裏有點暖的,還帶着幾分諒解,古怪的感覺,李昭揚,雖然你害過我們,但也幫過我們,那這一次真的兩清了,希望不要再見面,我拉起雞手的手,去檢票。
“他真是個瘋子。”
“真正的瘋子。”
火車啟程的時候,我揭開窗帘,看外面一閃而過的風景,雞丁他第一次坐火車,顯得很新奇,我們精神十分亢奮,咧着嘴笑個不停,就算老是單調重複的風景,也看得不亦樂乎。
可沒一個小時,興奮的心情已經平息下來,我和雞丁面對面坐着,看着彼此憔悴陌生的臉,笑容慢慢的僵硬,唇抿成一條難看的線。
離開了這個城市,可接下來,又會是什麼,我從沒見過面的外公,那是怎樣的老人,我要怎樣告訴他,我的媽媽,他惟一的女兒,多年前與人私奔不敢回家的女兒已經死去,還有雞丁,該怎麼告訴你,你滿心期待的爸爸,也去世了。
我還能瞞你多久,你八歲的年紀還要承受多少苦難。
我坐過去,坐在雞丁旁邊,把他抱在懷裏,呢喃着他的名字,“雞丁,宮薄”,他抬頭看我,清澈的綠眸子依然純澈得如高原湖泊,綠得讓人心碎,我遮住他的眼睛,把眼淚生生擠回去,說:
“雞丁,我們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嗯,和歡喜在一起。”
他用力地點頭,那一刻,我沒有懷疑,對十一歲的我來說,從北到南,行乞流浪,已是最大的苦難,我想像不出生活還會給我出什麼難題,卻不知道,也許這才只是剛開始。而最大的苦難也不是如此,而是擁有所有,卻滿目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