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哪怕回來一次,我們也不會落成這種結局。

[1]哪怕回來一次,我們也不會落成這種結局。

許多年後,我清楚地記得到達外公那個沿海小城時,是四月。

因為正是流蘇樹花盛開的季節,它還有一個名字,叫四月雪。

容華姐留下來的地址很詳細,我們幾乎不費力氣就找到了在當地頗有名望的謝家,我問路人,知道謝正家在哪嗎,大多笑着說,謝老呀,門前有棵流蘇樹的那家就是了,很好認的。

真的很好認,南方的夏天來得早,北方空氣還帶着寒意,這個小城的風已經有幾分夏日的灼熱。流蘇樹花正開得爛漫而美好,像朵巨大的白雲停留在半空中,我遠遠地看到那棵流蘇樹,卻忐忑起來,踟躕着放慢腳步,終於站定。

我望着前方,手微微顫抖,後背的陶瓷罐前所未有的沉重,媽媽,到家了。

宮薄停下來,抬頭看我,他瘦得厲害,那兩隻綠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也變黑了,再也找不初那個養尊處優的少爺痕迹,不過幾個月,他變成那樣,那謝家呢,十二年,容華姐離開十二年,我就這樣帶她回來?

直到感到顫抖的手被緊緊握住,我才醒過來,也握緊他的手:“走吧!”

那真是一棵很大的流蘇樹,走近,才發現枝葉茂盛,一蔟蔟的白花都快垂了下來,樹下,有個人正躺在藤椅上,一手枕着頭,一手拿着書,悠然地晃着。書遮住了大半張臉,只看到黑色的髮絲落在白皙的額頭上,黑白分明的美好。

我舔舔發乾的嘴唇:“這裏是謝家嗎?

“啊?”他把書拿開,從藤椅上坐了起來,是個小小的少年,看起來大不了我多少,穿着件輕薄的襯衫,五官端正清秀,微笑地望着我們,“這裏是謝家,你們找誰?”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謝青涯。

許多年後,我懵懵懂懂,想最初的心動,就是因為他一剎那的眸光,那眼神溫和而平淡,像水一樣讓人舒服,和我們這一路感受到的任何眼光都不同,沒有鄙夷,也沒有不屑,那麼坦然,和這滿樹的銀白渾然一體,讓人自慚形穢。

不用看,也知道我們現在有多狼狽,幾個月的擔驚受怕,路宿街頭,能活下來已經是最大的幸福,所以一眼看到這樣沐浴在保護中的正常孩子,我有些羨慕,還有一絲古怪的怨念。為什麼他活得這麼好?。

我挺直了腰:“我找謝正。”

“他在家的,”他笑盈盈引我們過去,還自來熟和我說話,“我剛才真是白問了,我們家就兩個人,除了我,當然是找他。”

我點點頭,流蘇樹就在門外,進了門,是個很大的院子,種着一些花草,還有些綠油油的蔬菜,屋子是這個城市小鎮典型的風格,紅磚大厝,前廳,天井,后廳,一目了然,前廳的右側就是謝正的卧室,傳來收音機的聲音,正咿呀放着什麼。

那人沖裏面喊了一聲:“有人找你。”

裏面有人回應,我兀地抓緊雞丁的手,摟住懷中的陶瓷罐,出來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老人,穿着一身長衫,戴着個老花鏡,五官深刻而嚴肅,看到我們,眉頭就皺了起來,沖那個少年擺了擺手:“去燒些開水泡茶。”

少年人點頭,離開了。我瞪大眼睛,這就是我的外公嗎?他猶疑地打量我們,似乎也不知道說些什麼,最後目光停留在我胸前的陶瓷罐,他是看不出什麼,一路上,我都用布包得圓圓實實,要麼背着,要麼摟着。

眼睛有些澀,我解開結,把陶瓷罐放在桌上,一層一層打開布,露出鑲着照片的一面,我語無倫次說著前因後果,看到老人的眼圈慢慢紅了,顫抖地撫摸上面的照片,又不敢置信地擦擦眼鏡,又看了一遍,才顫抖地問。

“你是說,我女兒就在這骨灰盒裏?”

我點頭,心一顫,“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跟着我的宮薄一看到我哭,也紅了眼圈,默默地流眼淚,老人獃獃地坐在椅子上,盯着上面的照片,眼睛蓄滿混濁的淚水,喃喃自語:“不可能的,我們十幾年沒見,她怎麼可能就這樣回來了?”

他楞了一會兒,又招招手,把我叫到跟前:“孩子,我女兒叫謝容華,今年二十七歲,生日是七月八日,屬兔的,你沒認錯吧?別以為她走了十一年,可我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的。”

我搖頭,他用力地抓着我的肩,怒吼着:“她怎麼可能死了?她怎麼可能死了?我養了十幾年的女兒你就帶個罐子給我,說她在裏面?”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只知道哭,還有肩上的痛苦連綿着我的心一起糾結疼痛,我怎麼知道,容華姐就那樣死了,她連她的女兒都不要了,“鏗鏘”一聲,有什麼掉在地上,那個少年目瞪口呆站在天井,水壺滾落在地上,失控的老人這才回過神來,猛地放開我,又盯着那張小小的照片,突然一把抱起陶瓷罐,目光如血地看着我們。

“這不可能!我女兒怎麼可能會死,她肯定在哪個地方沒心沒肺的活着。她從小就是個沒良心的孩子,沒良心的人怎麼會死得這麼早?她還活着,只是不敢回來,你這哪裏來的小乞丐別想騙我!”

“現在的人真是壞得不行,連這麼小的小孩都會騙人,”他憤怒地指着我們,過來趕我們走,“走開,走開,我是老了,人還沒傻,不會連自己女兒都不記得,我女兒精得跟什麼似的,怎麼會死——”

我們被推着往外走,大門“嘩”一聲就關了,我敲了一會兒門,只聽到老人憤怒的吼聲“走開”,“外公,我沒騙你,媽媽叫我來找你”,我對着門哭喊了一會兒,沒人回應,我累了,抱膝坐在大門旁流眼淚,容華姐,外公好凶,他不要我。

不一會兒,門又開了,那個小少年走出來,找開門,低聲說:“你們先進來。”

媽媽的陶瓷罐已經不見了,外公的卧室緊緊關着,屋裏傳來一聲凄厲的哀嚎,“我等了十幾年,等你裝在骨灰盒裏來看我,謝容華,你就是這樣做我的女兒,你這樣子還不如不回來,你要走,我讓走,我說最好死在外面別回來,你就真的死在外面了——”

聽得我更不受控制地哭了起來,我以為我已經把眼淚流盡,可是,無論是我,還是外公,這悲傷永遠沒有止盡,外公還在罵,“你從小就不聽我的話,這次怎麼就這麼聽話,十二年,沒聲沒息,我等什麼,等到白髮人送黑髮人”

……

中間夾雜着壓抑的哭聲,憤怒的控訴,我坐在地上,聽到沒有,容華姐,外公一直在等你,為什麼十一年我們不回來看一下,哪怕一次,我們也不會落成這種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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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北的地方海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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