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情疏而跡遠（五）
嬌媚的月兒剛除掉身上的輕紗靜靜睡下，日頭早已在天際賊兮兮地探出頭來。
又是一日清晨，靈幾殿一如既往地安謐。
本該酣睡的時分，南邊小樓的門卻悄無聲息地開了。池染探出頭來，瞥了瞥正在樹下睡得正香的小糰子，躡手躡腳地繞過它，往主殿走去。
今日，神尊大人要下魔界處理事務，她必須盡職地在旁伺候，可不能讓小糰子跟去。
縮在主殿的門柱旁等了半響，她不由得哈欠連連，忙拚命地撐大雙眼，認真地盯着殿門。
等啊等……等啊等……
第十三朵流雲飄過的時候，殿門終於開了。
池染忙精神一振，微低着頭，小碎步地跟了上去。
晨霧繚繞，滄水上的青蓮含苞待放，亭亭玉立。九重神尊便是在這一片淡雅的碧青中回過身來，跟在身後的某人一個不察，毫無預兆地撞了上去……
“啊！對不起對不起，神尊大人，阿池不是故意的。”
她忙跪了下去，忐忑地斂了長睫，明顯嚇得不輕。佛祖爺爺啊，她竟然撞上神尊大人的胸膛？？？
“昨日，我應告訴過你，今日不必伺候左右。”他淡淡提醒。
“可是……”
“回去吧。”墨潯轉身，剛走幾步，又無奈地再次轉身。
池染忙剎住腳步，有些尷尬地垂下了頭，“神尊大人……”
九重神尊居高臨下地望着她，雙眸清幽，堪比冬夜冷月。“為何還跟着我？”
她怯生生地縮着腦袋，話說得結結巴巴：“月，月下仙人昨晚跟阿池說，說仙侍應當隨身保護主人，阿，阿池是神尊大人的侍從，不敢有悖。”
其實，月老的原話是：“神尊大人竟肯收留你，莫不是春天來了？哎喲，小阿池，你身為神尊大人的侍女，理當保護主人，可要步步緊隨，抓住一切時機揩油之……”
“嗯？”音調一提，似是攜了絲戲謔，“你自認為，能保護我？”
是啊，他是高高在上，仙階僅次於帝君王母的上神，法力高強，哪裏需要她微不足道的保護……
如此一想，心裏不由得格外惆悵起來，“我……我……”
墨潯的眼神一直凝注着她，在他高大頎長的身軀下，她一節一節地矮了下去，氣息弱弱地答了句：
“若有必要，阿池願為神尊大人……刺骨錐心。”
她一直低着頭，卻不知頭頂那雙向來清寧的眼眸竟閃過一抹無法言喻的光芒，如一葉船槳“嘩啦”一聲劃過浩瀚滄水。
即便只有那麼一瞬間，就稍縱即逝。
九重神尊短暫的沉默讓她越發沮喪，就在她就要扛不住，正欲識相地告退的時候，頭頂卻傳來一聲：
“倒也不礙事。”
“誒？”池染眼神瞬間變得激動起來，還未等她謝恩，他已踏上雲彩，緊隨着一道水光呈漩渦型在她周身一繞……
“神尊大人，為何……”為何要將她幻化為少年模樣？
“方便。”他惜字如金，一手將她拎到雲上，乘風而去。
淡淡的音調並未夾帶絲毫其他意思，然而聽在池染耳中又是另一番琢磨了。只見她坐在雲上迷惘了半響后，忽而捧着熱乎乎的臉蛋，唇線一彎。
莫非，阿池也長得挺好看……
她發誓，她絕對沒有說出聲來，只是在心裏小小地嘀咕了下。可是神尊大人卻微微側過頭來，用勘破一切的目光望了她一眼，然後吐出一句：
“別多想了。”
五百年才有一次的旖旎小泡泡被戳得渣末兒都不剩，池染面色一頹，腰桿一直，恭敬答應：“是，阿池遵命。”
行了約莫一個時辰，才到魔界入口。池染當時犯困，還低着頭偷偷瞌睡中，直到墨潯已走出了幾丈遠，她才猛然清醒，撒丫子追了上去。
天啊，上了靈幾殿後，可是越發大膽了……
“神尊大人，可是往魔界？”撐船的是個披蓑戴笠的老翁。
“嗯，有勞了。”
墨潯邊答邊上了船，回頭才發現岸邊那少女正捂着雙膝直發抖。眉頭輕蹙，“還不上來？”
“神……神，神，神尊大人……”池染牙齒打顫，手指一指，“有，有龍……”
兩岸延綿無垠，開遍血紅的彼岸花。忘川河水是詭異的暗黑色，深不可測。且不說周遭一片陰深，就這船頭那兩條黑龍就嚇得池染半死。
龍鱗利爪，目泛幽光，正耽耽地望她……正是小糰子開餐時的小眼神！！！
她怔在原地，抖了一抖，停頓半會兒，又開始抖個不停。
墨潯立在船頭，一襲白衣泛着疏離光華。戾氣繚繞，鬼影幢幢，都無法玷污他半分。
他看着她，魔界的血色天空映着那英挺絕倫的臉，添了幾分懾人的清魅。
“若還不上來，便一個人留在這裏吧。”
池染頓時抖得更厲害，試圖挪一挪腳步，卻根本無法動彈。擺渡的老翁看着好笑又憐惜，笑道：“姑娘不必害怕，這黑龍可是為咱們導航的。”
“導航？導航……”她拍着胸脯自我安慰，“不吃人，不吃人的……”
然而她碎碎念了好多遍，腳步還是一步沒挪。九重神尊的耐性也是有限的，剛慾念決幫她，卻又忽然轉過身去，道：“船家，開船吧。”
“好咧！！”船槳一劃，吆喝一聲。“開船咯！”
“誒……”被拋棄了被拋棄了，池染頓時急了。
“神尊大人，等等，等等我呀……”在船即將離岸的關頭，她狠一掐大腿，疼得喲，即刻就像被針扎了屁股的馬兒向前狂奔！！！
急得過了頭，一腳蹬上船沿，卻沒站穩，單薄的身體在風中左搖右晃幾下后，竟往後一歪，眼看着就要掉到忘川河裏……
墨潯及時回身，匆忙之間竟忘了用法術，向前一步，拉住她那隻在半空中揮着的手，用力一提……
天旋地轉間，她輕飄飄地落在了墨潯的懷裏。
“一點也不痛……”她傻乎乎地說。
墨潯唇瓣囁嚅，似是想要說什麼。低眸見她那傻愣傻愣地眨着眼，濃密的長睫一顫一顫，恍然回神，放開了她。
“你當然不痛。”他如是說。
輪到她恍然回神，一下子窘了，小臉一陣紅一陣白。“阿池知錯。”
船行了，他靜靜地望着忘川河面，面容清淡無波，眉間卻有一縷罕見的柔意猶如臨淵古潭深不可測。
神尊大人定是生氣了……
曲解到這一點，池染那個心驚肉跳啊，低頭看着腳尖想了會兒，便弱弱地挪到墨潯身邊，蹲下，低頭，叫了這樣一聲。
“汪汪嗚……”
“你這是做什麼？”
“認，認錯。”
“誰教你的？”
“月下仙人。”
他說凡間有種可愛的小寵物就是這樣討好主人的呀，可為何神尊大人冷着臉不說話了……
打擊老大了，於是她隨手捻了空中一條黑長的物什，失神地捋啊捋，捏啊捏……
黑龍扭過頭來恨恨一瞪，卻見膽小的某人捋着它的龍鬚正起勁兒，壓根兒沒看到它的小眼神……
自尊心碎裂，怏怏扭過頭去。
魔界其實也沒想像中那麼恐怖，除了那些男妖怪長得稍微怪異了點之外，女妖怪大多都長得很嬌媚。
池染本該安心的，如果不是她又落下老遠的話，如果不是她落下老遠還被幾個妖娘半途截住的話。
墨潯走得並不快，但是她興奮地左看右看，在拐彎的時候自然走丟了。
跟了九重神尊之後，她果然越發大膽了啊……
“小哥兒，長得可真俊俏啊！”一妖娘湊到她耳邊，呵了口氣。
池染小心肝脆弱得很，忙捂住火辣辣的耳朵，謙虛道謝：“哪裏哪裏，過獎過獎。”
“小哥兒第一次來魔界吧？來來，讓咱們帶你四處玩玩。”妖娘好熱情。
“不不不，謝謝，不必了，我要去找我主人了。”她拱拱手，急忙道：“告辭，告辭。”
“哎喲！”妖娘好大的勁兒，一把將她拉了回來，咯咯直笑，“我看你明明就是一個人，不許騙奴家~~”
池染毫無反抗之力地任由幾個妖娘拖着走，欲哭無淚啊欲哭無淚。
“小阿池？！”
“噯！”她下意識地應了聲，頭一轉，眸子一圓，“寒鞘？！”
“小的參見少尊！”妖娘們齊刷刷跪下。
寒鞘只顧盯着池染一個勁兒地傻笑，隨手揮了揮，“得了，都給爺退下。”
驚喜變驚嚇，池染舌頭都大了。“少尊？魔尊大人是……”
“那老頭？是我爹啊！”寒鞘聳聳肩。
“啊？！！”她長叫一聲，撲通跪下，“阿，阿池見過少尊。”
寒鞘惱了，捏着她的髮髻把她拉了起來，虎着臉命令她：“來來來，陪小爺去忘川。”
“去哪裏作甚？我還要去找神——”
寒鞘不由分說，拽着她便走，“先陪小爺一會兒，稍後我會把你送回去。這裏可是我的地盤，想找誰還不容易？！”
於是，池染又回到了忘川。
寒鞘拉着她坐在岸邊，念決取出一物。形如魚釣，長一丈，寒鐵鑄，泛着血色光芒。
“少尊——”
“叫名字，不然，我丟你下去喂孤魂野鬼！”
池染果然怕唬，忙細聲細氣地改口，“寒鞘，你這是做什麼？”
變幻無常啊變化無常。只見他溫柔地改用一種“好乖好乖”的眼神望了她一眼后，將手中物什的一頭拋入忘川之中。
“找我哥哥。”
“嗯？”池染眼睛才瞪了一半，他已接着道：
“一千年前，我哥哥失蹤了……六界之中，尋不着一絲魂魄，也不知是死是活。”寒鞘說得平靜，只是那張美得張揚的臉上悄然地暗淡下來。
“每逢月十五，我總會來忘川，希望這鎖魂鉤能釣到我哥哥的一縷魂魄。”
鎖魂鉤放入黑不見底的忘川半響后，便有成千上萬的孤魂野鬼洶湧而來，繞着鎖魂鉤轉來轉去，哀嚎陣陣。
池染望着如此情景，一時不知該說什麼。該怎麼安慰他呢……
她忽而正襟危坐，拉了拉他的袖子。“寒鞘。”
“嗯？”
“那個……我有件事想要告訴你。”
寒鞘見她認真，忙豎起耳朵，“你說。”
“我，那個……你……”她閉起眼睛，英勇赴義。“你要當爹爹了！”
“哎喲！”寒鞘揉着屁股，擺正小木凳重新坐好，“你，你說什麼？！”
他的眼神太激動，池染忙放柔了聲音，“我們有寶寶了。”
她的眼神太清澈，寒鞘忙深呼吸一口，“你，你……有話好好說。”
於是，池染將孩子的由來認真地講給他聽。於是，寒鞘的臉一點一點地扭曲起來。
“哈哈哈！！！”他破功大笑。
呼，安慰有效，他終於笑了……池染寬慰地看着他，準備跟着他一起笑，他卻忽然湊過臉來，嘴角上翹，勾起幾分邪氣。
“小阿池，親親是不會有孩子的……”
她一怔，他笑着抵上她的額頭，“不過，若是小阿池想要和我生寶寶，小爺可是樂意之極。”
池染又羞又窘，一張娃娃臉粉紅粉紅。還被他突如其來的親密動作嚇得結巴起來，“你……你……”
她垂着眸，局促地避開他的呼吸。寒鞘忽然覺得有些口乾舌燥，似是她那撲閃撲閃的睫毛一下一下地撓着他的心尖。他更靠近了些，脫口而出：
“你這小妖，在仙界獃著作甚？不如從了我，隨我回魔界去？”
池染呆掉。
寒鞘屏息。
她誠然是個實在姑娘，回過神后忙推開了他，連連擺手，“不，不行的，我，我可是要隨着神尊大人的！”
很害羞很慌亂的情況下，她轉身，落荒而逃。
寒鞘忙追上去。
“喂，給我站住！小阿池，我話還沒說完呢！噯，你聽我講——”
“不聽不聽，我不要聽，我是不會離開神尊大人的……”
池染捂着雙耳，兔子一樣的往前又竄又跑，寒鞘在後面追的夠嗆。
“阿池。”
一抹白衣從天而降，池染蹭地剎住腳步，寒鞘收不住勢，差點撞上她，堪堪避過後竟順手將她摟在懷裏。
來人是墨潯，望着一臉驚恐的池染，目光向下一掃，滑過寒鞘環在她腰間的手臂。
池染只覺心尖被火一燙，忙推開寒鞘，戰戰兢兢地跪了下去，“神尊大人。”
寒鞘甚是納悶地瞪了她一眼，轉頭作了一揖，“神尊大人來我魔界，寒鞘未有親自迎接，還望海涵。”
墨潯微微點頭，“少尊客氣。”視線落在池染臉上，“事情辦完了，回去吧。以後，別到處亂跑。”
“是。”池染忙站到身後。
“少尊，告辭。”
寒鞘點頭，斜眼盯着池染那紅撲撲的臉，小眼神賊吧賊吧的。做着口型道：“我會去找你的。”
池染一個激靈，忙笨手笨腳地爬上雲朵。
回去的路上，池染莫名地心虛，低着頭一句話也沒敢說。四周雲海浩瀚，只有風的聲音呼嘯而過。
半途經過一片山丘，滿山開遍了妖嬈的紫蒼，池染抓住雲朵的邊緣，圓着眼睛，看得入了迷。
“這地方，倒有些許熟悉。”
他微垂首，傾城容顏，美好的眼尾捎着幾分迤邐。袍裾飛揚，絕塵的身姿幾乎要歸於天地虛無中。
偏頭，正好碰到他的目光，眸色中有剎那的柔軟波光泛過。
她愣愣輕應：“是啊，是有些熟悉。”